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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政見不一黑貓黃貓 志趣相投無情有情

李紱退堂回來,路過二堂,見黃倫形同木偶癡坐在堂角的木杌子上。他大概已經(jīng)聽到了李紱方才宣布的判詞,見李紱精神抖擻地過來,身子一軟便雙膝跪了下去,說道:“犯官有罪,總念我十年寒窗,四下考場,今天來之不易,求大人筆下留情……”李紱遲疑地站住了腳步,揚著臉看了看堂后院中簽押房前肅立的幾個太監(jiān)近衛(wèi),嘆了一口氣,說道:“既有今日何必當(dāng)初啊!你的這件事太丟人,不單丟你自己先人面孔,朝廷臉上也是撐不住的。當(dāng)今主子最講心田,壞他名聲的,斷沒有輕饒的理。這會子我還要謁見寶親王,不能多談,你先回府上閉門思過,寫一個服辯給我,我奏皇上時夾片呈后上御覽。就以你貪色頑鈍這一條說,辜負(fù)皇上苦心栽培,罪認(rèn)得好,心誠,或可有你一條生路。至于功名,眼下根本談不到。世上沒有什么好東西能洗掉恥辱,只有時間。撕擄下性命,拼幾年工夫雪心改正,那時才能說這件事呢!”黃倫聽一句,哽著嗓子答應(yīng)一句,李紱見他嚇得渾身篩糠語不成聲,心里也是一軟,卻沒有再說什么,拔腳便進去了。

“好啊,包龍圖退衙了。”李紱在簽押房門口報了職名,便聽里頭一陣爽朗的笑聲。挑簾進去,見寶親王弘歷坐在炭火盆子旁烤手取暖,李衛(wèi)用鐵筷子輕輕翻著,屋子里一股濃烈的烤白薯甜焦香味。李紱就地打千兒請下安去,說道:“奴才給親王千歲請安!”起身來時,才又對李衛(wèi)笑道:“臭叫花子,在我這屋折騰烤紅苕,巴結(jié)主子了!”他這才用心打量,只見弘歷一身寶藍(lán)色土布棉衫,腳蹬雙起梁“踢死牛”鞋,頭上帶著青氈瓜皮帽,腰間系一條黑布搭包兒腰帶,通身上下都像一個鄉(xiāng)下窮秀才。只弘歷年紀(jì)還不到十六歲,盡管看去比實際歲數(shù)老成,但天生資質(zhì)秀麗雍容,貌如姣好女子,和他這一身微服打扮不甚相稱。李衛(wèi)也是便裝打扮,像是鄉(xiāng)里中戶人家的長隨。他永遠(yuǎn)是一副嘻天哈地模樣兒,只是他身子骨兒不好,臉色帶著青黃,借著翻弄烤白薯順便兒取暖。李衛(wèi)身后還有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臉書卷氣,眉宇間卻甚是英武。武昌地氣夏熱冬寒,這種時節(jié)棉袍棉衣尚且凍得縮首頓足,他卻只穿一件夾袍,單褲套著快靴站在靠窗處,一臉的泰然自若。

李衛(wèi)見李紱不住眼打量那年輕人,嘻嘻笑道:“我們寶親王爺主仆是步行趕來湖廣的。你瞧這年輕人不起眼兒,把你衙門人都加起來也未必是他對手。他叫端木良庸,如今跟寶親王一道南巡。”李紱向端木良庸略一點頭,漫不經(jīng)心說道:“國家承平之世,練武不如習(xí)文。我看你這資質(zhì),像個讀書料子呢!——王爺,前幾日接邸報,說您要到南京,奴才萬沒有料到來到武昌,不知皇上龍體近日如何?”

“皇上龍體欠安,不過不相干,你可放心。”弘歷起身站著說了一句又坐下,“我這次出來也順便訪醫(yī)。要有身懷異能絕技的,或者十分上好的醫(yī)生,你寫密折奏薦進去。哦不,你不是這就要離任進京么?留心兒訪著就是。”李紱笑道:“皇上其實就是一個‘累’字。奴才一路進去,一定用心訪查醫(yī)生。不過說選‘異能’之士,奴才不敢奉命,還要勸勸李衛(wèi)兄,離經(jīng)叛道之徒江湖術(shù)士,萬萬不可輕易進薦。你要薦,我就彈劾你!”

李衛(wèi)嬉皮笑臉,說道:“你彈劾我還少了?不過狗咬狗罷了,該薦誰我還要薦的。上回你彈劾我違旨看戲,反倒給了我好處,弄了個‘李衛(wèi)奉旨看戲’——我不為荒淫怠懈,吃喝玩樂兒,大約你李紱無奈我何。”這說的是前年的事。雍正下旨令天下文武百官不準(zhǔn)看戲荒怠公務(wù),李衛(wèi)卻幾次在南京總督衙門叫戲班子。李紱便以“陽奉陰違擅自觀劇”為題,密奏了李衛(wèi)一本。雍正臭罵李衛(wèi)一頓,令他“據(jù)實回奏”,李衛(wèi)答稱因自己“識字不多,學(xué)術(shù)不夠,又蒙皇上嚴(yán)旨切責(zé)讀書學(xué)史,只得檢些于治道有益的戲文兒看看,長長見識”。雍正朱批,“爾之粗率無學(xué)朕深知之,肯于看戲?qū)W史,其心其志仍在法理之中,朕甚嘉勉之。但囑爾勿以觀劇荒怠公事耳。”——本來偷偷看戲的,經(jīng)李紱這么一彈奏,李衛(wèi)反而變成公然奉旨看戲。此時說起來,李紱也只好自失地一笑,說道:“只要我看你不地道,我仍舊要彈奏你的!”

“巨來,”寶親王弘歷見二人戲說斗口,也是一笑,他雖在少年,自六歲入宮即在康熙皇帝膝下讀書,學(xué)貫古今兼長文武的老皇帝親自調(diào)教的皇孫唯獨他一個。因此在康熙的百余名孫子中,不但學(xué)問最好,而且養(yǎng)成氣質(zhì),舉手抬足皆有制度,龍子鳳孫華貴雍容中又帶著溫馨可親,使人一見忘俗卻近而難褻。他一開口便阻住了二李說笑,“我是從信陽府直下湖廣來的。有人勸我從南陽老河口過來,說是道兒好走,其實我看是因為南陽為河南富庶之地,‘千里不斷青’,那是河南的臉。我沒有看這個‘臉’,從河南的‘背’面過來了。比了比,覺得湖廣治得比河南要好。你說要啟程調(diào)直隸去了,我想勸你一句,以你的清廉介直,直隸也能治好,不過皇上銳意振數(shù)百年之頹風(fēng),刷新吏治。有些陋習(xí)不能不有所更張,河南、江南推行火耗歸公,攤丁入畝,加上墾荒,歲入幾乎都增了一倍。已經(jīng)證明了的好辦法好制度,我勸你到直隸還是要推行。楊名時在云貴也是按兵不動,那個地方苗瑤漢雜處,和內(nèi)地不一樣,你不可類比。你是聰明人,又是皇上心膂股肱,皇上寄托期望殷重,巨來你要切切留心。”

李紱在椅中欠身恭肅一禮,莊容說道:“王爺訓(xùn)誨的臣切切在心。不過歷來有人治而無法治,王爺熟讀史籍,自必明了。即以王安石,豈是無能之輩?他的法政今日推詳,也都頭頭是道。法治與人治相比,人治第一,這是千古不易之理。所以皇上整頓吏治,以峻刑嚴(yán)法懲貪罰賕,臣一力推行。至于耗羨歸公,官紳一體當(dāng)差納糧,臣以為應(yīng)該因地制宜,因事制宜,因人制宜,不可千篇一律。”他看了看李衛(wèi),說道:“就像又玠(李衛(wèi)字)在南京,廣收煙花稅補國用不足,是國家一堪悲之事,豈能作為成例成法推而廣之?我和李衛(wèi)私交很好,說到公事,他是小人之法,我就要鳴鼓而攻之!”

“黑貓黃貓,能捉耗子是好貓。”李衛(wèi)聽他當(dāng)面指自己的辦法是“小人”之法,頓時滿心的不自在,嬉笑道:“你說我收秦淮樓嫖稅不對,難道武昌的青樓不收稅么?不過你輕我重罷了。你收的稅都用了做什么,我也略知一二。有些沒差使的,苦缺的官兒,你補貼了他們,官兒們說你好。我收的稅,建了三十一座義倉,專門補濟無業(yè)無產(chǎn)的窮民。如今天下討飯的,你湖廣去的也不少,他們都曉得我這南京長年設(shè)賑棚,遲早有飯吃。跟你不一樣的,是破落產(chǎn)業(yè)戶,叫飯化子說我好。嫖客身上抽血養(yǎng)活叫化子,圣人也不會說我沒天理。”

“罷了罷了。”弘歷擺手道,“再說下去就動了意氣了。從來一興一替制度變更之間,政見不一是常事常情。巨來你若不肯推行火耗歸公,我也不奪你的志,恐怕這件事是當(dāng)今第一要政,你就不宜出任這個直督,這是我臨出京時皇阿瑪談心時說的。給你下個毛毛雨,你也好心中有數(shù)。”

李紱眼波不易覺察地閃了一下。他一向謹(jǐn)守成規(guī),以仁厚清廉自戒,以例傳法度理治湖北,無論士紳百姓都知道他是“青天”,湖廣每年的考績都是“卓異”,遠(yuǎn)遠(yuǎn)超過田文鏡的官聲人望。對田文鏡,他們原是患難之交,私誼極好的,自從田文鏡強制河南大力墾荒,不少窮民不堪其苦,流入湖廣為丐,二人書信來往討論政事,意見相左,情分也就淡薄了。他倒不在乎田文鏡被雍正稱為“模范總督”,因為從雍正朱批諭旨時看,對自己的信任絲毫也不亞于田文鏡。寶親王輕描淡寫的幾句話,透露了皇帝對“火耗歸公”、“士紳一體當(dāng)差納糧”這些新政推行的決心,也或者說朝廷對田文鏡的信望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自己。李紱心里酸酸地泛上一股妒意,說道:“王爺給我下這個‘毛毛雨’足見厚愛。我也坦誠稟告王爺:我很愛湖北這地方,這里的百姓也愛我。這次進京見了主子,還想請求回湖廣。主子可以瞧著我和田文鏡比比腳力,看誰把省治得好!王爺是我的少主子,您的學(xué)問通天下都知道的。田文鏡衙門里有‘三聲’:算盤聲、板子聲、嚎哭聲;我也有三聲:琴聲、棋聲、議政聲;兩個‘三聲’孰優(yōu)孰劣請王爺判斷。”

“這兩個‘三聲’有意思。”弘歷爽朗地一笑,看了李衛(wèi)一眼,說道,“湖北確實治得不錯,李又玠也有同感。你手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遺案,新到的朱批諒你已經(jīng)收到,不要再滯留了。今日一見就算別過,你從水師給我們主仆弄一條船,我們沿江東下去南京,你快點回北京,直隸的鄉(xiāng)試你主持,這是萬不可耽延的。”說罷便起身。李衛(wèi)卻道:“一條船怎么也不成,至少要三條船。叫水師提督換便裝隨著王爺?shù)拇档刈o駕,少主子的安全比什么都要緊。”


送走弘歷三人,李紱再也不敢延誤,立刻將劉王氏一案繕成奏章,用六百里加緊遞送北京。此刻他要離省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省城,當(dāng)?shù)厥考澏及档卮B送萬民傘,商議著選出頭面人士赴京叩閽,請留任李紱,又有風(fēng)傳說要萬人攀轅攔轎請求李紱從緩進京的。李紱深恐誤了考期,匆匆將衙務(wù)交待給湖廣布政使洛德,又出憲牌命武昌知府殷俊巖代理臬司。因漢江白河進中原一路都是逆水,李紱便不肯坐船,只帶了兩個小奚奴由陸路下襄陽,取道南陽魯山北上。趕到洛陽時,已是過完燈節(jié),算算日子,半個月可以輕輕松松抵京,李紱才松了一口氣。因河南府知府羅鎮(zhèn)邦是李紱會試同年,李紱便想在這里稍息兩日,然后再趲行。李紱是簡命湖廣開府建牙的著名大臣,又奉調(diào)直隸總督,雖不是升遷,卻是重用,羅鎮(zhèn)邦自然十分殷勤,當(dāng)晚就在衙中設(shè)筵為李紱接風(fēng)。他深知李紱善愛文士,就近在老城邀了王宗禮、賀守高、楊杰、秦鳳梧幾個縉紳前來作陪。

“洛陽,兄弟還是第一次來。”酒過三巡之后,李紱已是滿面紅光,“白天在城里散了散步,商賈酒肆街面齊整,武昌也不及這里。武昌水旱兩路九省通衢,洛陽交通五省九朝古都,伊闕邙山橫亙其間,不愧天府重鎮(zhèn)!就是省城開封,我看也不及此地!下晚時我去觀瞻了孔子問禮處,碑倒還好,可惜碑亭破敗了。你這個羅鎮(zhèn)邦吶,也算讀書人,就不知道修葺一下?”

羅鎮(zhèn)邦年紀(jì)在五十歲上下,國字臉連鬃胡,身軀高大,顯得十分壯實,喝了幾觥酒,黑紅臉膛油光光的,笑容可掬為李紱斟酒,說道:“來來,巨來制臺,我知道你海量,滿上滿上!——嗨……您是不知道我們這里的難啊!豈止是孔子問禮碑、周公廟,文廟大成殿更是破敗,要修就都得修,但那是要銀子出來說話的。河南府比別的府養(yǎng)廉銀子多些,我是個從三品,和臬臺一樣,一年六千兩,要應(yīng)酬往來,要養(yǎng)家口,還得置點田產(chǎn)防老,這些個余外的風(fēng)韻事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要沒有火耗歸公這一條,洛陽的出息一年就是十幾萬,這些小事算什么!”李紱一聽便知這是發(fā)田文鏡的私意兒,他不愿背后議論這些事,略一思忖,說道:“風(fēng)雅事總有風(fēng)雅人辦——謝謝,我不能喝得太多了——洛陽人文薈萃之地,從讀書人紳士那里募一點怕也辦得下來了。”

王宗禮執(zhí)壺剛給李紱斟了酒,挨次正在給羅鎮(zhèn)邦倒酒,聽見這話,嘆道:“大人,如今河南哪里還有縉紳?您去瞧田中丞身邊那群人就曉得了。他的幾個師爺,沒有一個是做官出來的,不是訟棍就是刀筆吏出身。真不知讀書人犯了田大人什么忌諱,一味地從士大夫頭上開刀問斬。如今縉紳們遠(yuǎn)離官府惟恐不及,生怕派差弄到頭上,誰敢出頭冒尖兒露富操辦這些事呢?”王宗禮是兩榜進士出身,放過道臺的,經(jīng)多多見識廣,說話從容不迫,因知道李紱與田文鏡不睦,便極力撩撥。“前次他派了個錢糧師爺,叫錢度,一眼看去就不是個正道人。也是在羅兄這里吃酒,我們說起來士紳難處,錢度說,‘你們再難,比佃戶們還難么?比要飯的還難?’——您聽聽他說的這是什么話:田中丞是替朝廷興革,他私人又沒得什么好處。誰不知道我們中丞爺是‘模范總督’!別看李紱在湖北頂著不辦,早晚他頂不住,還得學(xué)河南!”坐在王宗禮身側(cè)的楊杰是個墨瘦矮個子,操著一口江浙腔接口說道:“王兄說的沒半句假話,我也在場的。說起來我和田抑光(文鏡字)還是同年鄉(xiāng)薦的孝廉。他一道憲命下來,我就得出河差,和那群泥腳桿子一道背沙包垛河堤。斯文掃地類同奴隸抬輿之輩,這什么世道嘛!我給他寫了一封信,提到當(dāng)年一道兒游西子湖,談棋論詩的往事舊情,請他對讀書人網(wǎng)開一面。這是他的回信,請李大人賞鑒——說給我寄十五兩銀子,覓人代工!娘希匹,我說的是面子,他給我銀子,我稀罕他的錢么?李大人,我接這信真是侮辱難當(dāng),氣得幾夜都睡不安!”李紱閃眼看了看楊杰,恍然說道:“你是叫四維的吧,原來我們是同年的孝廉!怎么剛才就不認(rèn)呢?”

“禮義廉恥謂之四維,”楊杰似笑不笑說道,“如今你官大了,我還該有些兒自知之明,別像田抑光,我自觸霉頭巴巴兒去親近同年,希圖的不過是他能當(dāng)個有古風(fēng)的名大臣,哪成想自己討人沒趣兒呢?”李紱笑道:“你可算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了。我們同房同科中的孝廉,是世兄弟嘛,有什么窮講究!”眾人這才知道楊杰和李紱還有這層夤緣,便一齊恭維楊杰。王宗禮便騰出座兒給楊杰,笑道:“你和李大人同年世兄弟,坐這邊,近些好說話。”李紱便拆看那信,果見是田文鏡一筆剛勁的瘦金體楷書:

四維吾兄如面,馬日札悉,不勝唏噓。憶昔西子湖畔吟風(fēng)弄月事,恍然有如隔世。其間二十余年,子逢、路青諸人紛紛凋謝,寧無悲乎!至兄所言,國事也。抑光深蒙圣恩,行官紳一體當(dāng)差納糧,亦為籌國之謀,非敢有一己之私念也。他日文鏡退歸泉林,亦當(dāng)與兄一體為國負(fù)賦完差。但凡行一政、興一事必有一弊相隨,古之能臣不免于是。文鏡何人,敢自期于無憾?然吾兄窮狀文鏡亦深念之,謹(jǐn)贈俸銀壹拾伍兩,兄可覓人代差,以免勞頓之苦。即頌冬祥。田文鏡謹(jǐn)啟正月人日。

李紱看了忍俊不禁撲哧一笑,楊杰是“馬日”寫的信,田文鏡“人日”回信,刻薄峭拔真到了極處。因?qū)⑿耪燮疬€給楊杰,說道:“田抑光還算大丈夫,明明白白。我是個過路客人,有些閑話給文鏡聽見不好。我們不要談公務(wù)了。既是文人,以酒會文,且高樂兒,成么?”

李紱和田文鏡一樣的地位身分,如此恂恂儒雅平易近人,幾位縉紳想起上次田文鏡來洛陽,幾乎一樣的場合,一樣的人,那種嚴(yán)冷倨傲,睥視萬物的架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不由感慨萬分。當(dāng)下眾人一齊起身,賠笑道:“制臺之命焉敢不遵!”李紱便想測度洛陽文人才品,執(zhí)酒沉吟片刻,說道:“上次到南京,尹繼善在莫愁湖,眾人創(chuàng)制無情對,很有意趣,我們不妨也試試。”末座的秦鳳梧最年輕,今天在座的都是做過官的,他還只是個秀才,因此一直插不上話,聽李紱這一說,倒鼓起興頭,一欠身笑道:“敢問何謂‘無情對’?”李紱指著羅鎮(zhèn)邦書房正面的聯(lián)語說道:“你們看這副聯(lián),‘上巳之前,猶是夫人自稱日;中秋而后,居然君子不以言’,上下聯(lián)文意相通,又都取自《四書》,指的又是一件事,這就叫‘有情聯(lián)’。上下聯(lián)文意不相干對仗工切又不指一件事,用典不雷同,就叫‘無情聯(lián)’。現(xiàn)在請你出上聯(lián),我對一聯(lián),大家就明白了。”

“遵命。”秦鳳梧一笑說道:“我可要放肆了。”因俯首思索著說道:

“欲解牢愁惟縱酒。”

李紱執(zhí)杯仰首,良久,笑道:“不要那多的牢騷嘛,不見得只有酒才能解愁。”因吟道:

“興觀群怨不如詩。”

吟罷又道:“這里頭‘解’與‘觀’都為卦名,卦象卻又不一樣,應(yīng)對必須如此之工,才算得‘無情’。”眾人聽如此之難,都不禁暗自拃舌,又不好掃了李紱的興,只得搜索枯腸打起精神應(yīng)對。便聽李紱起句:

“樹已半枯休縱斧,”

羅鎮(zhèn)邦搖頭笑道:“我甘拜下風(fēng),罰一杯了事。”因舉杯一飲而盡。楊杰沉思著說道:

“日將全昏莫行路。”

賀守高笑道:“這是個興比聯(lián)語,不是‘無情聯(lián)’,要罰酒三杯!”李紱點頭道:“確是興比聯(lián),賀兄得認(rèn)罰!”賀守高只得飲了。王宗禮卻對了上來:

“蕭何三策定安劉。”

于是眾人哄然叫妙,李紱見有人對出,便自飲一杯,說道:“以‘蕭’對‘樹’,以‘何’對‘已’既不相干,對得切,真無情對也!”秦鳳梧在旁道:“我也對出來了——‘果然一點不相干!’——可好?”

李紱不禁大喜,起身竟過來親自為秦鳳梧酌酒,說道:“這一句渾成天然。以‘果’對‘樹’,‘然’‘已’虛對,以‘干’對‘斧’——妙!后生可畏。來,我吃罰酒,你吃一杯賀酒相陪。”秦鳳梧笑道:“那我們二人算對了一杯‘無情酒’!”“道是無情卻有情嘛!”李紱與秦鳳梧相對一飲,回到座位上,說道:“你還是個秀才,好自為之!今年必定要入場的了!”

“十年寒窗五車書,為的什么?我現(xiàn)在很猶豫,拿不定主意該去應(yīng)考不去。”他嘆息一聲,“李大人,您不曉得,我是個秋風(fēng)鈍秀才啊!”

李紱說道:“你這個念頭怪。這種事——自古無場外的舉人——有什么猶豫的?”秦鳳梧笑道:“我一向歲考都是優(yōu)等,去年進場三卷都落了。還加有批語,一本卷子上說‘欠利’,一本上頭批‘粗’,都是寫好的批條粘上去的。還有一篇文章批得更奇,粘上的批條是‘豬肉一斤雞蛋三十枚’。仔細(xì)想想,是根本就沒看我的文章,連條子都是仆人們代貼的,把考場供給采買條子也誤貼上了。”說到這里眾人已是哄堂大笑,他們大抵也都落過卷,中式后也點過學(xué)差,想想其中道理確乎是這樣。李紱笑道:“文章有時命,也許上一科你寫得不好也是有的。”

“真是文章不好,我有什么怨氣?”秦鳳梧道,“學(xué)政張大人素來賞識我的,我?guī)Я司碜尤ヒ娝彼残Γf:“你的文章并不荒謬。這一科是田中丞正主考,薦上來本來是你那一房的頭卷。”田中丞說:“皇上不愛見姓秦的,他斷然高發(fā)不了,不如騰個名額給別人,也少誤了一個人。”我想了想也是的,秦松齡那么一個大儒圣祖爺手里到底沒做上官,如今宮里太監(jiān)都改姓秦、趙、高!誰叫我姓秦,和秦檜一個姓兒呢?——一怒之下,我在‘欠利’那篇文章后頭又加了批,‘已去本銀三十兩,利錢還要欠一年。’在‘粗’的那個批上加批‘自憐拙作同嫪,云粗云細(xì)君當(dāng)知!’李大人別怪我輕薄,我受這樣的屈,心里太氣苦了。田中丞如果今年還當(dāng)主考,我就不能去考的了。

李紱的臉色早已陰沉下來,田文鏡的刁惡刻薄他已“久仰”了,不料處事如此悖情謬?yán)恚∷剂恐湫Φ溃骸敖袢沾箝L見識。劉墨林在年羹堯軍中參議,演《草船借箭》,有位丘八爺說:‘孔子之后又有孔明,可見善有善報。’劉墨林玩笑說:‘秦始皇后又有秦檜,魏武帝之后又有魏忠賢,可見惡有惡報!’想不到抑光兄竟真的照搬不誤!笑話,李林甫是奸相,李衛(wèi)和我要受株連,田盼是佞將,那么文鏡也不是好人了?”他沒說完,眾人已是鼓掌大笑。李紱也改了笑容,又道:“今年河南學(xué)差是張興仁,沒有點田文鏡的學(xué)差,你還是去考吧!放出你的手段,收斂一些兒鋒芒,可以中得的。如果再因為你姓秦貼了你出場,我自然要說個公道!”

當(dāng)下眾人又高興起來,吟詩作令直到三更方各自散去,也不及細(x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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