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方孝孺
書名: 大明宣宗皇后傳奇作者名: 公孫英子本章字?jǐn)?shù): 3943字更新時間: 2018-12-12 20:23:53
“方先生!”
云娘驚喜道。身旁的侍女躬身行了個禮悄悄地退下遠(yuǎn)去。
來人走近,只見是一中年男子,約有四十多歲,體形精瘦,面容白皙端莊,三縷短須文雅清奇,身著一領(lǐng)淡青衫,手握一把折扇。他就是浙江寧海人士,當(dāng)今京城名儒,翰林文學(xué)博士,文淵閣侍讀學(xué)士,建文皇帝的老師方孝孺,通常人們稱他為“正學(xué)先生”。
方孝孺急走幾步,來到云娘身旁,輕輕扶住云娘單薄的肩,關(guān)切的看著她消瘦蒼白的臉色。月光下的女人,曾經(jīng)是多么的美艷絕色,此刻卻像一枝被風(fēng)雨摧殘過的花朵。方孝孺心中不由得一陣酸澀,暗自懊悔。
“你這些日子還好嗎?”
云娘望著他充滿疼愛和擔(dān)憂的眼神,無語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不想再給他增加煩惱,盡管這幾個月以來因?yàn)閼言械姆N種不適,幾乎使得她難以承受。但難得的一見,她還是希望能給與他盡量多一點(diǎn)的安慰和快樂,因?yàn)樽詮难嗤醯拇筌妱萑缙浦褚宦反虻介L江邊,他就沒有笑過。
云娘本是將門之女,洪武二十五年,父親因主帥獲罪受到牽連而被無辜誅殺,十三歲的云娘以罪臣之女的身份入教坊司做了一名琴師。幾年前,方孝孺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見到了她,被她驚人的美貌和精湛的琴藝所折服,從此彼此留意,僅僅而已。因?yàn)榉叫⑷骐m出身貧寒卻為人甚是清高,是位潔身自好的端人正士,謙謙君子,且家中有妻子鄭氏和兩兒兩女。多年來只專心于文章學(xué)問,又寫得一手好書法,曾做過蜀王朱椿世子的老師。自建文帝朱允炆登基被召為侍講學(xué)士,主持京試,推行新政,頗受信任,皇帝的一切詔檄皆出于方孝儒之手。作為皇帝的老師和一枝筆,他每日為宮中事務(wù)辛勞,連小妾都不屑于納得一位,更休得要說去尋野花閑草了。
但從建文元年,朱允炆任用侍讀東宮的春坊講讀官自己的老師黃子澄兼翰林學(xué)士,與齊泰同參國政,實(shí)施二人主張的削藩之策,整治眾藩王。“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一年之內(nèi)連廢周、湘、代、齊、岷五位親王,使他們囚的囚禁的禁,自焚的自焚。最終導(dǎo)致燕王朱棣起兵“靖難”清君側(cè),眼見狼煙四起,國將不國,朝廷上下疲于應(yīng)付,一片混亂。方孝孺才深悔自己做為建文皇帝倚信的大臣,當(dāng)初未能堅持主張采信翰林學(xué)士董倫“親睦宗人”和朝中高巍等大臣的建言:削藩不可過激,應(yīng)循序漸進(jìn),宜用賈誼分建諸侯之說,勿行晁錯削奪之謀。
終是書生誤國,沒有認(rèn)識到新帝初登大寶,理應(yīng)依賴眾皇叔們穩(wěn)定局勢坐穩(wěn)皇位然后徐徐圖之。反而是聽信了黃子澄,齊泰之言,強(qiáng)行削藩自毀根基逼反藩王,致其后遂有燕王“靖難”之禍,置年輕的皇上于水深火熱。方孝孺深深感到對不起信任自己的建文皇帝朱允炆,從而總是心情沉重,悶悶不樂,便將家眷遣回寧海老家,決心助皇上挽回局勢,以振朝綱。
一天,方孝孺與幾個門生相聚,席間借酒澆愁竟醉臥酒樓,醒來卻是在云娘府中。原來,門生們見方先生醉酒已不醒事,想送他回府,卻聽說方府中親眷均已于日前回了浙江原籍,實(shí)是家中無人看顧。正躊躇之間,一陣芳香飄過,環(huán)佩聲頻傳,一行仕女中見一絕色美女款款走來,眾人認(rèn)出這卻是名滿京城,多少公子王孫、富商巨賈甘賦千金欲得一見,聽其彈奏一曲,而往往不能的教坊司的著名琴師云娘。她見是方孝孺,便立即上前言明自己與方先生原是舊識,并主動提出她愿意把方先生帶回自己府中照看。
方孝孺聞聽緣由心中慚愧不已,急忙掙扎著想要起身離去,不想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卻暈了過去。云娘大駭,急請名醫(yī)診治,
“先生是抑郁成疾,今雖救得醒來卻不可大意,仍需按時服藥靜養(yǎng)幾日才能痊愈”。
方孝孺聽到醫(yī)生臨走時的交代不安的對云娘說:
“小姐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只是還要容留在此養(yǎng)病恐污了小姐清譽(yù),于心有愧,還是著人送我回去吧。”
云娘一驚,臉色緋紅,低頭垂淚,輕聲言道:
“先生不知,小女子早已傾慕先生多年,苦于沒有緣分與先生相見。奴家不過是一零落風(fēng)塵女子,能有幸服侍先生,今生何求?先生如拒絕分明就是嫌棄于奴家,奴家也不敢勉強(qiáng),惟愿先生待病體痊愈再走,可好?”
也許方孝孺是被云娘的一片癡心所打動,也許方孝孺其實(shí)是早已憐惜云娘的不幸身世,佩服她雖入污泥而不染,多年來謹(jǐn)守只賣藝而不賣身,視千金如糞土,心中是喜歡上了這位姑娘。他不但留在云娘府中養(yǎng)好了身體,還視云娘為紅顏知己,日日與其相見。
但方孝孺終歸是個男人,不免有著男人的弱點(diǎn),心里需要女人的慰藉,更有云娘存心已久的愛意。幾月前的一晚,月朗星稀,二人燈下相見,言談甚歡。臨別,云娘忽然不忍分手傾身相擁,在方孝孺懷中低聲而泣,
“今夕何夕,得與王子同舟?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兮,心悅君兮君不知!”
芳香撲面,美人在懷,人不風(fēng)流枉為丈夫真男兒。人到中年的方孝孺忍不住心中熱流涌動,眼眶濕潤,他第一次感悟到人生在世,富貴榮華皆是過眼煙云,唯得一知己不枉為人一世。瞬時之間方孝孺心中的禮教高墻突然崩塌,他透徹了人生的真諦,與此夜與此人,天地唯一。他抱緊云娘瘋狂的親吻著她的美艷,用他此生第一次煥發(fā)出來的無比激情,償還了他仿佛前生就欠下的一筆相思摯愛之債。
日升日落,暮色四合,金陵城頭殘陽如血,將巍峨宮墻染作一片凄艷的絳紫。方孝孺獨(dú)立石階,手中書卷在晚風(fēng)里簌簌作響,字里行間卻盡是云娘昨夜題在花箋上的《搗練子》。遠(yuǎn)處玄武湖波光碎金,忽被一陣黑云吞沒——猶如燕軍鐵騎踏起的煙塵,正裹挾著北地肅殺之氣漫過鐘山。
云娘繡閣的湘簾忽地翻卷,驚起檐角銅鈴亂顫。她推開雕窗時,正見南歸的雁陣被硝煙沖散,零落如墨點(diǎn)灑在鐵灰色的天幕上。望得見花園里去年共植的海棠如今紅得駭人,花瓣混著城樓飄落的硝煙殘塵,在巷陌間織就一張莫名不安的羅網(wǎng)。
鼓樓傳來沉悶的更鼓,每一聲都似砸在緊繃的弦上。方孝孺忽覺袖中玉佩似乎溫?zé)幔鞘窃颇镔浀难蛑瘢丝叹古c遠(yuǎn)處的江邊火炮轟鳴共振。護(hù)城河倒映著熊熊火光,將水中交頸的鴛鴦驚作兩處,一羽向東,一羽往西。
二人暗度巫山,情深似海,卻也得面對現(xiàn)實(shí)。身為帝師的方孝孺又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靖難”的燕軍云集于江北,意欲渡江京師危急,大臣們力勸“帝他幸,以圖興復(fù)”。建文帝急派黃子澄、齊泰外出募兵勤王。方孝孺卻錯誤的估計了形勢,迂腐的認(rèn)為燕王不過是叛逆之師,天下人不會認(rèn)可,只要皇帝還在京師,大義在手,一呼百應(yīng),支持建文帝“守京師,以待援兵,即事不濟(jì),當(dāng)死社稷。”
這是要皇帝“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了,師徒倆此時一樣的死腦筋,思路走入了死胡同,不知后退一步尚可轉(zhuǎn)環(huán)。“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即使燕王進(jìn)京,如果建文帝尚在,燕王想要稱帝,卻也要頗費(fèi)一番周折。有人哀嘆這二人“帝暗臣疏”,確實(shí)如此,建文皇帝痛失江山,這方孝孺的確是罪莫大焉。
相反,燕王朱棣“靖難”起兵出征,方孝孺也曾獻(xiàn)計分化瓦解,密遣錦衣衛(wèi)千戶張安去北平燕王府將建文帝璽書賜予世子朱高熾,言:世子仁厚,其弟朱高煦欲奪嫡,且有寵于燕王。意用離間之計,使燕王父子內(nèi)亂。沒想到世子朱高熾接書不啟封,就直接派人送去燕軍帳中。離間不成,方孝孺枉做小人。
建文三年,燕軍攻進(jìn)大名府,齊泰,黃子澄奔逃。方孝孺替皇帝起草詔書,派大理寺少卿薛巖前往,答復(fù)燕王,完全赦免燕王的罪行,讓他罷兵回歸自己的屬地。又寫下諭旨數(shù)千字交給薛巖,命他趁機(jī)在燕軍營中,秘密散發(fā)給眾將士。但薛巖到得燕軍中卻被燕軍強(qiáng)大的氣勢所嚇倒,他將諭旨藏匿起來,根本不敢出示給將士們。燕王朱棣也沒有遵旨奉詔。
歷數(shù)往往,遺憾得很,天不助也,方孝孺就沒有下過一招好棋,他根本不是燕王父子的對手。可見“勝者王侯,敗者寇”,建文皇帝的文心秀口,擋不住千軍萬馬,方孝孺的滿腹才華,文章蓋世,也抵不住燕王父子胸有大志,戰(zhàn)將如云。更不要說,這大明天下,它本就是姓朱。
時至今日,長江一線陳萱以戰(zhàn)艦降燕,燕軍渡江直逼皇宮,大將鄭和早已暗中串聯(lián)唆反部分宮中內(nèi)侍太監(jiān),他們配合默契為之大開宮門,皇宮很快失守。于一片馬嘶人喊,不忍睹聞得慘叫殺戮聲中,建文帝朱允炆無望的掃視著空曠的大殿,他六神無主驚懼不安,盡管紅顏知己徐妙錦曾對他說過:“你就在這兒等著他,看他打進(jìn)宮來能奈你何!”,但朱允炆卻戰(zhàn)勝不了自己心中無法排解的怯懦,他實(shí)在沒有勇氣面對雄赳赳怒沖沖破宮而來的四皇叔,“靖難”清君側(cè)的燕王朱棣。又不甘被擒受辱,只能引火自焚。宮中百官數(shù)百人,也隨之為皇帝自殺殉節(jié)。而方孝孺連自殺的機(jī)會也沒有,他被立即逮捕下獄。
“國不可一日無主”,“立嫡立長”,這時太祖皇帝朱元璋的四位嫡子中朱標(biāo)、朱棡,朱樉都已去世,四子燕王朱棣就自然成了無可爭議的皇帝。朱棣登上皇位的第七天,想起姚廣孝的托付:破城之日,方孝孺必不肯投降,希望不要?dú)⑺瑲⒘怂煜碌淖x書種子就滅絕了。
朱棣也是愛才,不忍殺了這位大儒,他明白馬上打天下,卻不可以馬上治天下,治國安邦還是很需要像方孝孺這樣的人才的。朱棣親去獄中看望,誠懇的對他說:
“我的打算只是想要仿效周公輔佐成王的方式。”
方孝孺眼睛盯著地面,無動于衷的說:
“成王在哪里?”
“他自焚而死。”
“為什么不立成王的兒子?”
朱棣不動聲色的回答:
“國家有賴于成年的君王。”
“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
朱棣又耐著性子回答:
“這是我們朱家的事。”
并回頭示意左右授予方孝孺紙筆。說道:
“昭示天下,非得由先生您來起草不可。”
方孝孺聞聲把筆擲于地下,昂起頭大聲道:
“死就死,詔書我絕不起草!”
朱棣冷冷一笑,轉(zhuǎn)身而去,心中惱怒,如此讀書種子不要也罷。死了張屠戶,還得吃混毛的豬了。
1402年7月25日,四十六歲的方孝孺被腰斬于京師的街市。浙江寧海方孝孺的妻子鄭氏及兩個兒子方中憲,方中愈自縊而死,兩個女兒也跳秦淮河溺亡。
幾個月之后,京城紫軒苑府中,深夜里,
“哇,哇---”
傳出兩聲新生嬰兒的哭聲。孤苦無依的云娘,在一個丫環(huán)的幫助下,艱難的產(chǎn)下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她發(fā)髻凌亂,面色蒼白,一臉汗水,氣若游絲,但仍微微的笑著,給她的女兒們起了名字:方無情,方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