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車行走在顛簸的大路上,趕車的是老夏。
他此時已換回那套前清太監服飾,而我,身上也穿著那套“五品頂戴”的官服。
我們去“覲見”,或者說是去“赴宴”。
邀請的人,是遜清小朝廷的瑾太妃(原諒我到現在都沒能說清楚她那個所謂的封號);她也就是我穿越小組的隊友,比我早來二十二年的仲慧喬。
此刻我的心情,有一種百味雜陳的感覺。
我為什么就沒有想起這件事情呢?
太忙,忙于“家庭”,忙于“生意”,于是就忘記了我這位隊友曾經告訴過我的事情,直到此刻才突然想起來。
“瑾妃,生于同治十二年,民國十三年九月病故。”
此刻是民國十三年即1924年9月10日,中秋節前的三天。而她,也將會在這個月里面“去世”。
雖然我聽她說,此刻的正常死亡,會令她的“意識”重新回到現代的身體上,也就是穿越回現代;但經歷過“瀕死”狀態的我,覺得心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感。
她此刻要見我,我知道就是為了交代“后事”。
穿過一道道宮門,可見到宮殿里冷冷清清,全然不是此前我進宮時候的那種熱鬧狀態——雖然說吧,那時候留在這座“廢宮”里的人大多精神不振,但起碼還有些人氣么不是。地上的落葉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看來尚且留在這里的人已經沒有那個心思去打理了。
不多時,我和老夏來到了那座久違的宮殿前——鐘粹宮。
“宣孫孟嘗、夏一跳覲見……”帶路那個老太監無精打采地叫道。
宮門打開,里面走出一個老年宮女,說道:
“娘娘宣孫孟嘗、夏一跳進殿。”
身后的門被掩上了,我定神一看,發現已經有其他人在了。
穿著長衫的敬少云——此刻的“老魏”——轉身站起,向我們頷首致意。
都到齊了。
“夏一跳。”殿中依然掛著的簾子后面聽見有人說道。
是她,“瑾妃”,仲慧喬。她的聲音比起兩年前似乎又蒼老了不少。
老夏趨前,右腿單膝跪地道:
“奴才給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夏一跳,”簾子內的“瑾妃”輕輕說道,“這么些年來,辛苦你了!”
“奴才不敢。”老夏應道。
“罷了!”她說道,“咱還是叫你老夏吧!這些年里,咱身邊的老人就還有你一個了……”
老夏雙目平視,但可見兩行清淚緩緩而下。
“本宮自知時日無多,就把這些老朋友們都叫來聚一聚。”她道,“大伙兒都坐下吧!”
于是我們三人,都分別落了座——我留意到老夏只碰著一點兒凳子,右腿依然作單膝跪地狀。
“老夏,”她繼續說道,“你應該也知道,這兩位跟我一樣,都是‘穿世而來’。”
“奴才曉得。”老夏應道。
“多得你這些年為咱辦的事情,咱都記在心里呢!”她又說。
老夏依然保持恭敬的姿勢,沒有應聲。
“此后咱這兩位伙伴,還希望你能多幫咱照應一下。”她平靜地說道。
“娘娘萬福,自然不消叮囑,奴才都記著呢。”老夏答道。
“那成……”她沉吟一下說道,“老夏你先出去下,咱有幾件事情要跟這兩位商量。”
于是宮殿里就只剩下我們三人了。
“仲慧喬,”敬少云嘆了口氣說道,“我還是這么叫你吧……感謝你這些年的照應了。”
“咱多有怠慢,還望荊隊長海涵。”簾子里的“她”笑道。
老實說我感覺得很不舒服,好像坐在兩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中間那樣,明明穿越前我們還都是年紀相仿的隊友。
“要回去了罷?”他問道。
“是啊,終于要回去了。”她緩緩說道。
“恭喜……”我很白癡地說了一句。
“那咱真得謝謝了!”她笑道,“這么些年,終于熬出頭了!”
三人良久沉默。
“您回去以后有啥打算?”他開口了。
“咱啊,”她說道“咱真得好好睡上一覺了!”
“休眠么?不至于吧?”我問道。
“總得花些時間重新適應下年輕的身體吧!”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明顯聽出心情不錯。
“是啊!”敬少云說道,“比起你來,我還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回去呢!到時不但要適應心理,還得適應生理啊!”
我愣了一小會兒才反應過來,他指的應該是現在這副“凈身”后的身體吧……
“看來你應該會比我早回去。”我說道。
“真羨慕你,”他忽然說道,“在這年代能夠體驗到有家人的生活。”
“確實,”她接口說道,“你應該是我們之中過得最好的了……啊,不知道鮑一鳴他怎樣了……”
沒錯,“鮑一鳴”,就是我們的三號隊員,“百步穿楊”。
“咱前些天剛剛得到他的消息了。”我說道。
聽到“最后一人”的消息之后,他們兩個又是好一番感慨。
“看來你們兩個大有可為啊!”敬少云說道。
“希望如此,”我苦笑道,“但我現在已經夠頭痛的了……況且之后的歷史,可能更難熬啊!”
“呵呵,那我頓時感覺舒暢多了,起碼我不用親眼看著那些揪心的事兒了。”仲慧喬輕笑道。
“你這位歷史系的高材生,有沒有記得哪本史書上有記載過我‘孫孟嘗’這么一號人啊?”我無奈說道,“我是很想知道我的任務還有多少年結束啊……”
“這個啊,”簾子里的她笑道,“我可真是愛莫能助了,歷史書里可不可能記載每一個人,除非……除非你是重要人物。”
“‘重要人物’嗎?我可不想當。”我隨口應道。
氣氛忽然安靜了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我已經決定了,”她幽幽地說道,“回去以后,申請把這段記憶封存,然后接著我原來的人生去過。”
“那……真的一點兒也不留嗎?”我囁喏道。
“如果我回去了,我也不會留。”敬少云接口道。
又是一陣的沉默。
“當然了,”仲慧喬道,“我應該會先把這段經歷重新用文字記錄下來,然后再封存記憶……就把這段記憶當做一段故事,去講給那個還什么都不知道的‘我’聽吧!”
“回去以后,真該好好重新規劃人生了!”她又說道,“例如好好談一次戀愛了。”
這氣氛,倒很像是大學畢業前的聚會。——不過我知道,此刻我們所討論的話題,遠比任何大學畢業時的憧憬要深刻沉重得多。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人生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