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
以上所說的是我當學生時代生活的一方面。
唐君,你還要我說些什么?……或者我再來談點政治罷[12]。
當我于1910年初到美國的時候,我對美國的政治組織、政黨、總統選舉團,和整個選舉的系統,可說一無所知。對美國憲法的真義和政府結構,也全屬茫然。1911年10月,中國的辛亥革命突然爆發了。為時不過數月,便將統治中國有二百七十多年之久的清專制推翻。1912年1月,中華民國便正式誕生了。你知道這一年是美國大選之年。大選之年也是美國最有趣和興奮的年頭。威爾遜是這一年民主黨的候選人。同時共和黨一分為二。當權的塔夫脫總統領導著保守派。前總統老羅斯福卻領導了自共和黨分裂出來的進步黨,它是美國當時的第三大黨。羅氏也就是該黨的領袖和總統候選人。這一來,三黨勢均力敵,旗鼓相當,因而連外國學生都興奮得不得了[13]。
這一年康乃爾大學的政治系新聘了一位教授叫山姆· 奧茲(Samuel P. Orth)。他原是克里弗蘭市里的一位革新派的律師。他在該市以及其本州島(俄亥俄)內的革新運動中都是個重要的領導分子,由康大自俄亥俄州的律師公會中延聘而來,教授美國政府和政黨(專題)。我一直認為奧茲教授是我生平所遇到的最好的教授之一;講授美國政府和政黨的專題,他實是最好的老師。我記得就在這個大選之年(1912—1913),我選了他的課。
下面一段便是他講第一堂課時的開場白[14]:
今年是大選之年。我要本班每個學生都訂三份日報——三份紐約出版的報紙,不是當地的小報——《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是支持威爾遜的;《紐約論壇報》(The New York Tribune)是支持塔夫脫的;《紐約晚報》(The New York Evening Journal)[我不知道該報是否屬“赫斯特系”(Hearst family)的新聞系統,但是該報不是個主要報紙]是支持羅斯福的。諸位把每份訂它三個月,將來會收獲無量。在這三個月內,把每日每條新聞都讀一遍。細讀各條大選消息之后,要做個摘要;再根據這摘要做出讀報報告繳給我。報紙算是本課目的必需參考書,報告便是課務作業。還有,你們也要把聯邦四十八州之中,違法亂紀的競選事跡作一番比較研究,繳上來算是期終作業!
我可以告訴你,在我對各州的選舉活動作了一番比較研究之后,我對美國的政治也就相當熟習了。
奧茲教授在講過他對學生的要求之后,又說:“……就是這樣了!關于其他方面的問題,聽我的課好了!”
我對這門課甚感興趣!
奧茲教授對歷史很熟。歷史上的政治領袖和各政黨——從[美國開國時期的]聯邦系(Federalists)到[20世紀初期的]進步黨(Progressives)——等等創始人傳記,他也甚為清楚。他是俄亥俄州人,他對前總統麥金尼周圍助選的政客,如一手把麥氏推上總統寶座的大名鼎鼎麥克斯·韓納(Marcus Hanna, 1837—1904),他都很熟[15]。所以奧茲告訴我們說:“看三份報,注視大選的經過。同時認定一個候選人做你自己支持的對象。這樣你就注視你自己的總統候選人的得失,會使你對選舉更為興奮!”
他對我們的另一教導,便是要我們參與綺色佳城一帶舉行的每一個政治集會。我接受了奧氏的建議,于1912年的選舉中選擇了進步黨黨魁老羅斯福作為我自己支持的對象。四年之后(1916),我又選擇了威爾遜為我支持的對象。在1912年全年,我跑來跑去,都佩戴一枚[象征支持羅斯福]的大角野牛像的襟章;1916年,我又佩戴了支持威爾遜的襟章。
我在1912年也參加了許多次政治集會,其中有一次是老羅斯福講演贊助進步黨候選人奧斯卡·斯特勞斯(Oscar Strauss)競選紐約州州長。在綺色佳集會中最激動的一次便是羅斯福被刺之后那一次集會。羅氏被刺客擊中一槍,子彈始終留在身內未能取出。我參加了這次集會,好多教授也參加了。令我驚奇的卻是此次大會的主席,竟是本校史密斯大樓(Goldwin Smith Hall)的管樓工人。這座大樓是康大各系和藝術學院的辦公中心!這種由一位工友所主持的大會的民主精神,實在令我神往之至。在這次大會中,我們都為本黨領袖的安全而祈禱,并通過一些有關的議案。這次大會也是我所參加過的畢生難忘的政治集會之一。
該年另一個難忘的集會便是由我的業師客雷敦(J. E. Creighton)教授代表民主黨,康大法學院長亥斯(Alfred Hayes)教授代表進步黨的一次辯論會。這批教授們直接參加國家大政的事,給我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我可以說,由這些集會引起我的興趣也一直影響了我以后一生的生活。
大選剛過,我因事往見倫理學教授索萊(Frank Thilly),當我們正在談話之時。客雷敦教授忽然走了進來。他二人就當著我的面,旁若無人地大握其手,說:“威爾遜當選了!威爾遜當選了!”我被他二人激動的情緒也感動得熱淚盈眶。這兩位教授都是支持威爾遜的。他二人也都在普林斯頓大學教過書,都深知威爾遜,因為威氏曾任普大校長多年。他二人對威氏出任總統也發生了不感興趣的興趣。
幾年之后[1915年],我遷往紐約市。從康乃爾大學研究院轉學至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并住入哥大當時最新的佛納大樓(Furnald Hall)。1915年不是個選舉年,但是這一年卻發生了有名的美國婦女爭取選舉權的五馬路大游行。我目睹許多名人參加此次游行。約翰·杜威夫婦也夾在游行隊伍之中。杜威教授并曾當眾演說。1915年歲暮,杜威并直接參加此一群眾運動。這一件由教授們直接參加當時實際政治的事例,給我的影響亦至為深刻。
我想把1916年的大選在此地也順便提一提。此時老羅斯福的光彩對我已失去興趣,而我對那位國際政治家威爾遜卻發生了極深的信仰。先是在1914年,我曾以職員和代表的身份參加過一次世界學生會議。這個會是當時“世界學生會聯合會”(The Association of Cosmopolitan Clubs)和“歐洲學生國際聯合會”(International Federation of Students of Europe)所聯合舉辦的。先在綺色佳集會之后,再會于華盛頓。在華府我們曾受到威爾遜總統和國務卿白來恩(Williams Jennings Bryan)的親自接見,他二人都在我們的會里發表講演[16]。
我清楚地記得正當1916年大選投票的高潮之時,我和幾位中國同學去“紐約時報廣場”看大選結果。途中我們看到《紐約世界日報》發出的號外。《世界日報》是支持威爾遜的大報之一。可是這一次的號外卻報道共和黨候選人休斯(Charles E. Hughes)有當選的可能。我們同感失望,但是我們還是去時報廣場,看時報大廈上所放映的紅白二色的光標,似乎也對威爾遜不利。我們當然更為失望,但是我們一直堅持到午夜。當《紐約晚郵報》(The New York Evening Post)出版,休斯仍是領先。該報的發行人是有名的世界和平運動贊助人韋那德(Oswald Garrison Villard)。我們真是太失望了。我們只有打道回校。那時的地道車實在擁擠不堪,我們簡直擠不進去,所以我們幾個人乃決定步行回校——從西四十二街走回西一一六街[約五公里]的哥大校園。
翌日清晨,我第一樁事便是看報上的選舉消息。所有各報都報道休斯可能當選,但是我卻買不到《紐約時報》。它顯已被人搶購一空了。我不相信其他各報的消息,乃步行六條街,終于買到一份《時報》。《時報》的頭條消息的標題是:“威爾遜可能險勝!”讀后為之一快,乃步行返校吃早餐。你可能記得,這一旗鼓相當的大選的選票一直清理了三天;直至加州選票被重數了之后,威爾遜才以三千票的“險勝”而當選總統!
另外當時還有幾個小插曲也值得一提。就在我差不多通過所有基層考試的時候,因為我希望在1916年至1917年間完成我的博士論文,我覺得有遷出哥大宿舍的必要。那時的中國留學生差不多都集中住于三座宿舍大樓——佛納、哈特萊(Hartley Hall)和李文斯敦(Livingston Hall), [中國同學住在一起,交際應酬太多,影響學業,]所以我遷至離哥大六十條街[三英里]之外,靠近西一七二街附近的海文路九十二號一所小公寓,與一云南同學盧錫榮君同住。我們合雇了一位愛爾蘭的村婦,幫忙打掃,她每周來一次做清潔工作。在1916年大選之前(那時婦女尚無投票權),我問她說:“麥菲夫人(Mrs. Murphy),你們那一選區投哪位候選人的票啊?”[17]
“啊!我們全體反對威爾遜!”她說,“因為威爾遜老婆死了不到一年,他就再娶了!”
數周之后,我參加了一個餐會。主講人是西海岸斯坦福大學校長戴維·交頓(David Starr Jordan)。他是一位世界和平運動的主要領導人。當大家談起大選的問題時。交頓說:“今年我投誰的票,當初很難決定,我實在躊躇了很久,最后才投威爾遜的票!”他這席話使當時出席餐會的各界促進和平的士女大為駭異。所以有人就問交頓,當時為何躊躇。交頓說:“我原在普林斯頓教書,所以深知威爾遜的為人。當他做普大校長時,他居然給一位教授夫人送花!”這就是戴維·交頓不要威爾遜做美國總統的主要原因。其所持理由和我們的愛爾蘭女傭所說的,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
我對美國政治的興趣和我對美國政制的研究,以及我學生時代所目睹的兩次美國大選,對我后來對[中國]政治和政府的關心,都有著決定性的影響。其后在我一生之中,除了一任四年的戰時中國駐美大使之外,我甚少參與實際政治。但是在我成年以后的生命里,我對政治始終采取了我自己所說的不感興趣的興趣(disinterested-interest)。我認為這種興趣是一個知識分子對社會應有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