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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城外望

多年前我已通讀過《三國演義》,羅貫中高超細膩的描述毫無例外地捕獲了我。不意近日重讀,竟又欲罷不能,以后的許多個夜晚,再不論意境如何,每晚必入三國神游一番。當我終于走出三國的歷史廢墟,竟老大地不足,心里缺了什么似的懨懨。我知道這便是一部有定評的歷史名著的魅力所在了。但我的確又感到一種或許是一個中年人必然會產生的欲望的襲擾。我老在想,劉關張,孔明,曹操,孫仲謀這些名噪千古的三國中人,肯定不如演義中人那么出神入化,但他們的真正面目究竟如何?作為小說的“三國”和作為歷史的“三國”的差別究竟有多大?換句話說,文學的真實與生活的真實之分野究竟在何處?

也許這是我心境已老的標志——我無可抑壓地從資料室找來厚厚的幾大本三國志選注,于是,那扇銹跡斑斑的歷史之門又一次嘎嘎地洞開于眼前……


一、從“妖”到人話諸葛

如果從史的角度看,發生于東漢末年區區百年間的三國史事實在是算不上什么歷史驚濤的,然而一本“演義”卻將這段歷史活化了。使之成為千古名劇的,功勞首推文學(可見文學絕不是玩玩的),更在于羅貫中的生花妙筆。這種影響絕不是史志類著述可相匹敵的。然而文學畢竟只是文學,就事物的本來面目而言,文學與正史之距又可謂去之千里了。讀陳壽與羅貫中,最大的一點感受就是這種史的真實與文學的真實的天壤之別。同一個三國之人的名下,實質上活動著兩個靈魂,而一旦我們意識到這點,卻又無損于這個人物在心目中的既定形象,從這點上看,史與文學又好像是殊途同歸了。

少時讀演義,印象最強烈的人物自然也與大多讀者一樣,首推諸葛孔明。而孔明給人印象最深的,對那時之我而言,倒不是作者至為推崇的忠謹賢相之風,而是他的智謀。空城計,借東風,“到時開看”、屢開屢驗的錦囊妙計;巧布八陣圖,班師祭瀘水,五丈原禳星,定軍山顯圣……好一個“知兇定吉,斷死言生”的神機軍師呵!

此番重游三國,年事既長,現代科學哲思陶冶之心智也就大異于少時。見孔明竟不復往日心境,頭頂上始終罩著個大大的問號。越讀演義越覺孔明之虛筆太重。作者幾乎是在以七十年代“三突出”之筆竭力營塑孔明這么一個“高大全”,這在我這也算個寫家的人看來,恰恰是犯了個絕對化的錯誤。且宥于世界觀的局限,將孔明寫成個先知先覺的人物,這種非魔非幻的先驗論,在較具科學文化知識的現代人看來,情感上或還可接受,理智是無論如何難以共鳴的。我理解過去年代與世界觀左右下的作者這樣寫孔明的苦心,但這么寫人物,無論如何是犯了一個創作上的大忌,可謂一種敗筆。敗就敗在羅貫中“狀諸葛之多智而近妖”。魯迅這個評語可謂一針見血,擊中要害。問題是,真實的孔明究竟是何面目?可以說,這是驅使我去讀陳壽的主要動因。

原來演義中的孔明與史志中的孔明竟有如此之大的距離!可以說,孔明這個人物是整個演義中與原型差異最大的一個。七星壇祭風、登臺作法、呼風喚雨等等荒誕不經之情節原就知是演義,并不會當它信史或以生活真實來要求作者,這倒也罷。豈料草船借箭、空城計、后出師表等看似可信的情節原來也純屬虛構。連七擒七縱孟獲等情節也不過是過分夸大了的小說家言!

有意思的是,演義中的空城計情節倒不是空穴來風,《郭沖五事》曾記此事。只是它經不起裴松之的詰難:“亮初屯陽平,宣帝(司馬懿)尚為荊州都督。至曹真死后,始與亮于關中相抗御耳……此之前后,無復有于陽平交兵事。就如郭沖言,宣帝既舉二十萬眾,已知亮兵少力弱,若疑其有伏兵,正可設防持重,豈至便走乎?案魏延傳云:延每隨亮出(祁山),輒欲請精兵萬人,與亮異道會于潼關,亮制而不許。亮尚不以延為萬人別統,豈得如(郭)沖所言,頓使(魏延)將重兵于前,而以輕弱自守?……故知此書指引皆虛。”

讀志至此,我不禁按卷自問:這么一來,出神入化之孔明還剩下什么了呢?

毫無疑問,作為一部古典文學名著,演義中的孔明自有其獨特的文學魅力和價值。故對于這個《三國志》中還“妖”為人的孔明,我的情感一時也是難以接受的。似乎這個亮如北斗之巨星,一下子黯然失色了。然掩卷沉思之后,我相信,至少以今人之眼光來看,哪怕僅僅只讀《三國志》者,依然會為孔明的大智大忠而折節三嘆。換句話說,剝去那層虛夸不經的外衣后的孔明,仍然不失一個杰出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輝煌。相反,由于孔明的事跡更真實更可信了,其形象在某種程度上看,反而是更高大了。此時的他雖不復為“妖”,反而更易為我們這些“人”所理解和接納。他畢竟仍是一個獨特而出類拔萃的“異人”;感染我們的正是那易為人所理解的人格力量。這是較虛浮的描寫更動人更有說服力的。

從史實來看,孔明在當時的統治集團中,的確仍是一個目光銳敏、有膽有謀的英才。他的成功主要不是源于他的先驗,而恰恰是因為他注重實踐,長于審時度勢。例如在那著名的赤壁之戰中,他雖然并非如演義所寫那樣靠裝神弄鬼助戰取勝,但正是他從曹操下荊州的過程中,經過戰爭的實踐,對敵我雙方的長處與弱點作出了雄辯而準確的判斷,并不顧個人安危,親赴江東力說孫權與劉備協力拒曹(見《三國志》之《先主傳》、《諸葛亮傳》),才使孫劉取得了赤壁之戰的關鍵性勝利,從此奠定了他早已預見到的三足鼎立的天下大局。“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的孔明,作為一個“人”,肩負著何等艱巨的重任呵!而他“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七出祁山,百折不撓,為的卻非自身榮辱,而是“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奸兇,興復漢室,還于舊都”。且不論這樣的志向在今天看來是否可嘉,其精神與意志卻是無與倫比的。尤為難能可貴的是:“初,亮自表后主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余饒。至于臣在外任,無別調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若臣死之日,不使內有余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及卒,如其所言。”

如此高風亮節,正所謂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誠為古之僅見,萬世楷模。

所以,至少我個人的看法是:作為一個現代人,比較演義與史志,前者所寫的孔明失之荒誕,幾近一個虛幻的人物;后者筆下的孔明,有血有肉,有情有義,反而以真實客觀而深獲我心。

陳壽評曰:“諸葛亮之為相國也,撫百姓,示儀軌,約官職,從權制,開誠心,布公道;盡忠益時者雖仇必賞,犯法怠慢者雖親必罰,服罪輸情者雖重必釋,游辭巧飾者雖輕必戮;善無微而不賞,惡無纖而不貶;庶事精練,物理其本,循名責實,虛偽不齒;終于邦域之內,咸畏而愛之,刑政雖峻而無怨者,以其用心平而勸戒明也。可謂識治之良才,管蕭之亞匹矣。連年動眾,未能成功,蓋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歟!”

這種客觀而率真的評價,豈只足為史家鑒?一切舞文弄墨者乃至一切齊家平天下者,均堪以為座右也!值得一提的是,陳壽對諸葛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的評價是大出一般人的既定看法的。為此,還曾在史學界引發過一場不算小的訟爭呢。《晉書·陳壽傳》就曾以此非難陳壽修史不公:“……壽父為馬謖參軍,謖為諸葛亮所誅,壽父亦坐被髡,諸葛瞻又輕壽,壽為亮立傳,謂亮將略非長,無應敵之才,言瞻唯工書,名過其實。議者以此少之。”

此言似乎有理。然更多的學者卻紛紛為陳壽辯白。崔浩在《魏書》中說:“……陳壽《三國志》有古良史之風,其所述文義典正,皆揚于王庭之言,微而顯,婉而成章,班(固)史以來,無及壽者。修之曰:昔在蜀中,聞長老言,壽為諸葛亮門下書佐,被撻百下,故其論武侯云: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浩乃與論曰:承祚(陳壽)評亮,乃有故義過美之譽,案其跡也,不為負之,非挾恨之矣。”到了清代,朱彝尊、杭世駿、錢大昕、王鳴盛等人皆提出有力的理由為陳壽辯護。朱彝尊在《曝書亭集》中說:“街亭之敗,壽直書馬謖違亮節度,舉動失宜,致敗。初未嘗以父參謖軍被罪借私隙咎亮。至謂亮應變將略非其所長,則張儼、袁準之論皆然,非壽一人私言也。”

錢大昕《潛研堂集》亦說:“承祚于蜀,所推重者惟諸葛武侯……其稱頌蓋不遺余力。”

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卷》則云:“壽入晉后,撰次‘亮集’表上之,推許甚至,本傳特附其目錄并上書表,創史家未有之例,尊亮極矣。評中反復稱其刑賞之當,則必不以父坐罪為嫌。”

由此可見,此一訟爭,非但未損陳壽之名,反更令人刮目于陳壽,足以肅然起敬。恰如陳毅詩云:“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而以我個人之淺識,亦覺陳壽對孔明“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之評不無道理。譬如孔明之七伐中原,在蜀中朝野一貫有較多不同意見。而孔明的看法是偏安一隅非自保之長計,不如主動北伐反有終勝之可能。這種戰略應該說是正確的。但考慮到蜀魏之實力僅十一之比,連年動武又未能建功。在此局勢下就不如倚仗蜀中之險堅壁固守,養精蓄銳,以待良機。至少可能令蜀漢多維續幾年。而孔明卻繼續窮兵黷武,不僅自己七出祁山,“出師未捷身先死”。他的戰略還影響到姜維,又來個九伐中原。連年勞民傷財的結果,就只能是大大折損自己的國力,反而加速了蜀亡的進程。


二、一丘之貉說曹劉

作為晉之史官,陳壽在撰志時,多有為司馬氏諱之曲筆。這是一個疵點。但也只是一個以今人眼光來論之疵。畢竟身處封建專制之舊時代,以完全公正客觀來要求陳壽可謂苛責。那種年頭,達官貴胄尚且常因利害之爭或一言不慎而滿門遭戮,區區一介史官,敢于忤逆天朝,等于不要自己的腦袋了。然正因為此,反更見出陳壽撰《三國志》時的種種非凡膽略與勇氣。書名《三國志》,即已表明他將從晉之角度看純系偽逆的蜀、吳與曹魏同等看待,這已是非凡之舉了。在志中,他基本客觀地評價了劉、孫、曹三家,且不避忌諱,大量收錄劉備在蜀中稱帝時,蜀臣蜀民的上進書、表,巧妙地表達了他對劉備的尊崇之意。這固然與陳壽原為蜀吏有關,也是他在心理上仍然潛伏著劉漢正統觀的跡象之一。相反,對于魏主曹氏父子們,他雖然不同于一般民間或史籍那樣大加撻伐,并多少略去一些曹操的奸邪行跡,但同時也略去了曹丕即帝位時的勸進表奏等記載。這與對劉備的描述形成鮮明對比,再清楚不過地表明了陳壽的政治傾向。這真是煞費苦心,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實屬難能可貴。

而處于明代的羅貫中,他來演義三國時,自然不必如陳壽那般有所顧忌了。他完全可以更公正地來表現那一段史實(當然,作為小說家亦完全不必拘于歷史真實來營構作品)。然而,被譽為七實三虛的(我覺演義之虛實恐只能對半而論)演義,作者的政治傾向性似乎太偏了些。出于作者政治觀及人生觀的需要,強烈貫穿著全書的揚劉貶曹之傾向,支配著作者苦心經營,一味窮寫蜀漢之正之忠,一味狠斥曹魏之偽之奸,幾乎到了完全不顧史實(當然這并非絕不可以)與藝術辯證法的地步。以至于我們無論從讀史或讀文學角度出發,感情上都可能與羅貫中本意相同,不知不覺地將屁股坐在了劉蜀一邊,為劉氏天下憂而憂,為劉氏天下樂而樂;以致讀演義至后半,越讀越沮喪,越讀越悲涼。

然一旦掩卷,許多人的理智就開始詰問自己,難以完全與劉備認同。或許這僅是我個人的感覺也未可知。我重讀演義有一個相當突出而近于逆反的心態:越是羅貫中重彩濃墨大肆渲染彰顯的人物,我越發覺得不太可親不太可信。究其因,前述之“狀孔明之多智近妖”是一,而“欲顯劉備之長厚而近偽”(魯迅語)是同一干枝上的又一枚青果。這一現象從藝術創作角度而言,可說是再一次證明了缺乏辯證觀念于創作的傷害。有如今世的許多文藝作品,出于政治的或藝術觀之褊狹,人物總是被一味單側面地拔高,寫好則好到天上,寫壞則壞到腳底,毫無感染力可言。但須強調的是,我確信羅貫中將劉備寫成一個扁型人物決非藝術功力不逮,更非他不懂藝術規律,實在是為其世界觀所左右而不得已罷了。如劉備這個人物,之所以被認為正統,無非因其姓劉,以今觀之,姓劉又如何?誰規定了天下必得劉氏得之?早在劉邦得天下之前,陳勝吳廣揭竿而起時便曾振臂高呼“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至三國時,劉氏天下早已氣息奄奄,此時誰能號令天下,有利于國家統一穩定,誰就有理由治理天下,何必非劉莫屬?曹劉同為漢臣,政治主張也并無原則差別,正如魯迅所言:“他們都是自私自利的沙,可以肥己時就肥己,而且每一粒都是皇帝,可以稱尊處就稱尊。”本質上完全是一丘之貉,演義從“王道”、正統觀出發,過分揚劉貶曹,總令我有偏頗之感。

當然,從創作角度看,演義作為小說,有自己的政治傾向是無可厚非的。但一定的思想應通過相應的藝術典型來體現。演義花了百倍的氣力來塑造的劉備這個“寬仁愛民”、令人民“心悅誠服”的“王道”的化身,卻由于作者過于人為甚至不顧事實肉麻虛飾而反而是不成功的。演義在寫劉備從新野、樊城撤退一章中,這一點表現得尤其過分。作者筆下的劉備對老百姓之關心到了竟至不惜個人安危的地步,而老百姓對劉備也竭誠愛戴,寧可隨他去死也不離開他。這一情節既無史實,更不符合一般情理,劉備再怎么,畢竟還是一個軍閥,他無時不在想“申大義于天下”,為此他連年攻城掠土,不知使多少生靈涂炭,焉有舍命護百姓之理?尤令我惡心的一個情節是(此系演義虛構,并無事實):“一日,到一家投宿,其家一少年出拜,問其姓名,乃獵戶劉安也。當下劉安聞豫州牧至,欲尋野味供食,一時不得,乃殺妻以食之……玄德不疑,乃飽食一頓……忽見一婦人殺于廚下,臂上肉已割去……玄德不勝傷感,灑淚上馬。”瞧,為表現劉備之得人心,捏造出這么一個血淋淋的細節。誰知效果適得其反,除令人惡心,還反襯出劉備的殘忍。吃了人肉,竟毫無譴責或表示,“灑淚而去”而已!倒是曹操,事后聞此,“乃令孫乾以金百兩往賜之”。

與劉備形成鮮明對照的曹操,對其評價歷來爭論不休。而且貶者多而褒者少。我倒覺得,且不論史實中的曹操其實還是一個很有作為的著名軍事家、政治家和杰出的詩人,在分裂混亂的三國時期,對統一我國北方曾起過相當作用,僅就演義來看,我越讀越覺曹操作為一個藝術典型,固然有其可惡可恨處,但較之劉備,卻也不乏“可愛”之處。最根本的原因恰恰也在于演義出于政治偏見,并沒有把曹操按歷史本來面目來處理,而是將他寫成一個歷史上所有“亂臣賊子”的典型。曹操性格如此復雜、深刻,是作者充分藝術加工再創造后的人物,已不復歷史上的真曹操所能包容。這個形象體現了歷史上其它“亂臣賊子”的某些特征;這種“典型化”而無所忌諱的藝術手法多側面而立體地活化了曹操的形象,使得明明不真實的他,獲得了極高的藝術真實性。

此外,作者在對立中表現人物,原意恐怕是想將其與劉備對比著寫,以曹操之奸來彰顯劉備之忠,結果卻由于種種原因,反而倍顯了劉備的偽。如作者借劉備對龐統的話說:“操以急,吾以寬;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豈不正好暴露了劉備的陰險與韜晦之奸嗎?而作為一個藝術典型,劉備也由于作者主觀意圖的固執、拘謹而顯得單薄偏弱,恰恰成了曹操的“陪襯人”。正所謂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也。

比較演義,《三國志》中的曹操完全是一個正面形象了。顯然這也有不可信處,原因如前所述,在于陳壽所處的歷史時期及其地位的關系。然畢竟是一個有責任感與道德感的史家,憑心而論,陳壽相對于小說家之羅貫中,寫作態度到底是嚴肅得多了。《三國志》對曹操的描寫或許不算是很客觀的,卻也未必有多少粉飾。陳壽對曹操的評價讀來亦覺公允:

“漢末,天下大亂,群雄并起,而袁紹虎視四州,強盛莫敵。太祖運籌演謀,鞭撻宇內,掣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矯情任算,不念舊惡,終能總御皇機,克成洪業者,唯其明略最優也。抑可謂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

順便說一句,以前總以為曹操的確是一個“寧叫我負天下人,休叫天下人負我”的極端利己主義者。可以說這句名言是天下人最惡操之為人之處了。因為它是起因于演義中一個令人發指的情節,即曹操出逃路上,呂伯奢為招待他出外沽酒,他因多疑,聞屋后人(為款待他)殺豬聲,疑為加害而一氣誤殺八口人,后明知錯了,索性又將好心的呂伯奢殺了。并在此情形下說了上述那句名言。

此事自然不見于《三國志》。但不能說這情節完全是羅貫中的虛構。《孫盛雜記》曾記載此事云:“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既而凄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遂行。”

然而,除此而外,不少別的記載,事實雖大同小異,卻再無負我負人之論:

《世語》曰:“太祖過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備賓主禮。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

《魏書》曰:“太祖……從數騎過故人成皋呂伯奢;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

由此看來,曹操無端濫殺無辜當屬無疑。但其是否曾說過那樣赤裸裸的“負人”論,卻是可以商榷的,至少我手頭證據尚嫌不足,姑且存疑。但即使他沒說過此類話,作為一個濫殺許多無辜,雙手沾滿黃巾鮮血,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大軍閥,曹操絕對算不得一個好“王者”,這是無疑的。之所以我在此為曹操說上幾句好話,不過是從藝術創作及藝術審美的角度,對劉備、曹操這兩個藝術形象及陳壽、羅貫中這兩位作家,作某種比較而已。總而言之,我認為就曹、劉二人而言,無所謂好壞,都是一丘之貉。而就陳、羅二人之寫作態度而言,我個人則較為欣賞也更理解陳壽一些。當然,史與文學并不是一回事;而盡管文體大相徑庭,羅貫中的寫作能力,作品的感染力是要勝于陳壽的。勝就勝在他筆下驅馳的是一群典型化的藝術人物。在那“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大背景下,雖然“是非成敗轉頭空”,但是“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他們有聲有色地演義著自己的性格與歷史,讓我們這些后生小子,“白發漁樵”,得以“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是何等地動人,何等地詩意,何等地壯美!


三、箕豆相煎何太繁

丕曰:“吾與汝情雖兄弟,義屬君臣,汝安敢恃才蔑禮?……吾今限汝行七步吟詩一首。若果能,則免一死;若不能,則從重治罪,決不姑恕!”……丕又曰:“七步成章,吾猶以為遲。汝能應聲而作詩一首否?”植曰:“愿即命題。”丕曰:“吾與汝乃兄弟也,以此為題。亦不許犯著‘兄弟’字樣。”植略不思索,即口占一首詩曰: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聞之,潸然淚下。其母卞氏,從殿后出曰:“兄何逼弟之甚耶?”丕慌忙離座告曰:“國法不可廢耳。”于是貶曹植為安鄉侯。

——這便是那個“兄逼弟曹植賦詩”的著名典故。

此事同樣不可能見諸《三國志》。演義是否有史實根據,我不得而知。但我是相信這類現象的真實性的。即便《三國志》也記述了丕植兄弟之尖銳矛盾。“兄逼弟”這類現象在整個封建王朝史中實在是一個尋常現象了。讀三國,這一感覺尤為觸目,此類事亦可謂屢見不鮮,俯拾皆是。

有趣的是,走進三國,與那些風云人物交游、對話,一般印象卻又是不可謂不佳的。你總能強烈感到他們都是些學富五車的“謙謙君子”,滿口詩書,滿腹禮義;言必稱四書,行必遵五經。無論干什么,有點像我們曾經歷過的文革中的語錄戰,總要也總能從古典禮籍經書中找出一大套言之鑿鑿的理論道德依據來。或者如董卓篡漢,美其名曰“行伊霍之事”(指古之伊尹逐太甲,霍光廢昌邑王之事,此二人之舉皆被認為是正義之舉);或者如黃巾叛亂,美其名曰:“替天行道”。更甚者如漢獻帝,欲誅曹操,也要在衣帶詔中先來番“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的理論。

然而,一旦察其行,則又發現一切都滿不是他們口頭上說的那么一回事了。原來他們大多是一幫口蜜腹劍之徒!臺上拱手,臺下踢腳;今日投魏,明日降蜀;一言不合便拔劍相向;這在他們簡直是家常便飯。為了他們標榜的“仁、義、禮、智、信”,他們動輒兵戎相向,以至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國家長期分裂,所為其實不過是一己之家天下而已。不僅如此,為了一己榮華或一己安危,他們不僅在集團間爾虞我詐,今天結盟,明天血拼;更有甚者,兄弟間、父子骨肉間也六親不認,或相鬩于墻,或大打出手;終至家破國亡。而且此類事在三國中發生得似也特別頻繁。上引丕植之爭尚屬輕的,因為曹丕懾于母命并未置曹植于死地,而別的一些事例可就比他們嚴酷多了——

一度雄踞青、幽、并、冀四州,勢力遠勝于曹操的袁紹,雖然在官渡之戰中大傷元氣,吐血而亡。但其地盤仍在,實力猶存。令他基業崩潰的主要原因是兄弟相并、內部分裂。先是袁紹自己與他的親哥、北方另一大軍閥袁術互不買帳,明爭暗斗大大削弱了彼此的實力。緊接著又因袁紹廢長立次,引發了自己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袁尚、袁譚和袁熙之間的利害之爭。這三袁不思合力拒操,卻在大敵當前的時候為爭繼位權而擁兵自重,甚至互相掣肘,設計想謀對方,以致終為曹操各個擊破,身亡國喪。

《三國志·先主傳》中載有這樣一個細節:劉備入川后,一度寄籬于蜀主劉璋,伺機圖之。后曹操伐吳,孫權求救于劉備。劉備向劉璋借兵援吳,欲待東行時,劉璋部下一向與劉備私通圖蜀的張松,“書與先主及法正曰:今大事垂可立,如何釋此去乎?”不料張松之兄廣漢太守張肅獲知了此事,他“懼禍逮己,白璋發其謀”,以致使劉璋斬了他的親弟張松。于是劉備與劉璋“嫌隙始構矣”,不僅張肅未能自保,也加速了劉璋的滅亡。

兄弟之情薄如此,那么父子之情又如何呢?一如紙也。

諸葛亮之侄諸葛恪,如諸葛亮一樣,受吳主孫權遺命輔吳,權重一時。后死于非命。對于主子孫權,他可謂忠誠之至。可對于自己的骨血,一旦可能有礙于自己的仕進,他卻可以毫不猶豫地下其毒手。《諸葛恪傳》有這樣的記載:“恪長子綽,騎都尉,以交關魯王事,權遣付恪,令更教誨,恪鴆殺之。”寥寥數語,讀來卻令人不寒而栗!

人性本善還是人性本惡,古來爭議不已。看了上述隨手拈來的幾個例子,至少我個人是很懷疑人性是否本善了。不過,古來亦有一說曰“亂世出奸雄”,此言我則深以為然。三國中那批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奸雄們乃是那個混亂不堪的年代之必然產物。國無一統之主,地無恒久之君,人的私欲卻大有膨脹之機。大小豪紳、軍閥們趁亂謀私,小民百姓則多有趁火打劫、落草為寇的。利令智昏,更兼非常年代的唯一基本法則就是弱肉強食,骨肉之情就難免大大淡薄了。恰如今世之動亂或欲望時代,人們被某種思潮、邪欲熏昏了頭腦,父子反目,夫妻成仇的不也比比皆是嗎?幸好現代畢竟不同于古代,盡管后果也令人扼腕,人頭為之落地的尚不算多,亦不失為一種現代人之幸運吧。


四、幸未生為舊時人

說到現代人的幸運,反觀三國時代,恐怕最根本的差別倒不僅在于物質的巨大差距,而在于現代人,尤其是一般草民的人權保障較歷史中人,尤其是戰亂年代中人要優越得多。現代人最大的幸福在我看來,無疑主要還在于社會的進步,民主的逐漸臻于完善。

古代社會生產力水平極其低下,平民得個飽是豐年,官宦再富也沒“奔馳”沒私人專機。看看三國中人,封功行賞之物也不過食邑多少戶,賜米多少斛或絹多少匹,無甚了不起。然而彼時之人的功名利祿、爭權稱霸之心卻是一點不比現世人差的。無論文人武士、王公貴胄,無不各事其主,窺伺時機一展身手。為的是青史留名,封妻蔭子。然而走遍三國,看來瞧去,我是越看越膽寒,越看越納悶:似乎古人都比今人豁達、無畏,而且他們的性命也遠比今人不值錢;由于歷史的及封建社會內部階級矛盾的必然,那時毫無民主可言,任何個人的命運都完全操縱在地主或軍閥、天子手中,明明都知“伴君如伴虎”,稍一不慎則不僅自己人頭落地,還要誅連九族;一人犯事,滿門棄市的事在三國中幾乎天天都在上演,而那班文臣武將卻依然人人踴躍,飛蛾般向著那功名之火猛撲!或許古人的忠義、道德之心的確要較今人來得認真些;或者換句話說,古人的適應意識很強而民主意識闕如,故對種種非人道的規制習以為然,安之若素了。你誅我三族,我滅你滿門,也就成了一種可以理解的約定俗成。只不知那些“敗則寇”的家族中人是如何過日子的。在我看來,若我家中出了個做官的,實在是件可怕至極的事情。不定哪天他犯了事,我的腦袋也得跟著糊里糊涂挨一刀,那日子怎么過得下去哪?

試看幾例:

董卓之虐,世人皆知,僅遷都之際,他便“差鐵騎五千遍行捉拿洛陽富戶,共數千家,插旗頭上,大書‘反臣逆黨’,盡斬于城外,取其金貲”。及其自己被誅,家產、人口盡被抄籍不說,“看尸軍士以火置其臍中為燈,膏流滿地,百姓過者,莫不手擲其頭,足踐其尸”。可謂死有余辜,罪有應得。然而赫赫文史學家蔡邕卻“只因(董卓)一時知遇之感,不覺為之一哭”,竟也被王允下獄縊死。王允的真正理由只是:“昔孝武不殺司馬遷,后使作史,遂致謗書流于后世。方今……不可令佞臣執筆于幼主左右,使吾等蒙其訕議也!”

又如:“當下司馬懿、曹爽扶太子曹芳即皇帝位……自是兵權皆歸于曹爽”。然而就是這個曹爽,不久便被老謀深算的司馬懿略施小計,“押曹爽兄弟二人并一干人犯,皆斬于市曹,滅其三族;其家產財物,盡抄入庫”。悲夫!

另一個類似的可悲角色,便是那個官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諸葛恪。

“恪見吳主孫亮……酒至數巡,吳主孫亮托事先起。孫峻……上殿大呼曰:‘天子有詔誅逆賊!’諸葛恪大驚,擲杯于地,欲拔劍迎之,頭已落地……恪合家老小,驚惶號哭。不一時軍馬到,圍住府第,將恪全家老幼,俱縛至市曹斬首……”

王公大吏有旦夕禍福,貴為天子者又如何呢?且不說劉禪降魏,孫皓臣晉,曹芳為司馬氏所廢;正統至尊如真命天子之漢獻帝者,非但自己未當上一天正爾八經的國主,最終未免被黜之厄運。其在位時,就已慘至眼看心愛的伏皇后被誅也束手無策的地步了。“且說華歆將伏皇后擁至外殿。帝望見后,乃下殿抱后而哭……后哭謂帝曰:‘不能復相活耶?’帝曰:‘我命亦不知在何時也!’……華歆拿伏后見操,操……喝左右亂棒打死。隨即入宮,將伏后所生二子,皆鴆殺之。當晚將伏完、穆順等宗族二百余口,皆斬于市。朝野之人,無不驚駭。”

豈止令人驚駭呵!正如演義所引一詩云:

“曹瞞兇殘世所無,伏完忠義欲何如。可憐帝后分離處,不及民間婦與夫!”

的確,一人命蹇,合族受戮。從這點看,王公貴胄的命運的確還不如草民來得安逸。然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在那戰火頻仍、饑寒荒亂之封建專制時代,哪個不是朝不保夕,誰個能有真正的人權保障可言呢?念此不禁由衷地為我們多災多難的民族、先祖扼腕三嘆!

萬幸的是,三國畢竟已成演義,歷史的悲劇也決不會再在新體制之今世重演。唯愿世世代代之中華民族,永遠以“三國”為戒,再不要重演“三國”丑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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