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林宅暗影
- 兩生湖夢
- 蜀山臥月眠霜
- 5778字
- 2018-06-08 03:29:02
城中直到丑時方安靜下來。
陵、江二人抵達林宅之后,很是費了一番功夫,才在諸多房舍中尋到林夫人的所在。
夜里看不清氣色,只覺得夫人的皮膚尚平滑,應有下人悉心照料。脈象稍弱,但并無斷續的現象。異香若有也早已散盡。除了續命至今這點使人意外之外,并沒有什么新的發現。
黑暗之中,陵越忽然伸出一手捂住江蘺口鼻,另一只手圈住她的腰,提起她往后退了兩步,一直躲進墻角,緊接著又施了一道障眼的隱身法——
原來今夜的梁上君子不只他二人,陵越早就覺察出屋檐上有一道劍氣由遠及近,此刻差不多落在林夫人房頂。
來者同樣悄無聲息地穿墻而入,這樣的修為跟夜市上道士的三腳貓功夫實不可相提并論。
只見他并不左右張望,而是輕車熟路一般直直落到林夫人床頭。就在江蘺差點想出手攔阻的時候,二人發現,來者竟似輕輕嘆了一聲,然后給林夫人灌了一口真氣。
穿著夜行衣來做好事,算是為善不欲人知嗎?
無論如何,先跟上去瞧瞧再說!
黑衣人出得林宅之后,好像刻意繞路似地東奔西突,最后出了北城門,打算隱入曲波湖中。倒也不能怪他跑得不夠快,實在是陵越的輕功太厲害,穩穩地與他保持十丈距離,直到湖心一擊擒拿,從湖里生生把他拽了上來。他反應也算機敏,立刻揮劍出招,只是江蘺才格擋住他斜劈的劍勢,昭淵劍冰涼的薄刃就已經抵住了他的后頸。
三人就這樣浮在湖心的波面上僵持著。
還沒等江、陵發話,黑衣人就先問道:“你們是害了林夫人,還是想知道誰害了林夫人?”
陵越見黑衣人有施救之舉,本就只想問明真相,不欲兵戈相向,于是收力調轉劍頭,以劍柄“咣咣”點住對方背上兩個大穴,然后扶著那不能動彈的黑衣人到湖邊坐下。
晚風吹皺一池湖水,月色溶解在跳躍的波紋中。一點清光映著江、陵二人的面容,四下昏昏寂寂,若沒有中間的黑衣人,這情境倒頗有些風花雪月。
江蘺:“我們想知道是誰害了林夫人,見你鬼鬼祟祟的,才追了上來。”
黑衣人:“說我鬼鬼祟祟,你們不也鬼鬼祟祟?哼。”
陵越:“情非得已,還望兄臺見諒。”
黑衣人:“少假惺惺,真要賠禮道歉,就解開我的穴道!”
江蘺:“誒,你身手不如我們還敢這么嘴硬啊?……”
黑衣人:“你們身手好,解開我的穴道我也跑不了啊。”
陵越笑了笑,道:“有點道理。”說著就幫黑衣人解了穴。
黑衣人往左看看江蘺,又往右瞧瞧陵越,面向前方,手往左邊指,問:“這位大姐,是玉浮派的吧?”
江蘺一驚,自己適才出手用的確實是本門的劍招,但一招之內就被識破,對方的眼力也實在太刁了些:“大姐什么大姐,你也不見得有多年輕!”
黑衣人見江蘺的反應,便知自己所料不差,道:“就算不是玉浮派的,也應該跟玉浮派淵源頗深。既然如此,咱們就是同道中人了。”他自行摘下了蒙面的黑巾,接著說:“在下紫瑯派楊金刀。”
江蘺:“紫瑯?紫瑯派不是在兩年前就消失了嗎?”
楊金刀嫌棄地瞥了江蘺一眼,指指湖心:“消失什么消失,喏,我們就在那里面。本來是不能告訴別人的,可你們都追我追到了湖心,我想我也瞞不住了……想來師父也不會怪我吧。”
陵越:“紫瑯派隱居何處,我們并不關心,更不會對外宣揚。我們只想知道楊兄對林夫人昏迷一事了解多少,又為何潛入林家為她渡氣續命。”
楊金刀嘆了口氣,朦朧的眼神看向漆黑的虛空中,似乎想起了什么美好的回憶,悠悠說道:“唉,這事說來就話長了。兩年多前,我們舉派遷來此地。那天風和日麗,我跟師兄在城里閑逛時,遇到一位美麗的姐姐……”
“美麗的姐姐?”江蘺立刻猜到了楊金刀所指何人,用手在自己臉上指指戳戳地比劃起來,“她該不會是額頭開闊,一雙桃花眼,看上去可憐兮兮的,眼角微微有些下垂,跟我一般高,身上還有跟我差不多的白花香氣……”
“正是王沅芷姑娘!”楊金刀突然兩眼放光,“你果然認識她!她說林府上有位夫人精魂盡失,拜托我想想辦法,看林夫人有沒有回魂的可能,最好再查查她失魂的原因。”
說到這里,楊金刀竟開始淚眼婆娑,顯得懊惱萬分:“是我沒用,既查不出害人的元兇,也不能讓林夫人醒過來,只能不斷地給她輸真氣……唉,要不是我兩年多來一直為她渡氣,剛才怎會被你二人一擊擒下……”
陵越:“是我二人以多欺少,趁人不備,楊兄不必著惱。敢問楊兄,真是什么都沒能查出來嗎?”
楊金刀瞟了一眼陵越,問:“你們玉浮派中,盡是你這般俊美的男弟子嗎?難怪王姐姐瞧不上我,兩年多來都沒個音信……”
江蘺:“沅芷早已不在派中,你要是告訴我們你查到了什么,我就給你透露一下她的行蹤,好讓你去找她,怎么樣?”
楊金刀轉憂為喜:“此話當真?”
江蘺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賣”了姐妹:“沅芷尚未婚配,楊兄又一表人才,能為她促成良緣,我也不算坑她啊。”
“好好好,一言為定!”楊金刀頓時覺得熱血沸騰,好似生活充滿了希望,對眼前二人也再沒有半點保留,“我只查到一點,就是林夫人昏迷的原因……說起來,你們玉浮派脫不了干系啊。”
陵越:“哦,此話怎講?”
楊金刀:“當時林夫人身上散出一股奇香,我想可能是什么毒藥遺留的味道,查了很多書,問了很多人,最后不得已求助掌門師尊。旁敲側擊了大半年,總算在他老人家醉得飄飄然時問出了來由。
你們肯定很奇怪,我們紫瑯派,為什么能在水里修行,我們也不是魚兒也不是蝦的。其實水里修行大大的有益處,只是一般人做不到而已。掌門師尊從古書上得知,荒泉潴底下長著一種水草,人嚼服之后,就能在水下呼吸生存,連行動起來也毫無滯礙。我就對掌門說,我們紫瑯派真是好福氣,有這樣的神物,助弟子們修行神速,事半而功倍哩。
掌門醉醺醺地跟我說,其實別的門派也自有他們的神物,只是有些掌門小氣,不與弟子們分享罷了。比如那本古書上也記載著,玉浮派的夜生淵底通往地宮,地宮周遭有一種叫莣枝的東西,人服下之后,魂體分離……”
江蘺:“啊?害人魂體分離,那算什么神物?”
楊金刀:“掌門還沒說完吶。都說夜生淵是死人可進,活人可出,這點不假。人在魂體分離之后,只要于一炷香內把那軀體投入夜生淵中,過不了多久,離魂的人就又活剌剌地出來了。只是出來之后——”
江蘺搶著說:“男子絕情,女子不能生育!”
楊金刀:“對對對!你想那男子絕了情之后,不被愛欲糾纏,自然心無雜念,要修成仙人還不是指日可待!恐怕比在水底修行還管用呢。”
江蘺:“……管用是管用,但感覺好邪門。”
陵越:“那林夫人當真是中了莣枝之毒嗎?”
楊金刀:“應該沒錯,莣枝者,又名七情花。香分七股,猶若喜、怒、憂、思、悲、恐、驚,漸次恍過,又合而為一。在下對香味十分敏感,想是遍尋天下也再找不到如此奇香了。要說能媲美的話,也就是王姐姐……咳咳,我是說,王姐姐的氣味也很好聞,剛才我覺得她跟你很像,現在又發現其中略有區別,她的比較甜,你身上好像還有點苦味……你怎么回事,調錯方子了么?”
“誒,別管我啦。”江蘺趕緊運功收斂了一下身上的氣息,“不過能分清沅芷和我身上味道的人不多,你倒果然是個行家。”
陵越:“楊兄可知誰手中會有莣枝?”
楊金刀:“莣枝是玉浮的寶貝,我們紫瑯的人見也沒見過,你們掌門又藏著掖著,我哪知道誰會有。我知道的都已經說完了,大哥哥大姐姐,你們也該兌現承諾了吧。”
江蘺:“你啊,不要整天呆在湖里,晝伏夜出的。你都知道王沅芷的大名了,就不能上街打聽打聽嗎?王家富可敵國,誰人不知?她家就在京城中,你有空去一趟,她顧念你輸了兩年多真氣的一片癡心,一定不會虧待你噠。”
“富可敵國?”楊金刀心情又跌入谷底,“原來是富戶千金……看來我又……希望渺茫了……”
江蘺:“對了,你們紫瑯派為什么要跑到揚州城北的曲波湖中裝神弄鬼?這里人來人往,總是多有不便的。”
楊金刀:“我們也不想來啊,可是荒泉潴兩百年一漂移,它自己飛到了曲波湖里,我們也沒有辦法,只得跟著來。”
陵越:“楊兄,紫瑯派和荒泉潴隱匿在曲波湖中,這事想必令掌門并不想讓外人知道。正巧我跟師妹查案一事,也——”
楊金刀擺擺手說:“我知道了,我們今晚沒有見過,從此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陵、江抱拳稱謝。
回到城中時天已拂曉,街道兩邊開始支起賣早點的攤位。忙碌了一夜,陵越知道江蘺饑腸轆轆,便走進了一家餛飩鋪里。
老板還未開張,見客人來得早,便有些手忙腳亂地跑來抹了抹桌子,請他二人稍等。
“老板,我們不急著吃,你慢慢來。”江蘺囑咐完老板后,突然想到了什么,趕緊抬手取下頭上的金簪,小心翼翼地用袖口擦了擦,心道:昨晚打斗時居然戴著它,萬一不小心掉進湖中可怎么辦?真是好險!
陵越本來想著案情,但見到江蘺如此寶貝發簪的樣子,又覺得有些好笑。
江蘺一抬頭,發現陵越正在看自己,有點慌神,又怯怯地把發簪插了回去,說:“師兄,你說掌門應該早知道莣枝的事了吧,為什么還要讓我們跑這一大圈?我們查了半天,也沒能給她老人家帶去什么新消息啊。”
陵越:“也不算全無收獲,如果是同一人作案,我們至少能確認此人兩年多前來過揚州。”
想到投毒的元兇很有可能是玉浮中人,陵越和江蘺心里都是一沉。
江蘺:“師兄,其實我還有一點發現,不知道跟案情有沒有關系……”
陵越:“師妹請說。”
江蘺:“我有個習慣,不管遇到什么人,都想測測他的生辰八字。昨晚我一推算,發現安平泰與林夫人不僅剛好同歲,連生日和出生的時辰都一模一樣……該不會有人專收這個時辰出生的人的魂魄,要練什么邪功吧?”
陵越:“師妹果然心細,此事我也會稟告掌門。”
店老板端上兩碗熱騰騰的餛飩,江蘺看到食物,精神振作了幾分,一邊對著湯汁吹氣,一邊問陵越:“師兄,我們接下來就回玉浮嗎?”
陵越:“御劍耗神,昨夜你又不得休息。我們可在揚州城盤桓一日,養足精神,明日再歸。”
江蘺猶豫了一下,說道:“師兄,我確實還有點事沒做,但又不想拖師兄的后腿。師兄若有急事,可立時啟程,先行回山。我辦完事后,馬上就回去!”
陵越笑道:“揚州城是你的故鄉,即便不能與家人相見,你也理當四處看看。此次我本打算過府拜望令尊,陪你在揚州住上幾日再回,因此并不著急。仙箓司中諸事繁瑣,晚些回去,我也落得一點清閑。”
江蘺聽陵越說他本想過府拜望自己的父親,又忍不住有些想入非非。然而她也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在做白日夢,便縮了一下脖子,道:“如此多謝師兄……那我們明日再回。”
二人回到客棧中后,得知溫清堂的蘇小姐托人留了一個口信,問陵越、江蘺何時離開揚州。江蘺給了伙計一點跑腿費,請他轉告蘇小姐,歸期就在明日早晨。
在房中休息了一會兒之后,江蘺便一個人跑到了城郊。原來她母親出走之前,給她留下了一個紫檀木盒,里面都是當年胡商與人交易得來的寶貝。木盒埋在城南一片荒冢旁的紅樹林中,江蘺依著童年的記憶,將其挖了出來。
其實珠寶首飾對于修道的江蘺來說,并無太多用處。她平時所用的幾件首飾,都是托杜蘅的福、由陵川送的。只是寶盒中還有一塊紫黃晶,讓江蘺念念不忘——紫黃兩色相依,如同雷火交纏,把它做成一個劍墜,不是正好送給陵越,交換頭上的簪子嗎?
重拾童年的寶貝,江蘺本該開心,但雙手撫摸著母親留下的寶盒,她又難免傷感起來。這些年來,她雖習得一身道術,但從來不敢去占算母親的吉兇,生怕算出什么不好的事來。
一個人走在荒冢中,江蘺想著,自己該不會就像一個四處游蕩的孤魂吧?出家之后雖說該以天地為家,但其實她從來都是想把玉浮當做自己的家,甚至在玉浮西邊的小山上蓋了一個小樓。可是呢,要說是家,也得有家人才行。曾經有娜迦、岫蘿、曦月、明玉、杜蘅、沅芷,重巖也算小半個,如今還剩誰?似近又遠的師兄,能算是家人嗎?總想守住些什么不變的東西,最后發現能守住的只有一座空山。
在氣派與繁榮之余,揚州亦有小家碧玉的一面。深入白墻黑瓦的街巷,跨過彎如新月的拱橋,夾道草長鶯飛,總算讓人拾回了一點昔日的記憶。江蘺從城郊走到城中,從城南走到了城北的溫清堂,又在溫清堂背后的深巷中與蘇府不期而遇……
這是在夢中回來過無數次的地方——
好像沒有記憶中那么高大……不對,應該是自己長高了。
蘇府好像剛翻新粉刷了一遍,要不然在多雨的江南,墻面是很難保持如此簇新潔白的。
江蘺戴著黑紗斗笠,一邊在自家門口徘徊,一邊豎著耳朵聽院子里的動靜:有父親、弟弟、爺爺和管家說話的聲音。
父親訓斥人的時候還是中氣十足的;爺爺好像反應慢了,想也知頭發更白了……家里人說的揚州話,她自然能聽懂,只是已不大會說。低著頭,不知不覺間,眼淚滴濕了腳邊的青石路面,呼吸也變得不順暢起來。
她撿了一根樹枝在地上涂涂畫畫,好像希望能留下什么痕跡,證明自己也曾經屬于這里。
這一日江蘺眼睛紅腫,不愿與陵越打照面,便請小二將餐點送到房中,她一個人默默吃了。夜里依然心緒難平,想出門走走,但四下的熱鬧更使她無所適從,于是她獨自翻上了客棧屋頂,把紅塵擾攘都暫且擱在腳下。
潮潤的空氣使喉嚨像喝飽水一樣舒適,月色清朗一如玉浮山所見。
“唉,兩處都似家,又都不是家……”
漂泊的愁緒在江蘺胸中起起伏伏。她止息靜坐,心旌搖曳,耳朵似乎能從滿城喧囂中分辨出一絲悠悠笛聲,她下意識地哼起了幼年時跟姐姐學唱的歌謠: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愁~殺~人~來~~關~月~事~,得~休~休~~~處~且~休~休~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
幾~家~夫~婦~~同~羅~帳~,幾家~~~飄~散~在~外~頭~
……”
陵越見江蘺半天沒個蹤影,此時倒在屋頂上唱歌,本想叫她下來喝一杯。但定睛一看,她面上有晶瑩點點,就知還是不打擾為妙。
隔空取來一壺酒,伴著屋頂上飄來的歌聲,陵越在屋檐下對月啜飲。
那詞意中的惆悵,他也并非不能體會。
翌日清晨,二人剛到城門口,就看到蘇合香似是已在那里等候多時了。還好江蘺有所準備,黑紗斗笠不曾撤去。
蘇合香迎上前來,對陵越說:“陵公子,可否借一步說話?”
陵越示意江蘺先行,江蘺困惑不解,只得先走出城門去:也不知姐姐還有什么話要交代,莫非跟林夫人的案情有關?那么又為什么不方便讓她知道呢?
不一會兒后,陵越趕上了江蘺。
蘇合香見二人行到了二十步開外,才橫起竹笛,吹上了一曲。
那笛聲幽怨宛轉,似是寄托了綿綿不絕的牽掛和依戀。
原來她對陵越說的是:“請你好好照顧我妹妹。”
望著兩人業已消失的身影,蘇合香低聲說道:“傻丫頭,溫清堂藥材的排列順序與別家不同,你就不能裝得手生一點嗎?”
等江蘺回到山中,陵越才把蘇合香委托他轉交的家信遞給她。
江蘺看完之后又哭又笑,原來姐姐沒說別的,從頭到尾都在拷問陵越之事——什么“夜里膽小離不得他”,最好老實交代清楚!
朝露亭中的陵越,看向山月居里正襟危坐、正在給姐姐回信的江蘺,先是一笑,然后又微微皺起了眉頭。
她頭上的花簪一步一搖,自打從揚州歸來后就從未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