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福是個不一樣的人。
十月末的深秋,北方的白天也透著陣陣寒意,色彩斑斕的山川涂上了一望無際的灰色,一朵白云孤零零地在藍藍的天空里游蕩。李建設安排了幾件工作又開車回了市區。老張問:“李總,這天兒馬上就冷了,得買點煤生個爐子吧?”
李建設說:“買吧。先打電話給宋景山的煤站賒兩噸。”
意料之中的老張笑著說:“嗯,那我問問,就怕人家不給賒嘍。”
“這兩天你倆在這兒辛苦了。大力,你抓緊把桔梗采收產量做個預估啊。要是領導同意了,咱們還得抓緊組織采收呢。”
李建設走后,牛大力穿上村里集市上買的一件防風棉衣遛達著去地里找耿長水采挖桔梗根苗。滅茬用的拖拉機停在紅花地邊上,耿長水人卻沒了蹤影。牛大力一看車鑰匙在車上掛著,心想耿長水肯定沒走遠,這會兒天氣稍稍暖和了起來,何不開開拖拉機呢。三輪車都學會了,再學個開拖拉機,以后想當個正兒八經的農民也容易點兒。他打著了火兒,瞅著手邊這一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操作桿正自發愁,耿長水急急忙忙地過來問:“牛兒啊!我還以為那個領導過來檢查工作了。”
“干啥去了,老耿?”
耿長水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說:“那邊有俺家一塊兒玉米地,我去捆了兩把玉米秸,回去的時候捎上,回家喂羊的。”
牛大力裝著嚴肅的樣子說:“嘿,小心點兒啊。讓領導看見又得訓你啦。”
“訓就訓吧,你不說,這大冷天誰來啊。”
“呵呵,老耿你跟我說說這個檔位怎么用,我替你開兩趟,你再去捆會兒。”
“牛啊,你這不是打我臉么!我耿長水干活咋樣,這拖拉機咋能讓你開呢?”
“你想哪兒去了,我就是想開著玩玩兒。不是嫌你上班干了點兒自己家的活兒。”
耿長水又推辭了兩句,才放心地告訴牛大力哪個檔桿是干什么用的。牛大力試了幾次,開著拖拉機在干枯的雜草從中啃出了一道不太順溜草茬子地。耿長水看著牛大力基本能開穩當了,自己又跑去玉米地打起了捆兒。
拖拉機的離合器很高,油門控制也相當費力,牛大力繃著神經,全身的肌肉隨著拖拉機和滅茬機的震動而哆哆嗦嗦地抖個不停。沒過多久,草灰和灰塵就把他打成了一個移動的土人。小福挎著自行車停在地頭沖他搖著手臂,牛大力以為有啥急事兒,加大了油門,滅茬機突突地鉆進了土層,他手忙腳亂地提升了滅茬機的支撐臂。這么三五個升降下來,這塊地終于被他啃得坑坑洼洼崎嶇不平了。
拖拉機停在地頭兒,耿長水也跑了過來問:“啥事兒啊?不是讓你在家看小羊呢嗎?”
小福口齒不清含含糊糊地說:“灰灰幢人啦,他車鼻子鼓起來了,把一個電蹦子撞大溝里啦。”
牛大力一頭霧水:“啥?”
耿長水一邊翻譯一邊訓斥:“他說付飛飛開車把一輛三輪車給撞啦。讓你在家看著小羊,你瞎跑啥啊!回頭撞到你咋辦!”
小福委屈地說:“小羊頂我。”
牛大力說:“老耿,別訓他了,人又沒事兒。”
“不訓不行!這孩子,這么大了,一點兒也不聽話,”耿長水又急又惱地看著小福說:“我知道飛飛撞人了。給小羊添點料就不頂你了,趕緊回家看小羊吧!”
小福賴著不走,斷斷續續地給牛大力講車禍的細節:“三輪鉆溝里,救護車把人都拉走了,灰灰的車鼻子鼓了個大包。灰灰家里有人,警車都來了。灰灰不用坐牢。”
耿長水揚起手假裝要揍小福,小福騎上自行車飛快地蹬著還不忘回頭說:“我去看看灰灰,他腦瓜起了個大包,胳膊、腿也不靈了。”
耿長水看著騎車遠去的小小的身影,嘆了口氣:“這孩子!”
牛大力拍了拍身上的土,說:“老耿,咱們也走吧,去桔梗地挖點兒桔梗。”說話的時候,他的心思早就被突然冒出來的小福帶到了十月初采收油菜籽的那次小車禍。
那天,小福非常興奮地騎著自行車一路追著耿長水的掛著車廂的拖拉機到了紅星村的晾曬小廣場。這是中午前的最后一車,廣場上沒有工人,只有牛大力在值班。耿長水把一車廂油菜籽倒在地上后,看見小福在屁股后面追著,對牛大力說:“這小子,就喜歡車。”
“那也挺好啊,回頭讓他學學開車唄。”牛大力說著話,小福在一旁忽閃著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
耿長水看了一眼瘦瘦小小的小福,惋惜地說:“他這樣的,誰敢用啊。”
“學點兒啥也沒壞處。”
“以后再說吧,”耿長水嘆了口氣,他要去廣場邊上的一片小榆樹林砍樹枝,對身后的小福嚴厲地說:“我去那邊砍兩棵小榆樹喂羊,別亂跑了,騎車回家吃飯去吧。你娘找不找你該著急了。”
小福興許是聽了牛大力的鼓勵,趁著兩人各自走開了自己就爬上了又高又大的拖拉機。牛大力進帳篷喝口水的功夫,小福擰著了拖拉機,他的小手在檔位上胡亂地扒拉著,不小心掛上了倒檔,拖拉機扭著身子就往后倒了起來。牛大力喝完水正站在拖拉機后面準備扒拉開那一堆油菜花籽,他的本就破破舊舊的二手摩托車在拖拉機邊上不遠的空地停著。也不知道小福是怎樣操作的,牛大力發現拖拉機沖著自己就倒了起來,他一側身倒在油菜花籽上,車輪子擦著自己的身子變了方向懟倒了旁邊的摩托車。車還沒有停,一只輪胎軋上了摩托車,拖拉機才停了下來。
牛大力站起來,大聲地喊:“干啥呢!趕緊下來!”
小福沒見過牛大力發這么大火,一臉惶恐地爬下了拖拉機,牛大力趕緊上去滅了火,拔了鑰匙,這才發現剛剛竟然從死神手里逃過一劫,自己竟然在吼一位因為自己的錯誤鼓勵而犯錯的孩子。耿長水聽到動靜跑過來一看,摩托車軋壞了,張手就要打小福。牛大力壓抑著突突跳動的心臟趕忙勸道:“沒事兒、沒事兒,老耿。這輛破摩托車買的時候才五百塊錢。人沒事兒就行,剛才把我嚇壞了。以后咱們拖拉機熄火一定記得把鑰匙帶走啊。”
小福這一個來月見了牛大力就躲躲閃閃,要不是這次錯把牛大力認成了他爹,估計還不敢和牛大力直接說話呢。十八歲的小福啊,因為小時候一場高燒和一次不及時的救治,停止了發育,身材留在了十來歲的樣子,智力也受到了影響。他反反復復念了好幾年一年級,終于離開了厭惡的學校,成了村子里一位永遠都是孩子的小大人。他給這家幫忙,給那家搭手,雖然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零活兒,村子里的人對他的口碑倒是非常的好。沒事兒的時候,他就騎著自己的小自行車孤單地在橋頭眺望,或者追隨那些轟鳴的大機械。他的心臟不好,醫生說他可能活得不會太久。耿長水對這個孩子又愛又愧,年輕的時候總想著掙錢耽誤了孩子的病情;現在他也是一刻不閑地勞作,養羊、種地、打工,似乎只有永不停歇的勞作才能彌補那份無法表達的愧愛。
十八歲的小福是一位永遠的孩子啊,牛大力真的不該發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