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長山帶工除草的那波人跟著誰干都一樣，工長的名號比宋景山或者鄭長山更有權威。宋景山開著輛面包車本來打算下午去接放學回家的孫子。雨來了，鄭長山他媳婦兒帶著一幫婦女嘰里呱啦地鉆了滿滿一車，宋景山坐進駕駛座，扭著頭沖著鄭長山他媳婦兒說：“老鄭他媳婦兒，你第一個躥上來的，啥也甭說了，回頭好酒好菜地備一桌。這車不能白坐了啊?！?

“咋地啦？坐你車還不愿意？快快快，開車下館子！”

“你請客?。空埧臀揖腿??！?

“一個大工長，天天地頭一站就把錢掙了，還用俺們這幫老娘們兒請客？”

宋景山笑得滿臉褶子，一幫老娘們兒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鄭長山他媳婦兒提高了嗓門：“走吧，回家打麻將去了。這雨下起來下午也甭干活兒了?！?

“瞧，這才是領導，工長夫人發(fā)話了，那咱們走吧，”鄭長山笑著說著擰著磨得油滑油滑的車鑰匙。

牛大力看人上車的上車，躲雨的躲雨，自己也趕忙去騎摩托車。蹬了幾下子，沒打著火兒，高鋒說：“這破車趕緊扔了吧，來坐我的?！?

牛大力說：“你帶他們先走吧，一會兒就好。”

高鋒舍不得他那輛擦得干干凈凈的摩托車被雨水蹂躪，帶了兩個中年婦女跑到前面莊里的人家避雨。

好不容易打著了火兒，雨水開始順著帽檐往下滴了。宋景山搖下車窗大聲說：“牛兒啊，趕緊回吧，眼瞅著雨就大了。這天下午也沒法干了?！?

“你們先走，我殿后。”

高鋒、宋景山帶著人呼啦啦地走了，遠處老傅頭兒從自行車座子下拽出來一個食品袋，把車座子包好了，和一幫老爺們鉆進了那座小井房。牛大力騎著車到了井房那邊，雨水像水庫開了閘一樣呼呼地往下倒，他停了摩托車也隨著老傅頭兒他們進了小井房。

井房是為好些年前老百姓們?yōu)榱藵驳貢r方便休息蓋的，四面紅磚墻，房頂是水泥空心板，一扇窗戶用塑料布遮著。屋里有一張用磚頭搭的簡易木床，床上放著一張污漬斑斑的舊墊子，土地面的角落里扔著幾個酒瓶子，另一邊角落的紅磚墻被熏得烏漆墨黑。澆地的大叔們說這床是前面莊里一個傻老頭子搭的，兒子不孝順，老頭兒一個人在這兒住了大半年。

牛大力從門口沖進去差點兒又給頂了出來，一堆老煙槍沒幾分鐘就把小屋熏得煙霧繚繞。老傅頭兒站在靠門的墻邊說：“牛兒，里邊來！門口潲雨！”

牛大力哎了一聲，稍微往“門”里收了收腳，靠在紅磚“門框”上摘下帽子甩了甩帽子上的水。井房前面的桔梗苗都躥出十多公分了，綠油油的，舒展著嫩嫩的葉片歡快地在雨水里淋浴。

一個五十多歲的小個子大叔喊道：“嘿，那個小技術員，別站門口啊，來，坐床上，”說著他用那雙沾著泥土的老手拍了拍屁股邊上的一小塊地方。

牛大力轉(zhuǎn)過身子，看見小小的床上擠了五六個人了，連忙說：“沒事兒，站會兒就行?！闭f完，牛大力看見床上還坐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大媽，大媽正歪著腦袋抽煙，牛大力看著她點了點頭，問：“你咋沒坐宋景山的車回去??？”

大媽用一種又啞又細的奇怪的嗓音說：“宋景山那個老東西，我才不稀罕坐他的車哩。”

牛大力尷尬地笑了笑，不知道怎么接。小個子大叔說：“甭理她，前兩天她找宋景山想給公司打個零工，宋景山不要人家。生氣哩。”

“為啥不要??？”

大媽說：“看我不順眼唄，這會兒缺人了又巴巴地讓他媳婦兒來找我，啊呸！”

“大姐，你肯定誤會了，可能前兩天不需要那么多人?！?

小個子大叔說：“這小伙子忒實誠。什么不需要啊，都是那些工長搗的鬼。找個娘們除草還專門挑年輕漂亮的，當自己找媳婦兒呢！年輕的誰下地呀！”

牛大力立馬問：“公司哪有這規(guī)定啊！可不能亂說?。　?

大媽說：“你們當領導的不知道，這幾個工長在下邊牛逼著呢。”

小個子大叔斜瞄了一眼牛大力，對大媽說：“吃人飯，受人管。別瞎說了，回頭人領導不高興了?！?

“沒事兒，嘮嘮嗑嘛！”牛大力茫然地說。他突然覺得自己每天過得真像是一棵草，對外面這個復雜的世界全然沒有感覺。

墻邊一個靠著抽煙的瘦長的大叔咳嗽著說：“你們公司也該管管這些工長。帶個工，別說跟工人一樣拔草了，連伸手都懶得伸。整個一舊社會的包工頭兒?！?

小個子大叔說：“誰管誰的事兒，不用咱們閑操心。公司領導還不比咱們聰明？”

大媽邊上一位和老傅頭兒差不多的瘦瘦小小的老漢露著一口假牙說：“我覺得挺好，一天八十塊錢兒，挺好！”

另一個六十來歲的老伯說：“那是你，上別地兒打工誰要你??？牙都掉沒了?！?

裝著假牙的老漢也不生氣，繼續(xù)樂樂呵呵地說：“管他是不是東西，干一天有一天錢兒，挺好！”

老傅頭兒說：“柱子叔啊，咱們這是知足常樂?！?

“老傅，看著你倆歲數(shù)差不多?。俊?

“輩兒大，柱子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小孩兒。”

牛大力和除草隊這幫人瞎聊的時候，外面的雨小了下來。他走出小井房，新鮮的空氣就像夏西那溫柔的聲音鉆進了他的身體，整個人一下子變得神清氣爽。

牛大力說：“雨小了，下午也干不了了?；丶野?！”

一堆人走出小井房，有的騎著自行車、有的騎著電瓶車，在新修好的鄉(xiāng)間水泥路上劃出一道道水印兒。

老傅頭兒跟在人群后悄悄地對牛大力說：“村里人說話不把門，你甭跟他們計較。”牛大力嗯嗯地答應著，囑咐他路上騎慢點兒。老傅頭兒跟還在慢慢悠悠擦著車座子的柱子叔說：“老叔，我先走啦?！?

柱子老漢兒樂樂呵呵揮了一下手，推起自己的小自行車往前溜達，老傅頭兒晃著身子，車輪甩著水點子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牛大力問：“老爺子，咋不騎??？”

老漢樂著說：“路滑，溜達著吧，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