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東暖閣內依然燈火通明,坐在御案前的康熙聽著貼身太監乾清宮總管顧問行的匯報,思路有些混亂。
“她還能和宮人擺宴作樂?”康熙仿佛難以置信。
“是,昭妃娘娘和宮人們在后殿飲宴,吃吃喝喝近一個時辰,才剛撤了席。”顧問行是康熙身邊的哈哈珠子,雖只十七八的年紀,卻十分的沉穩干練。
“坤寧宮那邊呢?”康熙又問。
“沒什么動靜,皇后娘娘只是差身邊的柳笙兒往御膳房傳話,今晚給慈寧宮太皇太后、慈仁宮皇太后以及咸安宮太妃們那兒的飯食要仔細妥帖了。”
這么大的事情,兩個當事人看起來倒絲毫不著慌。有意思。你們不急,朕急什么?康熙拿起案上的奏折,又看了起來。
燭火微動,康熙突然起身:“擺駕坤寧宮。”
顧問行愣了一下,隨即應了。
康熙進入坤寧宮的時候,赫舍里正在對鏡整妝,她趕緊迎駕,康熙看到她眼睛微微有些紅腫,顯然是哭過了。
“皇后原來也會哭鼻子!”他說。
“皇上。”赫舍里低下了頭,羞澀只是一瞬間,很快她又恢復了往日的端莊,“這么晚了,皇上怎么過來了。”
“今兒的事,皇后受委屈了,所以朕過來看看。”康熙仔細端詳著赫舍里,她額頭飽滿,眼睛明亮,膚白豐潤,太皇太后說這是國母之相,是旺夫之相。
“臣妾不委屈。”赫舍里緊抿著唇,不想讓自己嗓子里發出任何不合時宜的聲響,皇上來之前,她剛在屋里哭過。
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哭,她覺得很委屈。
這個皇后并不是她自己想當的,可是既然當了,就得當好,不能給祖父丟臉,也不能輸給一起長大的東珠。
今日太和殿的一切,讓她有些抓狂。為什么要這樣毀我?她恨,是爭寵嗎?寧愿你們去爭皇上的心、皇上的身,而不要這樣毀我。對于赫舍里來說,面子比一切都重要,特別是在文武百官內外命婦面前,不管怎么說,臉是丟盡了。
一個月來的辛苦全都赴之流水,她不甘心,于是她哭了。沒想到,這個時候皇上會來看她,她不想讓皇上小瞧,于是她竭力克制自己,說不委屈。
康熙顯然想說些什么,偏此時有宮人入內,看那神色仿佛又出了什么事情。
“既然皇后還有宮務要處理,朕就先回去了。”康熙說罷便要起身。
“皇上,再坐坐。”赫舍里對那宮人呵斥道,“有什么話,照直說。”
那宮人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赫舍里:“皇后娘娘,后邊值房里那位受傷的姑娘醒了!”
“哦?”赫舍里面上一喜,“好,交代下去,好生照看,本宮這就過去。”
“是。”
“皇上。”赫舍里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此時是否應該請皇上同行,還是將皇上一個人留在坤寧宮,似乎進退都是不妥。
康熙自然明白赫舍里的顧慮,況且此時他也很想見見那個傷者,于是說道:“既如此,朕便陪皇后一道去看看,也好弄清楚究竟誰在作怪!”
“臣妾遵旨。”
康熙與赫舍里沿坤寧宮的后廊出西南角門,沿夾道往西走不多遠,在御花園東南角的值夜房前停下。
御花園內樹影婆婆,夜間更為空曠靜謐。
為防火燭走水便特意安排太監巡夜,此處原是供巡夜太監換班休息用的,白天那個受傷的小姑娘此時正安置在此。
見帝后一同前來,門口值守的小太監立即跪倒在地,驚慌失措面色如土。
“皇上……皇后……奴才……”斷斷續續不知所云,最后竟從口中逼出兩個字“萬死”。
康熙面色一變,立即推門而入。
赫舍里緊隨其后,只是室內的一切讓她驚詫不已。
小小的填漆床前站著兩個人,正是昭妃和她的管事姑姑云妞。見帝后一同前來,云妞立即下跪,同時伸手去拉昭妃,可昭妃一動不動。
赫舍里大步走到床前,伸手一試鼻息,再回頭時已然方寸大亂。
“皇上。她死了。”
康熙轉過身來,注視著東珠,“你有何話說?”
“想說的很多,不知皇上是否想聽?”東珠心灰意懶。自己真是蠢到家了,白天還只是被懷疑,沒有確鑿的證據,可現在真是送上門來讓人家抓。原本品秀齋內的宴席一撤,她便上床就寢,可是白天的事情讓她怎么也靜不下心來,承乾宮中的人一個一個被排除,她相信沒有人里應外合來害她,而她做的糕點也沒有問題。
那么所謂的中毒,不過是有人看見自己給那雜耍藝人吃了點心而臆想出來的。
到底是什么人動的手,又是在何時下的毒?從自己給出那塊糕點到中毒不過半個時辰都不到的工夫,如果不是事先準備好,怎么能來得及?
難道有誰能料到自己會給那孩子吃點心?
此念一起便豁然開朗,一切都清晰了。
為什么她會在那里哭?
是真的餓,還是故意引自己上套?
如果是故意引自己上套,那這個孩子便是一顆棋子。
如果是這樣,一切便解釋的通了。
故意引自己上套,然后再給她下毒,如今昏迷,便無從對質。
一切的關鍵都在那個孩子身上。
那么,東珠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她知道,那個孩子一定會被滅口。
不能,她要阻止這一切。
但是,她錯了,她沒有撥開迷霧,反而越陷越深。
于是她帶著云姑姑來到這里,之所以選了云姑姑而不是春茵,因為東珠知道,在自己宮里一定有太皇太后的眼線,那么,應該是云姑姑。
所以,她不怕,有云姑姑做證,她希望一切還可以扭轉。
誰知才剛一進屋,一伸手,那人已經沒了呼吸。
就在此時,皇上和皇后來了。
從康熙的神色中,東珠知道,這一次是她錯了,她不得不承認,她低估了赫舍里。
其實,她想到的,康熙也想到了,所以他才會突然來到坤寧宮,只是沒想到依舊沒有能阻止事態的發展,那個孩子還是死了。
此時,他比任何時候都相信,真兇不是東珠。
會是赫舍里的苦肉計嗎?
應該也不是。
康熙有些糊涂了,他要想一想。
借著微弱的月光,從赫舍里那端莊凝重的臉上,他找到了思路,于是他說:“朕只相信親眼所見的事實。”
這一句話,便將東珠所有的希望封死了。
“皇上,皇上看到的只是結果,并不是事實。奴婢和娘娘來的時候,此人已經死了!這分明是有預謀的陷害!請皇上明察。”出言相勸的竟是云姑姑。
東珠很意外,相處多日,云姑姑不會不知道自己處處防著她,今兒晚上拉她一起下水這心思也并不單純,可沒想到她居然不惜觸怒龍威這樣為自己辯駁。
康熙的面色黯了下去,眼皮微不可查地動了動,近乎咆哮地呵斥道:“這兒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奴才講話的?這宮里有多少事都是你們這些奴才挑唆著主子做的。看來今兒的事,你也脫不了干系。來人,把這賤婢拉出去杖斃!”
杖斃?
“不要。”東珠重重跪在康熙面前,這一刻,她才真的怕了,“皇上,今日之事縱然百口莫辯,也該東珠一人承擔,是死是活不必扯上別人,求皇上開恩,放了她。”
不管云姑姑是誰的人,東珠都不想她為自己而死。
康熙其實是想丟卒保車,死了云姑,東珠便可以輕罰了。怎么會有這樣的念頭,保她做什么?康熙見她如此不領情不免更加氣惱。
赫舍里站在旁邊一直未語,此時開口便令所有人大感意外:“皇上,不管怎樣,臣妾與昭妃一同長大,情同姐妹,雖然入宮之后有些嫌隙,但臣妾相信無論如何昭妃都不至于殺人滅口。想是這孩子傷在頭部,傷得太重了,所以沒熬過去也是有的。臣妾愿為昭妃求情。”
東珠看著赫舍里,對上她的目光,東珠疑惑極了,如果是她做的,她已經達到目的了,順水推舟就是了,又何必這樣惺惺作態呢?可看到她神情如此懇切,難道她也是無辜的?
正是百思不得其解之時,只聽康熙說道:“既然皇后講情,便從輕發落。撤去昭妃封號,搬離承乾宮,貶入膳房為粗使雜役。”
“皇上。”赫舍里對這樣的判定很是有些意外,罰月份銀子或是幽居宮中閉門思過她都想到了,而撤去妃號貶為宮奴,這太重了。
康熙話還未說完:“朕自有道理。貶她去膳房為奴就是讓她知道,這吃食是用來立命飽腹的,不是用來害人的。糟蹋糧食,用糧食為刀箭去害人,在朕的后宮里是萬萬不允的。”
“叩謝皇恩。”東珠恭敬地跪下行禮。
“這個奴婢也不能輕恕,自己去內宮司刑房領三十板子,貶至辛者庫。”康熙沒有忘記云姑。
“叩謝皇恩。”云姑亦恭敬地跪拜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