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國十七軍區，烈士陵園。

清明過后不久，人們早已習慣此時的紛紛細雨，恰好可以濕透陵園的石磚，滋潤了藏在縫隙之間翠綠的青苔。

一雙軍靴收攏了平整的褲腳，踏著石磚走來，均勻的步伐在清晨空蕩的陵園中留下不輕不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間被沙沙的雨聲掩蓋。

雨還在下著，融合了屬于清晨的薄霧，像是在靜謐的陵園中支起了清冷的幕布。。

男人沒有打傘，細若牛毛的雨絲灑在他的肩頭，在原本一絲不茍的軍裝上留下了深色的印記。

他一步一步走過十六排整齊的墓碑，在地十七排頓步，轉身，步伐和每次訓練一樣精準得無可挑剔。

雨水打濕了淺灰色的石碑，順著碑文的凹陷徐徐流下，像是交織盤亙的樹根。

男人緩緩屈膝蹲下，伸手抹開墓碑上的水珠，任憑雨水的涼意沿著指尖傳遞到腦海，繼而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他的指腹輕輕劃過墓碑上的照片，任憑時光流逝，黑白照片上的人依舊定格了那一刻平靜的神色，始終以波瀾不驚的表情面對塵世的紛爭。

唯有眼神中堅定的信念，可以跨過冰冷的石碑落進他眼里，化作那不曾磨滅的星星。

他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卻因為她幻想過——人的靈魂在死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依舊照耀著他的世界。

即使一年過去，他還是常常無法接受她已經離開的事實。

一年來，他痛苦過，頹廢過，迷茫過，終究是重新找到了方向。

他足夠幸運，灰暗的時間里，他遇到了重新照亮生命的光。但他深埋的心中，不會忘記曾經指引自己的燈塔，在無數個平凡的日子里讓他堅守著自己的信念。

清冷的風帶著淺淺的青草氣息拂過，淅索的雨聲中，余修遠凝視著石碑上的照片，在心里默默說道——

湯木，我來看你了。

……

兩年前，夏國第四軍區，精銳部隊季度全真特種演習。

受四區指揮官楊首長指示，十七區特派的代理教官湯木全程參加了這次演習，作為戰術指導員參與并指點“狼牙”小隊的行動。

在不存在中途補給的情況下，經過72小時的激烈角逐后，狼牙小隊險勝。

演習結束后的總結大會，湯木詳細分析了這次的戰局發展過程，點評了狼牙小隊這次的表現情況。

根據戰場上的影像與數據記錄，從實時勝率分析，到小隊成員每一個選擇對戰局的改變，湯木給四區的士兵們帶來了一次全然不同的戰后總結。

在她的展示結束后，掌聲久久沒有停下。

楊首長帶頭熱烈鼓掌，心里樂開了花：老余啊老余，你把這樣的人才交到我手里，就不怕我借有借無還么~

除了全區大會以外，狼牙小隊也有專門的總結研討會。

和大會上的褒揚風格全然不同的是，湯木把每個人都從頭到尾批了一遍。

為了避免臉盲帶來的困擾，湯木讓他們每個人都在衣服上別了編號，如今就對著編號教訓他們。

“10號！”

“到！”

“47小時09分，在你擅自暴露位置的時候，七點鐘方向距離你200米處就有三名裝備充足的敵方人員，而你只剩下三個彈夾，如果被他們發現，你在交火中有多大概率存活？”

“報告教官！沒有概率！”

“坐下！記住在任何時候都要注意周圍的情況，不能無謂地冒險！”

“是！”

“11號！”

“……到！！”

……

……

剛剛在總結大會上還興高采烈的狼牙小隊成員們，此刻就像失水的南瓜藤一樣蔫了。

對外表揚，對內批評，湯教官簡直是恩威并施。

在紛雜的戰場上，有誰能逃得過白虹狙擊手的慧眼呢？

完全沒有！

他們只能瑟！瑟！發！抖！

被她批評得體！無！完！膚！

手寫筆在屏幕上落下鮮亮的字跡，湯木圈出一個又一個局勢漏洞，完全以狼牙的視角評估每一個機會的風險和機遇。

不是馬后炮一般的事后諸葛亮，而是設身處地的戰局考慮。

盡管被罵的很慘，所有人都在這次總結中得到了實質性的提升。

“你們贏得了這次演習，這一點值得肯定。但是我希望你們記住——你們永遠有改進自己的空間。”

在大家煎熬的心情和服氣的心態中，湯木終于結束了這次總結。

“以上就是這次戰局回顧與分析。完畢。狼牙行動隊解散回寢。”

湯木的目光落在前排，“余修遠，你留下。”

聽到這番話，隊友們紛紛投向了同情的目光。

隊長不愧是隊長，被集體批評就算了，還要被專門批評。

但他們不敢多說什么，只能默默給余修遠送了個“保重”的眼神，然后整齊地離開。

他們大概不知道，這時候余修遠的心情遠比他們想象的好。

直到其他人都走了以后，湯木走到房間一角，拿起桌上的水壺喝了口水。

講完了總結會的展示，加上接下來的狼牙小隊內部批評會，她的嗓子也有些啞了。

但是為了維持威嚴教官的形象，不能講兩句話就喝一口水，所以一直都沒喝。

余修遠默默伸出手，湯木看見他手心里靜靜躺著一顆潤喉糖，勾起嘴角接過。

“謝了。”

她把糖含進嘴里，重新放下水杯，手指在平板電腦的屏幕上滑動片刻，翻出一段戰況記錄。

“在攻占最后一個據點的時候，你為什么沒有帶上隊友？”

“我分析了當時的情況，他負責掩護我，我一個人更方便行動。”

“不，”湯木微挑的眼眸注視著余修遠，像是可以看透他的一切，“你是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冒險，不值得讓他為你承受這份風險，你自己一個人去實現這個方案就夠了。”

余修遠沉默不語。

她說對了。

果然，他的戰術和想法都瞞不過她的眼睛。

湯木走到他的桌前，放緩聲音說道：

“我告訴過你們，每一次演習都是真正的戰場，你在演習中的選擇其實和戰場上無二。

“余修遠，你是個好苗子，將來也能成為獨當一面的戰士。

“但是、現在——你讓自己承受的壓力太大了，加上你又這么固執——

她眉心緊蹙，語氣之中也帶著幾分不掩的嚴肅，“過剛易折，就算你是隊長，也不要什么事情都一個人扛著。

“你要永遠記住，戰爭不止屬于你一個人，你不是孤軍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