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笑，“辛苦什么，還不快去給你的朱姐姐準備紅糖雞蛋小米粥？朱姐夫遠來是客。難不成還要他去準備呀？”

朱姐夫大手一揮，“別弄啦！我們一會兒就回家去！”

安安一愣，“朱姐姐剛生完孩子！還不能活動呢！”

朱姐夫怪眼一瞇，“那就歇歇再走。總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吧。”

朱掌柜饒是心疼鵲兒，可家里還有沒成親的兒子呢，這閨女可不能在娘家坐月子，“對對對，先歇一歇，先歇一歇。一會兒把那驢車墊的厚厚的，保證她娘兒倆不受顛就行。”

阿九也看不過去眼，“朱姐姐哪有力氣？況且我看那黑驢也不聽話，再驚了怎么辦呢？”

安安商量著說：“回去也行，朱姐夫，你等朱姐姐緩個一兩天，恢復恢復再回去。”

朱姐夫大手一揮，“那不行。那成誰家孩子了？”

正爭執間，只看見產婆推開房門，驚慌地喊，“不好啦！少爺奶奶們！產婦大出血啦！送醫院！趕緊送醫院吧！”

安安大驚，看那個產婆兩手都是鮮血，前襟兒上瀝瀝拉拉的也都是血印子，心里一慌，趕緊往房里跑去。朱姐夫也嚇了一跳，也不管產房能不能進男人，死命跑去！仲康略靜一靜，跑著去發動汽車，“不能耽誤。嘉言懿行，抬她進城。去洋人醫院！找弗蘭克院長！”剩下朱掌柜之類的亂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

安安定睛一瞧，嚇得心都跳到腔子里來了。朱姐姐幾乎就像是在血水里泡著一樣！她神情恍惚，喃喃自語，“仲康……救我……”安安嚇得幾乎癱軟在地，她小時候聽娘親說過，她的母親就是生產她時難產大出血摘除了子宮！導致以后再也不能生弟弟的！

朱姐夫也不知道是聽見還是沒聽見朱鵲的囈語，一把抱起她！向外跑去！仲康的汽車也開到跟前！

朱姐夫抱住朱鵲，產婆捂住她的下身，一起坐到了車里！安安和仲康坐到前排！仲康的車子開得飛快！安安極力不讓聲音顫抖，“好姐姐，你千萬別睡！我們馬上就到了！你還沒給孩子喂一口奶呢！”產婆在一旁不停的催促著，“二少爺，快些，再快些！”

未幾到達醫院！朱姐夫抱下來朱鵲，踉蹌著向前跑，“救人呀！快出來救人呀！”上次阻攔安安仲康的洋醫生一臉詫異，“你們，干什么？”

仲康揪住他的白大褂，“救她！現在！”

洋醫生一看之下大驚失色，“她失血，too much，要手術，現在！”

仲康幾乎咬牙切齒，“給我救她！要錢，我有的是！要輸血，抽我的！”他撕開衣袖，露出猙獰的朱雀！

朱姐夫撲通跪倒在地，“大夫呀，一定要救救我家里頭的呀！我給你磕頭呀！”洋醫生被搞得暈頭轉向，“走開！趕快，走開！我要，救人！護士！護士！”

朱鵲被推進手術室，朱姐夫跪在門外，口中念念有詞，隔幾分鐘就叩一次頭，不知是在求哪路神佛保佑他孩子的娘。產婆的手因為用力過度，現在仍兀自哆嗦著。仲康像一塊兒鐵板，鐵青的臉色泛著潮紅。安安驚魂未定。

過了一個小時，也許兩個小時，就像一百年那么長。手術室的門輕輕被推開，洋醫生除下口罩，“Sorry。她失血，太多了……相當于，全身的一半，全身血的一半……youknow？Sorry。請，你們，”洋醫生磕磕巴巴，“請不要，打擾，她的平靜。”他拍了拍仲康，笨拙的表示安慰。

朱姐夫一開始沒有聽懂，他看仲康的臉色，由鐵青變做潮紅，知道他憤怒！由潮紅變做慘白，知道他絕望。他懵懵懂懂的感覺到了大事不妙，身子一歪，幾欲暈倒。安安一面去扶他，一面哀哀的哭起來。

產婆也來扶他，“哎吆這個苦命人哪！你又是哭又是傷心！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呀！還要給她操辦后事呀！還有剛出生的奶娃娃啊！”

過了好久好久，安安聽見仲康對朱姐夫說道：“不要哭了。我們還有好多事情要處理。你陪陪她。我去給她買壽材。”他大步走了出去！

安安神情恍惚，追了出去。她擔心仲康，拽住了他的衣袖，“我陪你一起去。”仲康咬著嘴唇，淡淡道：“我沒事。”

安安看他嘴唇都紫了，于是勸他，“忍的如果太幸苦，不如不要忍。我懂你的心情。朱姐夫也會理解你的。”

安安看仲康眼角紅腫，是那種極度克制壓抑導致的毛細血管的破裂，他把情緒收的太深，這讓安安恐懼，“仲康，實在傷心，不如發泄出來，好不好啊？”

仲康坐上汽車后排，用力的摔上車門。汽車發出一聲悶悶的促響。安安嚇一跳，猶豫半響，也坐上汽車。

安安想，該怎么安慰可憐的仲康？他太苦了。他生命中第一個喜歡唯一一個喜歡并且一直喜歡的人，死了。他人生中的亮點，沒了。安安害怕起來，他會不會，尋死啊！

良久，仲康開口，“我同你講過。我喜歡朱姐姐。我非常非常喜歡朱姐姐。她嫁人后，我一直回避不與她有接觸，就是怕我自己迷途深陷不能自己。這是她成親后我們第一次見面，哪知還沒有好好說過話，她就已經撒手人寰，讓我們天人永隔……我喜歡朱姐姐，非常非常喜歡朱姐姐。可是我一直不知道我究竟喜歡她的什么？……我見過的女人多了……有大家閨秀，也有風塵女子，有的投懷送抱，也有的欲蓋彌彰……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那么喜歡朱姐姐，是為的什么？……就在她剛剛咽氣的那一霎那，我終于明白……我喜歡她，是喜歡她那股朝氣蓬破的生命力；我喜歡她，是她真實勇敢努力生活，我喜歡她，是因為她從小保護我，給了我家；我喜歡她，是因為她給了我一個幻像，讓我覺得我自己是被人需要被人愛的，是有和和美美的家庭，和和美美的愛的……可是如今，她親手扎破了這個氣球……我傷心，我不能接受，因為她死了。因為再也沒有人愛我了。因為我的家沒了……我也要死了。”

安安看仲康真情流露，心情一塌糊涂。她想不到平時看起來堅強堅硬堅固到刀槍不入的仲康原來心底住了一個這么小這么脆弱這么柔軟的孩子。她忽的就明白了，其實仲康并不是喜歡朱鵲，她只是仲康的情感的依托。就是沒有朱鵲，換做另外一個女人，在恰當的時候出現，也會被仲康深深愛上的。

安安可以想象到，當年幼小的仲康，因為大太太的嫌棄，不得不從小就被送到鄉下來生活。父親早已有了真心疼愛的大兒子，想必對他不甚了了。母親忙著討好他的父親，也無暇于他。可憐的仲康，幼小的仲康，在一片曠野中舉目無親，那種孤單那種害怕那種沒有依賴沒有家的感覺誰能了解？是朱掌柜的一家收留了他，給了他愛，給了他家，給了他家人。是朱姐姐把他當成弟弟來看待，陪他成長，給他啟蒙。他愛她，是因為他需要她的愛，他不去愛她，還能去愛誰呢？

該怎么去安慰仲康？琳達修女說過，人在極度悲痛中，是非常需要愛和鼓勵的。安安看著仲康將頭緊緊抵死在前排的頭枕，不停顫抖。忍得十分辛苦。她好怕他就此崩潰，成為她不認識的人。

安安猶豫再猶豫，終于伸出手去，“讓我抱抱你，好么？發泄出來，好么？”她使勁兒的去拽他的手臂，仲康不松手。她使勁兒去拽他的肩膀，仲康恍若未聞。安安輕輕的溫柔的，“朱姐姐在天上要是看見你這個樣子，她會傷心的。”

這句話極大的觸動了仲康。他松開手，探過身子，將頭抵到她的胸口，兩只手繞過去，攬住她的后背。安安只覺得他渾身冰涼。千萬不要生病才好！她輕輕的溫柔的撫摸他的后背，輕輕的溫柔的笨拙的安慰，“好孩子，都過去了，不要怕。好孩子，要乖。好孩子，還有很多人在愛你呢。好孩子，睡吧。睡吧。”

仲康把臉埋在她的肩膀，聞見她頭發的香味。她的身體軟軟的小小的，擁著她讓仲康突然就安心下來，他閉上眼睛，“謝謝你。”

安安搖搖頭。輕輕的拍打他的后背。汽車的空間太狹小了，安安的身子扭曲的非常難受。但是她不敢亂動，怕打擾了仲康暫時的平靜。時間長了，仲康感覺到她身體的僵硬。于是抬起頭，將她的手從后背拿下，反過來擁她入懷里。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額頭。一只手摟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去抓她的手。他的呼吸開始平穩，他輕輕的，“不要說話，我想安靜一下。”安安點點頭，在他的懷里聽著他越來越平穩的呼吸聲，也不由得安靜了下來。

天色將晚，汽車成了一個小小的隔離的罩子，將這對兒小兒女與外面的悲傷、混沌，區分開來，給了他們一切都沒發生過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