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山峰,名曰雙鸞,山頂之邊有一株相思樹,那樹有些年月,樹干要有三個成年男子方可環(huán)抱一周,枝葉茂盛,開滿淡紫色的小花,散發(fā)淡淡的香氣。花朵相連成串,有長有短,墜在樹葉之間,隨之伸展至山崖之外,將此地完全庇佑在了樹蔭之下。若能在此地蓋間茅屋,朝觀旭陽暮望月,春聞花香冬賞雪。飛禽異獸閑相伴,遠(yuǎn)離紅塵賽神仙。
然,此處并沒有那樣的茅屋一間,卻有蕭瑟的孤墳一座。那墳前立一石碑,石碑之上沒有只言片語,只面朝山崖之邊,似是觀望云霞。
一道身影御云緩緩降落于此,來人身形高挑,體格健碩,慣有的習(xí)武之人的孤傲之氣。此人面目冷峻,神態(tài)淡然,相貌堂堂,薄唇抿緊,雙拳微握。身著一身粗布衣衫,打扮干練,腰間裹著一條粗布帶子,像是哪家鏢局的武教頭。長發(fā)高挽成髻,用布帶扎緊。余下的發(fā)絲隨風(fēng)糾結(jié),飛揚(yáng)與身后。
卷簾似乎又回到了還在人世之時的樣子,也是這樣的一身打扮,仗義天涯,闖蕩江湖,策馬一鞭,濁酒一壺,幕天席地,快意逍遙。卷簾的嘴角微微的揚(yáng)起,他回頭看了看那座孤墳,歷盡千年,那石碑已然被風(fēng)化的沒了棱角,若不是有人精心維護(hù),恐怕早已被風(fēng)沙所襲,連這一捧黃土也隨風(fēng)飄散了。卷簾慢慢的坐到一旁,伸手撫摸著石碑,像是在撫摸著摯愛珍寶,眼神溫柔繾綣,冰冷的面容此時也顯得柔情似水。他收回手,淡然的看著遠(yuǎn)方的云霞,低語道:“你是否每日都要觀望遠(yuǎn)方,在那遙遠(yuǎn)的天際,等待心中之人。”
他似乎又看見那道身影,身姿妙曼,眉眼靈動,頭發(fā)松松的用發(fā)帶挽著,喜歡穿件紅色的衣衫,明明是個女子,卻不喜羅裙,便要與他一樣一身短衣打扮,像個闖蕩江湖的女俠,不讓須眉。她總是圍在自己身旁,靜靜的守在那里,盡管心中千言萬語,只為多多看他幾眼,便總是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傻傻的站在角落,偷偷看上他一眼,便能滿心歡喜的樂上幾天。那時的卷簾性子內(nèi)斂,與哥們兄弟能暢所欲言,對待女子則窘態(tài)百出,說上一句話也要臉紅半天,也常常被兄弟取笑。他性格剛毅踏實(shí),敦厚耿直,在一干人中聲望頗盛,也有不少閨閣之中的女子為之傾心。卷簾記得她得知有人為他說親之時氣憤難當(dāng),找上家門,不管多少人在場,大膽的說出心中所想。一介女流,便那樣勇敢,直白的說著,她喜歡他。
你要娶我,守我一生,護(hù)我一生,記住了!
卷簾微微揚(yáng)起嘴角,似乎她唯一一次坦率直言的告誡,成為了他心中一道靈言,使得他千年以來,都逃脫不得。
千年之后,他已經(jīng)是天庭的卷簾大將,而她則成了一捧黃土。
卷簾的雙眼漸漸潮濕,他用這千年的時間來忘記和回憶,將這僅有的畫面一遍遍的在腦海里不斷重演,那雙如陽光般明媚的雙眸,總是看著自己,仿佛一泉清潭,明朗溫和。讓他無論在何時何地,只要想起她,心中都會像是被暖陽包裹,縈繞周身。
“我那么想你,你卻渾然不知,真是不公啊……”卷簾吶吶道。
不,或許,是公平的,就像那時,你總是偷偷的看著我,而我卻不知一般……
卷簾猶自出神,忽然聽聞背后細(xì)微聲響。他頭也不回,只淡然的說道:“吾到此處,擾汝清修,實(shí)屬罪過。”
身后之聲停在原地,一道謙卑之聲響起,道:“上仙前來,小神未能相迎,乃是小神之過。”
卷簾用力扎了眨眼,覺得那濕意已然全無,便站起身,回轉(zhuǎn),看著眼前之人,微微頷首,低聲道:“土地公,不必多禮。”
來人乃是此方土地,身材矮小,不足三尺,花白胡須,銀發(fā)高挽成髻,插著一根彎曲的木簪。身著一件土灰色長衣,罩褐色黑邊外衫,手拄一條彎頭木杖,上面蜿蜒攀附著條條藤蔓。
土地瞇著眼,笑著躬身,連聲道:“多謝上仙,多謝上仙。”
卷簾無奈,搖頭笑道:“土地公,我下至凡間,便不再是什么上仙,你且視我為一階布衣凡人,不要諸多禮數(shù)。”
土地聽聞,瞪著小眼睛,胡亂的擺手反駁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上仙乃是玉帝身前行走,堂堂大將,怎能不顧尊卑,自貶身份,壞了禮數(shù)。”
卷簾知這土地覺得自己身份高貴,下來凡間,能與他攀談已然是幸事一件,哪還能不顧禮節(jié)。土地年事雖高,但身份低下,想要勸導(dǎo)卷簾,卻也知于理不合,但語氣之中還是夾雜了少許身為長者的責(zé)備之意。
卷簾伸手,掌中幻出一道光芒,之后一個布包掛在手中。他對土地公笑笑,席地而坐,將布包展開,鋪展在地,里面竟有酒壺酒杯,仙果兩枚,藥丹兩顆。卷簾抬眼對立在原地目瞪口呆的土地公道:“土地公之言,卷簾自當(dāng)謹(jǐn)記。但現(xiàn)在無人在旁,便免了此些繁文縟節(jié),我來時備了薄酒一壺,土地公可愿陪我小酌幾杯?”
土地公愣在原地,那展現(xiàn)在眼前的東西,雖樣貌平平,但一眼就看出并非凡物,剛剛卷簾說是來之前便已備好,那這些便是自己從未有幸親眼所見的天庭之物了。土地公心下激動,聲音不自主的發(fā)顫,道:“上仙,上仙這是何意?”
卷簾正將酒杯放好,提著酒壺伸手往杯中斟酒。聽聞此言,笑道:“土地公此話問的可是啰嗦的很,我方才不是說,要與土地公小酌幾杯么,怎么土地公會不明此話之意?還是……”他低頭看看,復(fù)又道:“土地公看不得這幾樣?xùn)|西,嫌棄在下太過寒酸?”
土地慌忙擺手,他豈會有此念頭,這些東西莫說要見,就是聽也未曾有人說與自己聽聞。身為土地,人微言輕,登不得那凌霄殿上,偶有旨意,也是差人前來。天庭之人更是不會在意自己,更遑論下界來找自己對飲?老人有些受寵若驚,只覺似真似幻,木然的挪著腳步,走至卷簾對面。
卷簾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笑道:“土地公入不介意,就與我一般,席地而坐吧。”
土地公回神,才覺得眼前之境是真非假,這等好事真的是落在了自己的頭上,心下歡喜,臉上也顯露高興之態(tài),連勝應(yīng)道:“好好……那,小神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罷,提起衣擺,盤膝而坐,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那兩顆仙果,難掩興奮之態(tài)。
卷簾繼續(xù)斟酒,眼神未離酒杯,低聲道:“我身在天界,公職在身。這里,煩勞了土地公費(fèi)心打理,銘感五內(nèi)。”他將倆只酒杯斟滿,舉起自己的酒杯,和聲道:“幸得土地公照拂,才不致她被風(fēng)霜侵蝕,薄酒一杯,大恩不言謝。”說罷仰頭飲盡杯中酒。
土地公見卷簾神色雖然平淡,卻難掩心中痛苦之色,偷眼瞥了瞥那座孤墳,心下了然,嘆謂一聲,也舉起酒杯,勸道:“上仙言重了,小神無德無能,只對這一方土地還能盡點(diǎn)心力,實(shí)在不至上仙言說至此。”土地公默默的將酒飲盡,心中計較了一番,覺得還是順了卷簾的心意,方才繼續(xù)道:“小神自知,這乃是上仙摯愛之。長眠于此,小神定然會用心些。上仙公事繁忙,不必太過擔(dān)心。小神必然不會讓其消弭于世,毀于風(fēng)塵。”
卷簾臉上掛著一絲苦笑,眼中顯現(xiàn)欣慰之意,他指了指,道:“這兩枚仙果,是南極仙翁進(jìn)獻(xiàn)之物,食之可添百年陽壽,你與土地婆,兩人分食。這兩丸丹藥,是太上老君煉制,雖無甚奇功,但食之可助吸收天地精元,助益修為。”卷簾抬眸,略顯局促道:“還望土地公莫要嫌棄。”
土地公一臉的驚駭,這些東西自己在凡間是從未聽說過的,這般的身份地位,能得其一便是自身的造化,哪還敢挑三揀四。老人慌忙站起身,施了一禮,道:“上仙這是哪里話,這些神物,小神從未聽過,幸得上仙垂憐,賞賜下來,小神當(dāng)是積福積德,是天大的造化。多謝上仙,多謝上仙!”說罷拱著手連連鞠躬。
卷簾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此處不是天界,這些東西他得來已是不易。雖身為玉帝身前之人,因性情剛直,鮮少與人交流,沒有仙友,當(dāng)然也沒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神物。這仙果藥丹,哪怕是不及自己神位的仙家,都不屑理會,自己卻拿來做了人情,心中頗感羞愧。誰知這土地公也未見過什么天界之物,對自己的謝禮感恩戴德,這倒是使得卷簾的內(nèi)心更感不安。卷簾面露窘態(tài),其實(shí)他想拿出更好的東西來感謝這位老人家,奈何自己囊中羞澀,無法尋得更好之物。他伸手制止了土地公的行禮,緩聲道:“土地公莫要如此,本不是何了不得的東西,土地公不嫌棄,便且收下罷。”
土地公抬頭,滿臉驚喜難耐之態(tài),連勝應(yīng)著好,便伸出枯槁的雙手,微微抖著將那兩顆仙果藥丹小心翼翼的收入囊中,貼近胸口處放著,又不放心的拍拍摸摸,覺得萬無一失,方才喜滋滋的抬頭看向卷簾。
卷簾心下也稍稍放松,見這寒酸的謝禮被這般重視,心中的顧慮也得以放下。他猶豫了一下,方才試探著問道:“土地公,此次前來,有一事,還望土地公幫忙。”
土地公猶自沉浸在初得寶物的喜悅之情里,聽見卷簾之言,便忙不迭的點(diǎn)頭,彎著雙眼,笑著應(yīng)道:“上仙何出此言,何事需要小神,自當(dāng)吩咐便是。”
卷簾低下頭,略略思索了下,在土地公滿懷期待的要為其做些事情的眼神里,抬首緩緩而道:“我想勞煩土地公,幻出這土中掩埋之人容貌。”
土地公尤還掛著期待的笑意瞬間凍結(jié),笑彎了的雙眼也不自覺的慢慢睜大。他記得初次見到卷簾之時,他將這座孤墳安置于此,交付自己銀兩,請自己費(fèi)心照拂,那時卷簾為了保持墓主人的原貌,凝結(jié)法力使其尸身不腐,但入了土中之后,就只能靠土地將法力延續(xù)至土中。自己不得時時前來,只能靠土地來維持這法力不散。有時卷簾下界,也會請土地幻出影像,看一看墓主人的樣貌一解相思。這次本想著卷簾不會再提這要求,誰知……土地險種暗罵,只見這上仙拿出這等神物就應(yīng)該猜到,自己卻如此的癡迷,收了東西。開始只是想順著卷簾,料想其也只是前來看看,不會久留,便沒有說出真相。這下看來,是自己貪心太過,以至于想要回絕都沒有理由。土地心中焦急,這樣的事情如何說得出口,看來想瞞一時是一時的念頭也不能如愿。他心下生寒,暗道:“這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