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天龍策(全三冊)
- 王大為
- 21386字
- 2018-06-19 14:49:07
傍晚,武長春來到胡同深處的一戶小院,這是他到北京后租下的小院。他到這兒已經三天了,剛推門進院,還沒走到屋里,一個拄著拐杖、步履蹣跚的老婆子迎了上來,顫悠悠地問:“您可是武先生?”
武長春因為陌生,大為驚異:“您是?”
“我是這兒的大房東。”老婆子自我介紹后,又道:“有個叫金曉東的先生說,您要是到了,請你去前門的天云樓,這是他給您的信。”
武長春拆開信一看,更是吃驚,他知道金曉東就是天亮,他沒想到天亮還活著,而且還知道他已經到了北京。這時下雨了,他立即拿來一把雨傘,帶著滿腹狐疑,趕往前門的天云樓。他趕到時,金曉東正坐在樓上帳房內的桌前燈下,撥著算盤結賬。今天生意如同往常一樣好。
“金掌柜……”
金曉東回頭一見,趕忙起身:“長春……”
武長春搶上一步,抱拳施禮地問:“曉東兄,別來無恙?”
其實武長春與他并不熟悉,只是三年前,隨李永芳歸順大金時,在舒哈達任指揮使期間與他見過幾面,后來舒哈達似乎不喜歡他,把他打發出都護府,也就把他忘了,直到李永芳接手都護府,才從李永芳那里得知那個暗中派出的天亮,就是被舒哈達排擠出去的金曉東。后來武長春見到那只因不慎放空而來的鴿子,還以為金曉東出了事,棄世不在了。而金曉東則像見到親人,上前抓住他的雙手:“我總算等到自家人了,坐,請坐……”
武長春坐下后,跟著坐下的金曉東問:“晚飯用了嗎?”
“因為急于想見您,沒用。”
金曉東便朝著門外喚道:“八妹!”
八妹走了進來,顯然,她被武長春的俊秀挺拔吸引,朝他瞥了一眼,才把目光投向金曉東:“掌柜的有何吩咐?”
“給我上幾道菜和一壺酒,酒要我窖藏的五糧液。”五糧液早就是宮中御酒,要從四川運來不易,北京的市面上也極難買到。
八妹轉身離去后,金曉東又道:“都怨我不好,放空了一個鴿子,沒了鴿子,我就一直在物色與你們聯系的合適線人,可是都不理想,直到最近才通過黑道,找到一個跑馬幫的小子。”
“真沒想到曉東兄還能活著,曉東兄是怎么躲過馬楠案,活到今天,還能在這兒開起這夠氣派的大館子?”
金曉東冷笑道:“靠的就是錢,因為我早就留有后路,用大把銀子為自己買了保險,所以在錦衣衛偵破馬楠的同時,我就得到消息躲了起來,風頭過后,我得知認識我的人在拒捕時被砍死了,而黃胖子不認識我,我就花了一千兩銀子,想方設法,結識了剛當上錦衣衛指揮使的田爾耕。這小子收了銀子,就把我當成朋友,現在他是這家飯館的大股東。”
武長春笑了:“這個大股東穩拿大頭?”
“不錯,現在我們是四六開,我拿四,他拿六。”
八妹端著酒菜進來了,把菜放在桌上,給他們斟滿酒準備退出時,被金曉東叫住:“八妹,我想起了,長春兄是蘇州人,你再給我上一道松鼠鱖魚。”
八妹答應一聲,退了出去。金曉東與武長春碰杯喝了口酒,繼續道:“我這個店,生意奇好,不少人都是田爾耕介紹來的,我的一碗魚頭湯開價是二兩銀子,他們也爭著吃,一碗魚頭湯的成本才三十個銅子,這哪里是吃魚頭湯,這是來向田爾耕送銀子,洗錢的。”
武長春問:“那你利用這個飯館收集了不少情報吧?”
金曉東得意地道:“不錯,朝廷上午發的邸報,我下午就能收到,我還和好幾個官不大,但能接觸機密的官員交了朋友,我讓他們在這兒白吃白喝,套出了不少情報。”
武長春佩服地:“真沒想到,你與大金失去聯系后,還如此忠誠,能夠人自為戰,主動出擊。”
金曉東一聽,恨恨地:“我也不是對大金多么忠誠,而是對朱明的仇恨,你大概不知道,我家本是世代為兵的兵戶,我的祖上為朱明打江山,保江山立過戰功。我外公是江淮名廚,因為只有一個女兒,沒有兒子,所以我父親就入贅做了他家的女婿,而我的兩個伯父依然在軍中任職。二十五年前,我伯父因為上司是個極貪的貪官,老是克扣軍餉,當時,我父親在北京一個尚書家當廚子,去軍營探望我伯父時,他們就寫了一封揭發信,要我父親帶往北京,想請那尚書轉交給兵部,揭發那個貪官。不料這事被那貪官的心腹發現,那個貪官竟以謀反的罪名,殺了我的伯父不算,居然還派人追殺了我的父親。后來母親找到那個尚書,求他出來主持公道,弄清真相,但那尚書卻怕招惹是非,非但不管,還把我母親攆出門外。我母親本來身體不好,因為此事的刺激一病不起,棄我而去。我是為了報仇才投奔滿韃子的!”
聽了這番經歷,武長春的心里很不舒服,他看著閃出淚光一臉仇恨的金曉東,長嘆一聲后,才道:“以后,你把收集的情報交給我吧!我已經在山海關找到可靠的線人,他會安全迅速地送到我丈人那兒,現在他已經升任為都護府的指揮使。”
“應該這樣,那個馬幫頭子目標太大,并不可靠,而且要價太高,容易出事。”
說著,他起身從一個茶葉罐里取出一條綢帶,又從抽屜里取出一只放大鏡,交給武長春:“這是都護府用信鴿送來的,讓我轉給您的短訊,你用這西洋鏡看,能看得更輕松,這是我花了二十兩銀子買來的。”
這是極為精致、金邊鑲花、高倍數的放大鏡,武長春感嘆地道:“這東西可是極為稀罕,你倒是能買到,你真有本事。”
金曉東得意地:“眼下在北京,只要有錢,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武長春拿起放大鏡,透過鏡面看著,那些微雕似的小字立即變大,變得極為清晰,全文是,“速探寧遠筑城之事,及袁崇煥孫元化詳情,閹黨東林黨之爭莫忘留心,切記安全,藍。”
武長春看完,一股暖流頓時從心中升起,傳遍全身,他對這條短文能有如此魔力感到有些意外。他沉思良久,方才把那綢帶遞向燈火,點燃燒了,又把目光投向金曉東:“曉東兄,我初來乍到,這事只能麻煩您幫個忙了。”
金曉東頗為自信:“你就放心歇他幾天,現在我沒有打聽不到的消息。”
“太好了。”
這時,八妹把一盆松鼠鱖魚端上后,又給二人斟酒。金曉東用筷子點了點魚:“請,這鱖魚是永定河的,比太湖里的鱖魚好,沒有江南那種土腥味,只是八妹燒淮揚菜還可以,燒的蘇錫菜就不能與蘇州廚子去比。”
武長春吃了一口,連聲贊嘆:“不錯!不錯!絕不比蘇州廚子做的松鼠鱖魚差。”
一旁的八妹嫵媚一笑,退了出去。金曉東見武長春注意著八妹,便問:“長春兄這次來北京,是一個人?”
武長春:“三個人,我怕三個男人住在一塊,容易引起錦衣衛的注意,所以一人被我安排在保定,一人安排在天津,讓他們在那兒建站,現在我自個兒單住。”
金曉東想了想:“單身一人也容易引起注意,我建議你得找個可靠的女伴,與你同住。”
“找錯了可是要壞大事的。”
金曉東把頭湊了過去,低聲道:“你看這八妹如何,她可是絕對可靠。”
武長春想了想:“以后再說吧!”
武長春回到居處,坐在案前燈下,借助金曉東送他的那只放大鏡,在一份紙條上寫著一份給東京都護府的密報,因為這份密報是給李永芳的,但是赫梅藍肯定也能看到,如何在這份密報中巧妙地透露一點他對赫梅藍的情感,又能讓李永芳看不出,他得動點腦子。他正專心思索地寫著時,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他警惕地問:“誰?”
沒有應答,而是又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
武長春急忙把寫的密條塞到袖里,收拾好筆墨,方才起身走到門口,開門一看,是八妹出現在門口——八妹的臉上漾起羞澀、討人喜歡的微笑。
武長春把她讓進后,把門關上:“你怎么來了?”
“老板說,他總覺得您一個人住在這兒會引起注意,為了保證您的安全,還是讓我陪你為好。”
八妹見武長春只是朝她看著,沒有說話,又朝四周一看,屋里十分凌亂,單身男人的居處,不亂的極少。于是她也不征得武長春的同意,開始收拾房間。武長春在一旁坐下,默然朝她看著。片刻,凌亂的房屋就變得干凈整潔。此時八妹才轉過身來,朝武長春送去赧然一笑。
“謝謝。”武長春謝完又道:“您先睡吧!我還有點事。”
八妹不語,也沒有動。
武長春從床底下取出一只鴿籠,里面也裝著一只鴿子,當他拿出鴿子,把紙條綁到鴿腿上,用浸過油,能夠防雨的綢條包住。八妹問:“這鴿子你喂飽了沒有?”
武長春對八妹的提醒有些意外:“喂飽了,你好像對此也挺內行的。”
“以前,金先生的鴿子都是由我照料,因為我舅舅生病,出去幾天,由他照料就出了事。”
武長春笑了:“這么說,您也會把我當作鴿子?”
八妹被他的幽默逗笑了,但她沒有答話,顯然,這是一位少言寡語的女人。
武長春又對她道:“請您幫我打個地鋪,你睡在床上,鴿子睡在地鋪上。”
說完,武長春拿著鴿子,來到院中,把鴿子拋到空中——他望著飛往空中的鴿子消失在遠方,依然望著天空,暗自神傷地道:“赫梅藍,我剛剛發現,我的心中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你!可你知道嗎?命運已經注定了,我們只是萍水之交……”
八妹沒能想到的是,當天晚上,武長春還真的睡在地鋪上,八妹是個粗通文墨的女人,知道春秋時有個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她看著睡著的武長春想,難道她真的遇上了當代的柳下惠?
夜幕降臨,北京宣武門內順城街的天主教堂內,一間中式的屋里不斷傳出朗讀《論語》的聲音,這是不滿三十歲、金發碧眼的德國傳教士湯若望在學習中文,他的發音日爾曼腔很重。
湯若望是他來中國后起的中國名字,原名為約翰亞當·沙爾·馮白爾。他出生于德國萊茵河畔的科隆,他的家族在當地是名門望族,全家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早年,湯若望曾想成為一名冶金工程師,后因家庭的影響,進了羅馬的經學院,他曾聽過著名科學家伽利略的講課,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后,成為一名傳教士,因為非常欽佩利馬竇能夠適應中國的文化習俗,把天主教的教義與中國的儒家文化結合,打開了在中國傳教的大門。同時,利馬竇那種獻身精神也感動了他。利馬竇與他一樣,也是出生富貴之家,但視富貴如敝屣,為了信仰,不遠萬里,毅然來到中國傳教。為了繼承利馬竇的未竟事業,湯若望就主動向羅馬教會提出申請,前來中國傳教,現在,他剛來中國不久就夜以繼日,非常刻苦地學習中文。當他讀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時,一個中國仆人進來:“湯先生,有個叫孫元化的先生來拜訪您,他說,他是咱們的教友,是徐光啟先生介紹來的。”
湯若望一聽,立即放下書本道:“請進。”
仆人退出片刻,孫元化被引了進來,湯若望一見,伸出雙臂迎了上去,用漢語道:“您好!”
孫元化卻用拉丁語道:“您好!”
“請坐!”湯若望堅持說那德國腔的漢語。
孫元化坐下后,湯若望又問:“咖啡?茶?”
“我還是喜歡喝茶。”孫元化知道西洋人愛喝咖啡。
湯若望又問:“要加糖嗎?”這位老外喝茶是放糖的,而且放得很多,到了中國,他發現中國的冰糖比西方的方糖好,甜而不膩,他便改用冰糖,中西合璧。
“謝謝,不用。”孫元化接受了天主教,但沒接受茶中放糖。
湯若望沏了一杯清茶,放在孫元化面前時,又道了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
孫元化笑道:“湯先生來中國沒多久,中文就說得這么好。”
“過獎,過獎。徐老師已經向我介紹過您,說您是他最杰出的學生。您什么時候來的北京?”
“我下午到北京先向吏部報到,晚上就來拜訪您,您是我來京后第一位拜訪的朋友。”
湯若望高興地:“榮幸,不勝榮幸。”
孫元化開門見山地:“聽徐老師說,湯老師對冶煉鑄鐵很有研究,我想向老師請教,為什么我們澆鑄的炮筒容易碎裂,經不住高爆炸藥。”
湯若望笑道:“我來中國時,帶了一本書叫《論礦冶》,這是我的老鄉、礦冶學家阿格里科拉寫的一本冶金技術的專著,您或許能從這里面找到答案。”
說著,湯若望起身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寸厚有余、羊皮封面的書,遞了給他。孫元化一看,是德文版,便道:“我只懂一點拉丁文,看不懂日爾曼文,湯老師是否能幫我們把這本書翻譯出來?”
湯若望想了想后,道:“以前,我曾想當一名工程師,我對冶煉一直很感興趣,我帶這本書,是想為中國的教堂澆鑄更好的鐘,鐘聲是上帝發出的聲音,一定要悠遠響亮,可是你現在要我翻譯出來,幫您鑄造大炮,這合適嗎?”
孫元化反應極快地道:“天下安寧、太平,也是上帝的意愿,沒有安寧和太平,再好的鐘聲也不會有人去聽。當前,只有大炮才能保證中國這塊土地上的安寧太平。”
湯若望沒有馬上答應,而是道:“讓我認真地想想行嗎?”
孫元化懇切地:“那我就期待著湯老師的答復。”
孫元化暫住在北京棋盤街的蘇州會館,次日,侯震旸便派人來通知他,要他馬上去兵部,說是帝師孫承宗要接見他,這讓他既意外,又興奮,立即起身趕往兵部。
兵部議事大廳的墻面上掛著一幅很大的、標明邊關駐守的地圖。年過六旬的孫承宗正在看著一份報告。
孫承宗,字稚繩,河北高陽人。他身材高大,相貌奇特,滿臉的絡腮胡子,硬邦邦地挺立著,跟人說話聲若洪鐘,響震屋瓦。外表上看他像一名驍勇的猛將,但他卻是學識豐富的地道文人,萬歷三十二年高中榜眼,也就是當年進士的第二名。他是熹宗朱由校的老師,以左庶子的身份充當日講官。由于講課生動,這位迷戀木匠、不喜讀書的皇太子每次聽完他的講課,都很受啟發,對他特別信任,格外看重。所以朱由校一當上皇帝,就將他提升為少詹事。這是專門負責皇室事務的官職,雖說不算太大,但是只有深受皇帝信任的人才能擔當。
孫承宗雖然是個文人,但他通曉軍事,見解獨到,自努爾哈赤叛明自立為汗,沈陽、遼陽相繼失守,整個朝廷爭論得不可開交。木匠皇帝也開始對東邊的戰局著急了,于是任命他最信任,又懂軍事的孫承宗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入閣辦事。明朝不設丞相,但是丞相的工作總得有人去做,于是設立了相當于丞相級的大學士,這是級別最高的官吏了。朱由校雖然有些糊涂,但他心眼不多,是個少有的敢于放權的皇帝,他幸運地遇到了這位為人正直、辦事公正的好老師。最近孫承宗又接任了誰都不愿意干的經遼使。孫承宗上任后,深知人才的重要,他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責令吏部選拔懂得軍務、敢擔重任的將才,于是也懂軍事、辦事認真的侯震旸向他推薦了袁崇煥與孫元化。今天孫承宗接見他們,是與他們商討邊關的形勢與對策。之后,他們就將走馬上任。
袁崇煥先到了,坐等在一旁,袁崇煥剛滿四十,個頭不高,面色黝黑,兩眼有神,他是廣東人,有著典型的嶺南人的相貌,他也是進士出身,曾經在福建當過縣令。明朝有定期派員考察地方官員的制度,根據考察優選劣汰。這是個好制度,再好的制度,也得有秉公執法的人前去執行。明朝后期官場貪腐嚴重,派出考察的官員多半把這種考察當做斂取錢財的機會與手段,但是總有公正廉正的清官,這就看地方官員的運氣了。袁崇煥運氣不錯,遇到了前來查訪的侯震旸。袁崇煥很有辦事能力,在縣里為官的幾年中,深得民心。有一次城中失火,他帶領眾人率先爬到屋頂,冒死參與滅火,讓當地百姓深受感動。當時,這位縣太爺在翻爬到屋頂時比年輕人還要靈巧,這也讓人們感到驚異。
早在福建時,袁崇煥就注意著關東邊事,多次找來一些在邊關服役、打過仗的老兵,了解當地的地形及關隘特點。后來他奉調北京擔任編修,這是一個與軍事毫無關系的閑職,但他依然注意邊事,想在這方面施展一下自己的抱負。他曾不打招呼,只身單騎地前往臨近金人的前線,察看地形,研究克敵對策。但直到孫承宗接任兵部尚書,在侯震旸的極力推薦下,袁崇煥方才得以重任。
孫承宗剛把一份標以緊急、實際上并不緊急的公文看完,一衛士進:“大人,兵部主事孫元化到了。”
孫承宗立即道:“請他進來。”
片刻,孫元化也走了進來,停在站起的孫承宗面前,施禮道:“在下孫元化拜見孫閣老。”
孫承宗向他介紹袁崇煥:“這位便是與你同去寧遠的主事、字元素的袁崇煥。”
孫元化又向袁崇煥施禮道:“我的老師早就向我介紹過元素兄,元素兄對邊事的判斷與策略,初陽非常欽佩,能與元素兄共事,初陽感到三生有幸,望元素兄多多指教。”
袁崇煥回禮道:“不敢當,崇煥早就聽說初陽兄精于泰西之學,善于布陣安炮,無人可比,小弟能與初陽兄共事,可以隨時請教。”
孫承宗看著他們道:“老夫是吃麥子長大的,二位是吃大米長大的,今天我這個吃麥子的,要向吃大米的二位請教,請坐。”
兩人坐下后,孫承宗又道:“二位都認為要拒敵于關外,一定要筑寧遠城,可是二位想過沒有,筑城無法保密,此事必然會驚動滿韃子,如果在筑城其間,遭到滿韃子的突然襲擊,你們如何應對?”
袁崇煥見孫承宗朝他看著,便道:“學生以為,寧遠是兵家必爭之地,無論哪一方,占領后都是進可攻,退可守。敵酋努爾哈赤精通兵法,熟知地理,如果我們從寧遠退走,他也會在寧遠筑城據守。此酋自作亂以來,四十多年未遇對手,一貫輕視我軍,他會等我們把城筑成,再來攻取,他覺得攻城比筑城省力省錢。我們正可以充分利用他的輕敵。”
孫承宗把目光移向孫元化。
孫元化道:“學生覺得袁主事說得有理,敵酋輕敵自信,不會在我們筑城其間來犯,而會等我們筑城之后出兵攻取,他們自以為攻取寧遠輕而易舉,會把我們筑城看成是代他們打工。”
孫承宗點了點頭,又問:“購置紅夷大炮的事進展如何?”
“昨天我接到張燾的來信,說購置的紅夷炮已經啟運,三個月內即可運抵山海關,隨時可以調撥寧遠。”
孫承宗又問:“花這么大價錢購置的紅夷大炮,是否就布置在山海關為好?”
“學生以為,還是布置在寧遠為好,買來就要用,有了紅夷大炮,我們就有鎮守寧遠的底氣。”
孫承宗想想,認可地點點頭,又道:“現在朝中對在寧遠筑城反對者多,贊成者少,多數人認為這是靡費錢財,其實,凡是魏忠賢認可的事,他們都要反對。現在我贊成你們筑城,有些東林黨人就會認為我附和魏忠賢,我是頂著這股壓力支持你們的,你們一定要將此事辦好。”
孫元化和袁崇煥一聽,同時站起道:“請閣老放心,學生一定會竭盡全力,建好城,守好城,決不辜負老師的信任!”
孫承宗這番談話,拉近了他們與這位忠心報國的老臣的距離,增添了堅守寧遠的信心。
武長春趁八妹去了天云樓,從租賃的小院里出來,不遠的墻邊有棵老榆樹,他走近樹旁,警覺地四下觀望,發現沒人,方才把手伸向榆樹面墻的一方,那兒的樹節下有個不大的枯洞,他從洞里掏出一顆核桃,回屋坐下剝開一看,里面空著。這是一個信號,武長春喑自道,這小子總算回來,有空見我了。武長春剛把核桃殼扔進一旁的紙簍,披著頭巾的八妹挎著一個籃子,推門而進。她一大早就去了天云樓,現在武長春是通過她與金曉東聯系,盡量避免直接與金曉東見面。
武長春起身朝她看著:“金老板那兒可有事?”
“他讓我給您帶封信,說您想要的筍干和元宵都弄到了,還說需要什么貨,盡管告訴他。”說著,她揭下頭巾,放下籃子,從籃里拿出一條鱖魚,這是一條殺好洗盡的鱖魚,又從魚腹中取出一封油紙卷著的信,武長春接過信,拆開看后,抬眼睛朝八妹看去,佩服道:“你們的金老板真有本事,我要的貨,他這么快就能弄到。”
八妹一笑,又道:“他還說,讓我給您做松鼠鱖魚。”
武長春卻道:“你一個人吃吧!晚上我有飯局,要會一位朋友。”
“那我就給您留著。”
武長春看著她那副嫵媚可愛的模樣,送她一個微笑。
傍晚,武長春出了小院,先去西珠市口轉了轉,待到天黑,發現后面沒有尾巴,才朝八大胡同走去。他是去胭脂胡同的小白樓,當他來到小白樓的門口時,聽到了院里傳出的古箏聲,而且聽出這是《雨打芭蕉》,他知道,玉玲兒已經在二樓等著他了。武長春走進小白樓,示意樓下的小紅霞不要出聲,悄然上樓,來到樓上的客廳。當他出現在玉玲兒的身旁時,她還沒有發現,繼續撥彈著古箏,直到她把琴弦一撥,余音消失,武長春才道:“玲兒姐……”
玉玲兒起身笑道:“你怎么像鬼影似的?”
武長春也笑道:“干我們這一行的都是鬼影。”
玉玲兒嘆口氣道:“你說的不錯,咱們都是鬼影,鬼影兒,請坐吧!”
玉玲兒這樣說是因為她也是此道中的人物。這小白樓是錦衣衛派駐在外,刺探與傳遞情報的重要站點。錦衣衛分成兩個部分,一是公開的部門,這些人身著統一的飛魚繡服,公開活動,另一部是不公開的,專在暗處活動,刺探情報,這些人以各種身份安插在各處,他們正式稱呼是兩千年前春秋戰國時期就有的稱呼——間諜,也被稱作間人、細作、臥底、伏哨與線人。
在田爾耕進入錦衣衛前是沒有女間諜的,后因遼東形勢有變,金人的間諜在北京異常活躍,還經常出沒在花柳之巷的青樓內,于是田爾耕向駱思恭建議,在青樓里建站,招募女諜,敵方到了那里往往會失去警惕,容易暴露,而且女人在觀察上比男人細致,具有男人沒有的一些特殊優勢與手段。與時俱進的駱思恭十分賞識他的建議,在小白樓建立了試驗性的站點,招募了幾名女諜,玉玲兒就是這站點的主管。
玉玲兒是藝名,本名叫李玲玉,是祖籍山西的遼東人,父親是個進士及第、后又從軍的職方中事,也就是軍中的參謀長。她早年喪母,父親對她非常寵愛,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找老師教她詩書琴畫,她也特別聰明,學得極好,后來父親出征遼東,與金人接戰時兵敗被圍,不肯投降,自殺殉國。此時她已經與人訂婚,未婚夫是父親的部下,也在此役陣亡。為此玉玲兒痛不欲生,誓不再嫁,后來與難民一起從關外來到關內。當田爾耕招募女諜時,從一個朋友那兒得知玉玲兒與金人有血海深仇,便想招她入行,因為當時最缺的不是普通的女諜,而是那種有頭腦、有才藝,能夠獨當一面,成為首領的女中豪杰。他找了個機會與玉玲兒見了面,與她交談后,覺得她是非常理想的人選,但又感到,像玉玲兒這樣的家庭出身與文化教養,肯定會拒絕,當他試探著與玉玲兒談及此事,沒有想到她僅提出一個條件——決不利用身體去做貂蟬式的人物,田爾耕當即同意,她就爽快地答應了。玉玲兒是接管小白樓,成了這兒一把手后,方才改名為玉玲兒,田爾耕沒有想到,這個站點竟會在邊事告急后破獲最大的間諜案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讓他成功地把駱思恭踢到樓上,晉升為夢寐以求的指揮使。
武長春落座后,看著為他沏茶的玉玲兒,問:“今天我可不會白跑吧?”
錦衣衛規定,潛伏在外的線人回到北京,不能直接去設在鐵獅子胡同的總部,而須通過指定的站點向總部報告。所以武長春一到北京,與玉玲兒取得聯系,就向她提出想與田爾耕見面,直接與他面議一些事項。但他來了多次,田爾耕近來特忙,讓他暫等幾天,今天他總算接到田爾耕準備接見他的通知,但他還是懷疑忙極的田爾耕會讓他白跑一趟。
玉玲兒苦笑道:“白跑不會,但他向來神出鬼沒,從不準時,你與他共過事,應該清楚。”
“在這兒能聽姐姐彈奏古琴,時間再長也不會寂寞。”
玉玲兒笑了:“我可不認為你是我的知音,不過你要聽,我就彈,幫你消磨時間。”
她把一杯蓋碗茶放在武長春身旁后,就坐到古琴旁,纖纖的玉指撥起琴弦,悠長空靈的《高山流水》就從指間流出。武長春是性情中人,隨即進入曲中的意境……
曲進尾聲,一陣急雨般的彈撥后,玉玲兒又將琴弦一挑,收住手,裊裊的余音漸漸消逝,許久,回過神來的武長春贊嘆道:“玉玲姐讓我明白了,為何孔子聽了韶樂,三月不知肉味。”
玉玲兒笑道:“你也學會說奉承話了。”
武長春還沒來得及回話,身后就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玉玲姐的面前,不說奉承話的就不是男人。”
武長春掉首一看,是悄然而進的田爾耕,趕忙站起:“田大人……”
田爾耕笑道:“長春兄,你別這樣稱呼我好嗎?咱們是一起秘密加入錦衣衛的哥兒們,你這樣稱呼小弟,就見外了。”
武長春是在結婚后那年,受到岳父的指示,帶著一筆錢來北京行賄的,因為李永芳清楚地知道,如果不肯行賄,他就很難升遷,這個游擊也算是當到頭了,然而當時朝廷對邊關將士并不放心,暗中安插線人,所以他到北京后就被錦衣衛看中,勸他秘密加入錦衣衛,這樣除了軍餉外,還可以得到一筆豐厚的津貼,他至今奇怪的是,錦衣衛居然能知道他是很不情愿與李永芳的女兒結婚,利用了他對李永芳的不滿情緒。此時,他已經感覺出李永芳對朝廷不滿,很可能叛明投金,也就加入了錦衣衛。
之后,他在北京一個秘密據點接受了短期培訓,當時明朝的諜報系統在世界上可以說是領先的,培訓的課目是竊取情報的手段與傳遞方式。當時,田爾耕雖然大他五歲,公開的職務是禁衛軍的校佐,算是中級軍官了,但因同時入行,成了同學,而田爾耕是這期培訓班的頭領。此時的田爾耕就非常成熟,懷有野心,非常注意同窗之誼,為日后仕途鋪設人脈。
田爾耕雖說精于權術,陰險狠毒,是那種典型的笑面虎,但他也有講義氣、守信用的一面,并非全無人性。他答應了玉玲兒不賣身,就說到做到,從不強迫她用身體去竊取情報。他十分清楚,無論好事、壞事,要干都得守信,不然將會一事無成。面對不忘舊誼的田爾耕,武長春很受感動,便抱拳施禮道:“那我就照舊稱呼您為爾耕兄,爾耕兄,您榮升為錦衣衛的指揮使時,小弟正在敵營,無法當面道賀,今天小弟就補上這道賀。”
“謝謝。坐,請坐。”田爾耕說著把帶來的小箱子放在桌上,和武長春分禮入座后,玉玲兒已經起身,又沏了一杯蓋碗茶,放在田爾耕面前。這時,田爾耕朝玉玲兒看著,問:“玲兒,要是像長春兄這樣的美男子,成天在您的身邊,不知您是否還能守身如玉?”
玉玲兒淡淡一笑:“在我眼中男人都一個樣,不分美丑,你們聊吧!”
田爾耕又道:“玲兒又不是外人,是咱們錦衣衛的站點交通,用不著回避。”
“我只是奉命聯系讓你們二人在這兒會面,不該我知道的事,我不想聽。”說罷,玉玲兒便轉身離去,把門合上。
田爾耕目送玉玲兒離開后,又把目光移向武長春:“長春兄,上個月我到蘇州去處置一些事,大前天我一回北京,玉玲兒就讓人通知我說,你來北京已經十多天了,我本想馬上請您到總署與您會面,后來一想,您的身份還沒公開,生怕去總署會暴露身份,于您不利,您也知道,這是咱們錦衣衛的規矩,所以才通知玉玲兒,約您在這兒會面,請長春兄見諒。”
武長春當然理解:“爾耕兄的謹慎是應該的。”
田爾耕又道:“長春兄,您是我們錦衣衛在滿韃子那兒潛得最深的間人,你的情報,對于破獲年初京城的馬楠諜案起了關鍵作用,你該得到重賞,可是,錦衣衛的活動經費一直吃緊,為了兌現你的賞金,我幾次親往戶部,他們老說缺錢,最后還是通過魏公公,方才把錢領了出來。”
“我能潛得這么深還得感謝您。”武長春此言也是實話,因為他是李永芳女婿,所以早就發現李永芳有叛明投金的苗頭,他即向錦衣衛負責與他聯系的田爾耕報告了,并提出李永芳若要叛明投金,他便設法剪除。然而,田爾耕卻回復道,要看得遠些,他已經向駱思恭建議,并且得到批準,要是李永芳投金,那么就隨他同去,爭取潛入敵方深處,掌握更多內情,武長春就是根據這一命令沒在李永芳叛明時將他剪除。
田爾耕把放在桌上的小箱子打開后,推到武長春面前:“這是一百兩紋銀,請您清點一下。”
武長春只是看了一眼沒動,而是問:“咱們怎么老是缺錢?朝廷每年的稅銀都流到哪兒去了?咱們錦衣衛也有責任替朝廷查一查。現在滿韃子對于我們拖欠軍餉一清二楚,這個問題不解決,誰還肯為朝廷效命?”
武長春在掌管后金機密時,后金潛入關內的線人報告得最多的情報就是明當局經常拖欠軍餉。
田爾耕長嘆一聲:“我當上指揮使后方才知道,這事已經到了不能查、一查天下必亂的地步,這事咱們還是不談為好。”
武長春欲言又止地看著一臉無奈的田爾耕。
田爾耕又道:“長春兄,咱們是好兄弟,過去關系一直不錯,所以,我被提拔了,也不能忘了你,要是你對間諜臥底感到厭煩了,我可以派你去南京擔任錦衣衛僉事。”
“去那兒對付東林黨?”
田爾耕沒想到武長春說得這樣直率:“不錯,那兒是東林黨人的地盤,這幫文人總是惹是生非,惡意誹謗魏公公,我想憑借您的能力,完全可以讓他們老實一些。”
武長春不解地:“眼下關內盜寇蜂起,關外又是邊事告急,我們把精力花在對付東林黨人,你覺得合適嗎?”
田爾耕想了想,才道:“長春兄,我跟你實話實說吧!我對東林黨人既無好感,也沒惡意,我是誰當權,就聽誰的。眼下,皇上都聽魏公公的,我能不聽他的嗎?”
“可我感到,你對這個不識字的老太監好像很有好感?”
“也談不上有多大的好感,但我和他接觸后,覺得這個老太監挺精明的,完全明白大明亡了對他沒有好處,他也想辦點事。當然,他的毛病不少,一個下面沒了、心理扭曲的男人,不能用正常人的眼光去挑剔他,可是東林黨老是和他較勁,不管他的決策是對是錯,都要反對。所以朝廷的亂相,也不能全都推在這老太監的身上。”
武長春無法認同:“你這種態度,旁人會怎么看待?”
田爾耕感嘆地道:“我對東林黨人算是客氣了,可是他們偏要把我往魏忠賢的一邊推,你說,你叫我怎么辦好?你是我的哥兒們,我可以坦率地跟你說,我早就看透了,要是東林黨人掌權,未必就比魏忠賢好到哪兒,沒準還會更糟,沒了魏忠賢,他們就會形成新的幫派,爭斗不停,光明正大的人很難在朝廷里生存。”
“那您?”武長春欲言又止。
田爾耕會意地笑了:“干咱們這一行的,能夠光明正大嗎?”
對于田爾耕這種坦率,武長春也笑了:“你能承認這一點,就是光明正大。”
田爾耕繼續他的話題:“怎么?去不去南京,幫我解決東林黨人的麻煩?”
武長春略思片刻:“還是讓我對付滿韃子吧!現在我要向您報告一個不需要獎賞,讓你吃驚的消息。”
“什么消息會讓我吃驚?”
武長春直視著:“滿韃子在京城的間諜沒被一網打盡,還有漏網之魚在京城活動。”
“這漏網之魚是誰?”
武長春停了片刻,才道:“天云酒樓的老板金曉東,他的代號叫天亮。”
田爾耕一聽,果然震驚地朝武長春看著,半晌才道:“你有什么證據?”
“我來北京之前,他還在向滿韃子提供機密情報,說是朝廷任命袁崇煥和孫元化為兵部主事,準備在寧遠筑城,布置紅夷大炮,卡住滿韃子欲想南下的咽喉,所以,他們要我盡快地了解袁崇煥與孫元化的個人經歷與想法,是否購置了紅夷大炮。”
田爾耕沉思許久才道:“我在他的飯館里參股的事,恐怕你也知道了吧?”
武長春沒有否認:“是的,但我覺得,要是你知道他是漏網之魚,決不會參股。”
田爾耕感動地:“看來,知我者莫如長春兄也。你看,這事現在該怎么處理為好?”
“暫且不動他為好,你一動他,我就會暴露,李永芳這叛賊要我來北京,就是要我調查你們是從哪兒得到情報,破了他們布置的諜報網。他已經懷疑他們那里有錦衣衛安插的細作。”
田爾耕笑道:“說得對,還是暫且不動為好,這樣李永芳就不會想到,他的女婿就是我們錦衣衛在關外的頭號細作。”
武長春也不免一笑,又道:“我已經打聽到袁崇煥和孫元化的一些情況,我認真地分析后認為,他們能夠提出在寧遠筑城的遠見,就不是等閑之輩。我想,我可以向滿韃子提供一些有關兩人的情報,雖然李永芳會重視這一情報,但敵酋努爾哈赤就未必重視。此賊被人稱作戰神,從沒打過敗仗,要是袁崇煥和孫元化真能成為他的對手,他再回想我事先所提供的情報,定能加強我在他們眼里的地位與信任,便于我長期潛伏,潛得更深。”
田爾耕一聽,拇指一伸,贊道:“長春兄不愧為我錦衣衛之俊杰也,我們想法不謀而合!你可聽到,朝廷里有些人對袁崇煥和孫元化的負面評價?”
“聽到了,特別是對孫元化,認為他是投靠魏忠賢方才得以提拔重用,為此,有好幾個人上書給皇上,要求對吏部為何提拔他進行查辦。”
田爾耕略思片刻:“你可以把這些消息也通給他們,這樣他們就更會輕視袁崇煥與孫元化。”
武長春抱拳道:“遵命!這事勞駕您秘密通知孫元化和袁崇煥,告訴他們,現在他們的一舉一動,滿韃子都在注意。”
田爾耕馬上答道:“好,我可以馬上通知孫元化,他好像有事在忙,現在還在北京。”
孫元化沒有同袁崇煥一起去山海關,而是以兵部主事的身份,考察明軍的兵器廠,其中主要的是專制火銃的幾個廠,因為孫承宗與袁崇煥都支持他的發揮火器的設想。明軍的兵器廠還停留在民間作坊的水平上,以刀槍與盾牌的制作為主。工匠們都是吃餉的兵戶,子承父業,代代相承。近年因軍費不足,嚴重欠餉,這些作坊式的兵器廠為了生存,就搞起副業,做大刀的做起菜刀,澆鑄火銃的澆制鐵鍋,生產火藥的改制煙花爆竹。孫元化來到最大的設在陶然亭的兵器廠,見到制好的鐵鍋,拿起鐵錘朝鍋一敲,而且并非太重地一敲,就敲出一個窟窿。他又連敲了幾口,個個如此。當他得知也是用這種方式澆鑄火銃時,已經推斷出火藥的配方相當老舊,爆炸威力十分有限。他拿了爆竹連點了幾個,居然還有幾個沒能炸響,剝開沒炸開的爆竹一看,就證實了他的推斷,這里只能制作劣質火藥。于是心中已經決定,準備把上海烏橋的王鐵生請來,組建新的炮廠,仿制紅夷火炮。之后,他又找過湯若望,請他翻譯那本冶煉技書術的德文書,湯若望雖說還沒答應,但是態度松動許多。他相信,湯若望答應是遲早的事。同時,他在北京物色好一位名叫汪天方的教友,此人不但對西洋數理有著研究,對于制炮也極有興趣,而且很有管理能力。他相信在這位教友的管理下,制造的火炮不會比進口的紅夷大炮差到哪里。組建炮廠的投入不小,需要花錢添置設備,重新培訓工匠。他向孫承宗寫了撥款報告后,很快就得到批復,孫元化拿到批復,立即前往戶部。
在六部的尚書中,當下有兩個部的尚書,有門道、有資歷的人想干的不多。一是兵部,本來這是個油水很足、事情不多的肥缺,自從遼東用兵以來,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兵部尚書必須兼任經遼使,直接指揮對遼用兵,然而幾任兵部尚書,都因兵敗遼東而被投進監獄,有的還招來殺身之禍。另一就是戶部,戶部是專管財政的官吏,然而,近年來當局總是入不敷出,以至拖欠軍餉的現象十分嚴重,這些錢都用到哪里,一直是一筆糊涂賬,因為拖欠軍餉多次導致兵變,最后倒霉的總是戶部尚書。一個總是缺錢又要承擔責任的職務,自然沒人肯干。孫承宗出任東閣大學士,兼任兵部尚書與經遼使后,首要就是解決軍費的開支問題,補發拖欠的軍餉,不然,就無法穩定軍心。他采取的措施是開源節流,先是勸說朱由校拿出庫金,也就是皇帝的私房錢。
朱由校對于自己的私房錢并不在乎,全都交由專管后宮的張皇后管理,而這張皇后是個識大體、好說話的女人,她不但同意,而且撥出的數量遠多于孫承宗的期望,孫承宗為此感動不已。爾后是壓縮不必要的開支,特別是一些公務部門的公費開支要大幅壓縮。要把此事辦好,肯定要得罪人,不是為人正直、秉公辦事的人是干不好的。現任的戶部尚書是皇后的遠親張超塵,此公是個不愿得罪人、謹小慎微的老好人,能力有限,但沒大錯,而且出任此職的時間不長,于是孫承宗就推薦了路振飛擔任他的副手——戶部侍郎,張超塵知道孫承宗留下他,是為保全他的面子,他便識相地交出實權,讓路振飛來清理戶部的糊涂賬,自己甘當掛名的戶部尚書。路振飛曾是孫承宗的下屬,孫承宗看中他的是不講情面、做事認真,而且認真得近于苛刻。雖說他有偏執的一面,但把這種人放在掌管錢財的戶部,孫承宗倒是放心。
坐在案前,撥著算盤的路振飛正與一位幕僚計算著預算,他的面相看上去就是一位性格固執、不講情面、很難合作的人物。
“大人,兵部主事孫元化求見。”一文書進來后,出現在他的身旁。
路振飛一聽,冷冷地:“不見!”他忙著時,向來是誰都不見。
文書又道:“大人,他是帶著孫閣老批復來的。因為他不久就要去遼東前線,所以急于要見大人。請大人能快點審閱批復。”
路振飛這才把頭抬起,這時,一旁的幕僚道:“大人,既然他有孫閣老的批復,那就見見他吧!”
路振飛終于道:“讓他進來吧!”
文書出去后孫元化走了進來,停在路振飛的面前,施禮道:“不才孫元化打攪路大人了。”
路振飛也沒起身,只是冷冷地抬眼問:“有什么事就請快說,我正忙著呢!”
孫元化把一份批件遞給他:“這是孫閣老的批件。”
路振飛一看,怒火頓起地吼道:“又是來要錢,兵部發餉要錢!黃河堤防要錢!陜西河南賑災要錢!你現在還要建什么炮廠要錢!你問我要錢,我問誰去要錢?”
孫元化愣了一會才道:“批件上不是寫了,可以從軍械的預算費用里扣除嗎?并沒占用其他費用。”
路振飛更是激動地吼道:“不占用也不行,大明養兵百萬,滿韃子才幾個人,現在有那么多炮廠,還要造什么炮廠?成天造炮、筑城,勞民傷財,到底是苦了誰,肥了誰,這樣下去,大明不亡才怪了!”
路振飛不懂軍事,但他卻有自己的見解。
孫元化也生氣了:“路大人,我今天不與你談這些,只希望你能早點撥款,你該知道皇上早就授權孫閣老,他有權支配軍費的用途。”
路振飛一聽,朝他瞪起眼睛:“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舉子,居然在戶部大廳里狐假虎威地發號示令,來人,把他給我轟出去!”
路振飛雖然不是東林黨人,但是東林黨人在對孫元化的任命上議論頗多,他也多次聽說。
此時,戶部尚書張超塵正巧進來,當他得知孫元化是帶著孫承宗的批復來的,拿過批復看后,便對路振飛勸道:“路大人,既然是從軍械費里扣除,就批給他算了。”
路振飛卻來了牛勁:“不,我不批,你是戶部尚書,要批就你批!”
說著驀地站起,拂袖而去……
張超塵走到案前,提起筆在批復上批下“照辦”二字,遞給一旁的幕僚,對孫元化道:“好了,請您告訴孫閣老,三天之后,錢就可以到賬。”
孫元化離開戶部,帶著一肚子氣回到在蘇州街租下的屋里,此時已經入夜,剛一進門,家仆便迎了上來:“老爺,有位客人在客廳里等著您。”
“哪位客人?”
“他不肯說,只說他姓過,有重要的事情當面相告。”
“姓過?”孫元化的朋友中沒人姓過,他疑惑地走進客廳,坐等在廳里的過開生便起身道:“孫大人……”
孫元化感到陌生:“您是?”
過開生馬上做了自我介紹:“不才是錦衣衛的僉事過開生,奉指揮使田爾耕大人之命,向孫大人通報一事。”
田爾耕可是個人人皆知的重要人物,孫元化更是不解:“什么事?請坐下說。”
過開生和孫元化坐下后,見四面沒人才低聲道:“孫大人,現在滿韃子已經盯上我軍購置紅夷大炮與寧遠筑城之事,田大人請您注意,小心提防。”
孫元化一聽大為震驚,他思索片刻才道:“此事,你們可向去了山海關的孫閣老做了通報?”
孫承宗批了孫元化的報告后,便離開北京,前往山海關視察與督辦寧遠筑城之事。
“已經派人去通報了。”
“多謝,多謝,今后請加強聯系,有情況請隨時予以通報。”
“一定。”
過開生離開后,孫元化便開始了深思,因為這一消息對他來說太意外了,這說明后金方面對于他們的新戰略非常重視,他一定要予以警惕,想出應對的辦法……
李永芳正坐在簽押房內批閱公文。赫梅藍進來后,拿起桌上放著的茶杯,替他換杯熱茶,李永芳才停住筆,道聲“謝謝”。
赫梅藍卻含笑地回應道:“大人這么辛勞,現在茶涼了,在下替您換一杯,那是應該的。”
李永芳非常清楚,赫梅藍因去娘家幾天,今天回來后得知北京方面有信來了,估計這是武長春的來信,想來打聽。所以,他雖然聽到赫梅藍進來的聲音,卻故作不知,直到赫梅藍給他換過茶,回過話,方才緩慢地從一堆文件中抽出一份密件,帶著醋意地道:“你看,武長春積極性也夠高的,這么快就把咱們需要的情報派人送來。看來,我讓你給他寫信發令是榫頭對榫槽,找對了。”
“這得歸功指揮使的知人善任。”赫梅藍雖然聽出這是話外有音,帶著醋意的暗含譏諷,但她滿不在乎。面對反應迅速、毫不生氣的赫梅藍,李永芳只能無奈苦笑,提起筆繼續批著文件。
赫梅藍看完密件,出神地思索片刻,又朝李永芳看去:“指揮使大人,你應該馬上向大汗報告。”
李永芳眼都沒抬:“還是把密件轉給你八叔,讓他轉交給大汗,讓大汗自己去做判斷吧!”
赫梅藍一聽,伸手奪下李永芳的筆,嚴肅地道:“不!你要直接向大汗報告,談出你的看法,只要你相信自己的看法正確,你就應該提出和堅持,不然,你就對不起大汗與我八叔對你的信任!”
李永芳抬眼看著赫梅藍,一時無言以對。這時,正巧皇太極派人來通知他前往大汗宮里議事,他便立即換上朝服,前往汗宮的議事廳。
皇太極走進議事廳,向坐在炕上的努爾哈赤行過跪拜之禮,便在最靠炕床,擺在左面的椅子上坐下。座位的安排已經表明了他在眾貝勒與重臣中地位最高。代善、莽古爾泰、阿敏、齊格勒、泰和、舒哈達等分坐在兩旁的椅子上,最靠外的地方還有一張空著的椅子。
今天,努爾哈赤先是討論了蒙古各部之間的矛盾如何解決,最后他聽完幾個負責此事的大臣述說看法后,果斷地道:“好了,蒙古各部有些糾紛是件好事,他們有糾紛,有矛盾,反倒好控制,這事就先議到這兒,叫李永芳進來吧!”
“嗻!”門口站著的庫哈圖轉身離去。
片刻,李永芳走了進來,停在努爾哈赤的面前,跪拜道:“奴才李永芳叩見大汗。”
努爾哈赤親切地:“平身坐下吧!”
李永芳起身后卻不敢坐下:“奴才還是站著好。”
“你是朕的孫女婿,你就坐下吧!”
“謝大汗。”
李永芳坐下后,努爾哈赤又道:“四貝勒說,你有重要的事要向朕報告。”
李永芳又站了起來:“是的,昨天奴才接到北京細作的密報,說是南朝已經在寧遠筑城。這個建議是袁崇煥與孫元化提出的,他們已經被孫承宗任命為兵部主事,準備派往寧遠,同時,孫元化還募集了不少款項,購置了紅夷大炮,準備在寧遠構筑炮臺,布置在那里。”
努爾哈赤對明當局的重要官吏十分熟悉,而這兩人則聞所未聞,于是便問:“袁崇煥與孫元化是什么人?”
李永芳便仔細地介紹道:“袁崇煥是個進士,廣西人,祖籍廣東,外號叫袁蠻子,今年三十九歲。孫元化是個舉子,上海高橋人,今年四十一歲,此人對西洋火炮、布置炮臺、制造火藥頗有研究,而且還懂得蟹行的紅夷文。”
努爾哈赤聽后,端起桌上的那杯茶,喝口茶后才微笑地問:“他們可打過仗?”
“沒有。”李永芳肯定地說完后,又道:“但奴才以為,這兩個人不可小覷。”
努爾哈赤直視著問:“你憑什么這么說?”
“他們能夠想到在三面靠山、一面靠海的遼西走廊寧遠筑城,據炮固守,以守為攻,就說明他們具有戰略眼光,絕非等閑之輩。”
努爾哈赤略一思索,又問:“那你認為該怎么對付這兩個書生?”
“奴才以為,應該在明軍城沒筑好、火炮沒到時,集中優勢兵力一舉拿下寧遠。”
努爾哈赤繼續問:“拿下后,我們是否也該在寧遠筑城,固守寧遠?”
“應該,我們在那兒筑城,可以把它作為南下進關的基地。”
努爾哈赤笑了:“讓明軍把城筑好了,我們進駐,不是更好嗎?我們旗人善于打仗,可不善于搬磚壘墻。要是讓他們在打仗和搬磚壘墻中做出選擇,朕以為他們肯定會選擇打仗。”
除了皇太極,所有的人都跟著笑了。
李永芳卻繼續道:“大汗,咱們決不能輕敵,奴才覺得先拿下寧遠,再去搬磚壘墻,遠比明軍把城筑好,再去攻城的損失小,大金士兵的生命要比南朝士兵寶貴得多。”
齊格勒一聽大怒,驀地站起,大聲喝道:“放肆!你不過是我們大金的一個奴才,竟敢胡說大汗輕敵!”
自從努爾哈赤把赫梅藍嫁給李永芳后,齊格勒就一直郁悶在心,視李永芳為仇敵,他的這種情緒連努爾哈赤都知道了,為了安撫他,特地把他從副統領升為統領,以至他有資格參加今天的高層會議,但他一見到李永芳依然是妒火頓生,一直用仇視而輕蔑的目光注視著這個情敵。他還特別注意到李永芳那條假辮子,知道這小子是個禿子,這條假辮子是為了與赫梅藍結婚才裝的,由此延伸地想到,自己心愛的女人每天晚上與這禿頂的老男人一起上床,更是添仇加恨。如今一聽李永芳說自己最為崇拜的大汗輕敵,就像點著的炮仗蹦了起來。
李永芳沒有退縮不語,而是平靜地繼續道:“我這是說了一個奴才該說的話。”
齊格勒更是激動地吼道:“你再敢胡說,我就殺了你!”
這時,努爾哈赤朝齊格勒喝道:“齊格勒,你給我閉嘴!他怎么想就該怎么說,這是好事情,朕就是要聽不同意見。”他看出了齊格勒的憤怒主要還是出于情仇,在泄私憤。他最容不得在議論公事時夾帶私人情緒。
齊格勒只得坐下不語。
努爾哈赤又道:“李永芳,你的謹慎是好的,一個從沒打過仗的文人,書看多了,有些戰略眼光也很正常。再說,眼光是一碼事,打起仗來又是一碼事。就拿南朝的熊廷弼說,他的戰略眼光、指揮才能在南朝中是少有的,但他指揮的是一群綿羊,不是戰士,最后還不是慘敗給朕。”
李永芳本該到此住嘴,可他感到既然把話說了,就該直說到底,向這位信任與給予重用的大汗表達自己的忠心盡職,于是繼續道:“背靠堅城、掌握利炮的綿羊,或許就會變得膽壯,變成戰士。”
努爾哈赤望著執拗的李永芳,有些不高興了,努爾哈赤在心底深處是看不起漢人的,他覺得李永芳有點兒不太識相。這時,深知其父的皇太極起身道:“父汗,兒臣以為城可以讓敵軍代筑,我們可以省些財力,但那些紅夷大炮,不能讓他們運抵寧遠,我們如能派一支小分隊深入敵后,把還在途中的紅夷大炮全部摧毀,先挫敵軍的銳氣,這樣,我們攻城就會更為輕松。”
努爾哈赤想了想,覺得皇太極說得有理,便道:“你這個折衷的方案倒是可以考慮,那你看,派誰去比較合適?”
皇太極考慮時,李永芳道:“奴才愿意擔當此任!”
皇太極卻道:“不行,這個任務你不合適,你還得留下收集情報。”
這時齊格勒驀地站起,聲高氣粗地道:“奴才愿往!”
努爾哈赤看著他道:“那好,不過你得小心行事,朕雖然瞧不起南朝,可是對陣時從不輕視他們。”
皇太極馬上跟著道:“兒臣建議,讓李永芳詳盡地收集這方面的情報,再派幾個得力的人為齊格勒擔任向導。”
努爾哈赤覺得有理,便點頭道:“好,就這樣定吧!”
李永芳回到家中時,赫梅藍正在機要房里看書——這是一本剛剛流傳到關外的《西廂記》。盡管她看得入神,還是被推門而進的李永芳驚動,她便放下書,主動站起,客氣地招呼著:“指揮使回來了。”她知道李永芳今天去努爾哈赤那兒議事。
李永芳心里清楚,赫梅藍很想知道他在會議上的表現,但他就是不說,而是問:“今天可有什么密件到達?”
“沒有。”赫梅藍也知道,凡她關心的事,她不問他就會賣關子,誠心不說,總想找點兒讓她難過的樂趣。在這無關緊要的事上,赫梅藍從來都是讓著他,于是便主動問:“你把該說的,都對大汗說了?”
李永芳緩慢入座后才道:“說了。”
“大汗聽不進去?”赫梅藍已經看出。
“不,勉強聽進去了一點。”
赫梅藍倒了杯茶,放在他的一旁:“指揮使,您能把話說清楚點行嗎?”
李永芳端杯喝了口茶,擱下后才道:“大汗不想馬上攻取寧遠,他想讓明軍把城筑好了才出兵,大汗的想法與我先前的預料完全一樣,但他同意派一支小分隊,深入明軍后方,在明軍把火炮運抵寧遠前,摧毀那些火炮。”
“這說明你去見大汗還是對的,能聽進去一點也好。”
“聽進去一點用處不大,我總覺得,大汗把明軍想得太無能,不是一件好事。”
赫梅藍一聽,不以為然地道:“你放心吧!我爺爺打了四十多年的仗,攻無不克,從來沒有打過敗仗。”
李永芳欲言又止地朝她看著。
赫梅藍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怎么,我說的不是事實?”
“我不想在這件事上多說什么,但我對大汗的決定,一定會認真執行,決不會打半點折扣。”
“大汗派你去摧毀火炮?”
“沒有,我倒是表示愿意去,你八叔不同意。”
“他肯定是覺得風險太大,在他心目中,你是個難得的人才,他不想讓你去冒這個險。”赫梅藍生怕他不信,以為自己是在挖苦他,接著又道:“我說的可是真話,八叔當我的面多次夸過您呢!”
李永芳一聽,還是冷笑道:“我看主要還是擔心你當小寡婦,他要知道你已經讓我戴上了綠帽子,肯定會讓我去的。”
赫梅藍正色道:“李永芳,你怎么說我都可以,但是決不能貶低我八叔對你的愛護與信任!”
李永芳也覺得說得有些過火,于是又道:“好吧!就算我剛才說的話都是放屁!”
“大汗派誰去執行這任務?”
李永芳朝著赫梅藍看了半晌,才道:“錯把我當做情敵的齊格勒。”
赫梅藍有些意外:“齊格勒?”
“沒錯,我知道,這小子追求過你,你也拒絕過他,可你爸差點把你嫁給他。他對你嫁給我一直懷恨在心,盡管他的想象力有限,不知道你我這種古怪的關系,但我還是會盡心盡力幫他立功,化解他對我的怨恨。”
“你好像沒有不知道的事。”赫梅藍這話很難分清是褒是貶。
李永芳有些得意:“這說明我是個優秀的細作。”
赫梅藍覺得再談沒啥意思,便道:“好了,不和你說這些了,你還是快點給你的細作下指示吧,讓他們盡快設法,搞到這方面的詳盡情報。”
李永芳坐到案前,剛提起筆又擱下:“給武長春的信,還是你來寫,上次你給他寫信,他的回復之快完全證實了我的預言,你的信可以充分調動他的積極性。”
赫梅藍欲言又止地瞧著他。
一封密信很快就由關外送到潛伏在山海關的馬子騰那兒,然后再經關內的交通線送往北京。此信不到十天,就出現在武長春的手中,也夠快的。這是一封特殊的密信,與綁在信鴿的短信不同,寫信時,有一份用紅線畫好的小方格的底紙,再把一張很薄的信紙覆蓋上去,把信的內容填寫在有著間隔,指定的格子內,然后在其他空格內編寫出與之相連的文字,如果不知密信的間格規律,那就看不出密信內容。這是武長春在東京時首創的一種密信形式,這比用明礬水寫在紙上安全得多。礬水密信就像一張白紙,要是落到敵方手中,很容易引起懷疑,而且那種密信要浸泡在水中顯影,很快就會失去字影,有時還看不太清。
桌前燈下的武長春,看著剛剛收到的密信,一眼就看出此信是赫梅藍寫的,讓他驚異佩服的是,這種兩字間隔填充作文的文章,竟像一封充滿情感的家書,可以說把武長春所發明的密寫方式發揮到淋漓盡致。武長春很快根據他所制定的格式,去掉那些障眼文字,密信就全文展現在面前:“二月三,老板命你設法打探紅夷大炮何時運抵山海關,何時運往寧遠,是否沿官道行進,屆時又由誰來押運,事成之后,予以重賞。望謹慎行事,注意安全,切記,切記!”
武長春看著娟秀的字發呆,他出來后的代號是三月三,他清楚“三月三”變成“二月三”,絕不是赫梅藍的筆誤,對此他心領神會。這讓他驀然想起《西廂記》中王實甫的一句臺詞“露滴牡丹開”,也就是在那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二月三的夜晚,他把這位純潔的姑娘變成了女人。這一天對他們來說都是刻骨銘心,無法忘懷。武長春正在出神地回憶著那美妙的夜晚時,忽然發現,八妹送來夜宵——把一碗餛飩端放到桌上,武長春回過神道:“謝謝。”
八妹只是嫣然一笑,轉身離去。他望著八妹那姣好的背影,內心不免感嘆道:唉!這也是個萍水相逢的女人。他還天問似的問著自己:為何自己喜歡的女人都是萍水相逢?為何又總是被命運捉弄,不能與之天長地久?
武長春在八妹來照顧他,堅持要睡地鋪時,八妹就不信她會遇到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八妹的判斷是正確的,武長春不是柳下惠,他與八妹朝夕相處了一個多月,發現八妹性格溫順、話語不多,對他的照顧細致周到,雖說相貌不及赫梅藍靚麗,但也自有可愛之處。那種靦腆的微笑就很有魅力,十分耐看,而那勻稱的身材與赫梅藍同樣出色,這在天氣漸暖、衣衫減少后就魔力更顯。終于,他因寂寞與失眠,半夜從地鋪爬起,翻到八妹床上。八妹沒有拒絕,早就做好了接待準備,自此他就再也沒睡地鋪。
武長春吃完餛飩,八妹過來收拾時,她的手被武長春一把抓住。今天,武長春的眼神變得迷離,讓他奇怪的是,面前的八妹越看越是像赫梅藍,他知道這是一種幻覺,在這幻覺的驅動下,武長春情不自禁地將八妹抱起——抱到床上,除了那場“水戰”,他把二月三日那個夜晚的行動全部重復了一遍。雖說,他與八妹早就有了男女之間的關系,但是缺少激情,今天的表現,他自認為有了激情,發揮超常,當他事畢,撫著八妹的秀發,問起她對這場過程的感受時,得到的回答是“你心里在想著別的女人”。這讓武長春大為驚訝,對這女人有了新的認識。以前低估了她的情商,錯以為她只是個普通溫順、討人喜歡的女人。
“你早就知道,金曉東是在為滿韃子干事?”這是武長春早就想問而沒問的問題,今天便趁著余興問了起來,而八妹只是用一笑表示默認。
武長春有些疑惑不解了:“那你為什么死心塌地地跟著他?”
“因為我家的遭遇和他一樣。”
武長春這才知道,八妹家也是軍戶,父兄歷代為兵,也是因為官方欠餉,導致父兄參加兵變,最后被剿滅,全家除她之外全被殺光,僅她被沒為官奴,充當官妓,任人凌辱。后來金曉東有個管理官妓的遠親,聽說金嘵東的老婆跟人私奔,便要把八妹賣給他,而他得知八妹的遭遇后,十分同情,因為他們有著同樣遭遇,不問價錢就為她贖身。原本以為金曉東要娶她為妻,可是他始終把她當作妹妹,凡事對她都不隱瞞。
武長春聽完,朝她看去,屋內只有紙窗透進的微光,但在微光中也能看清,她是噙著眼淚,充滿仇恨。武長春覺得這個話題過于沉重,沉默許久,感覺到身邊的她漸趨平靜,才把話題轉移,笑著問道:“面對你這樣的女人,能夠不為所動,我看不是不為,而是不能為,你們的金老板肯定是患有暗疾。”
八妹依然回以微笑,沒有作答,對于自己的恩人,她不想在這方面多說什么。武長春的推斷是正確的,當年,那個陷害金曉東家的貪官,對他也不肯放過,那是一個寒冬之夜,他在逃亡時躲進河塘的蘆葦中,在冰水中泡到黎明,脫身后又大病一場,直到他隱姓埋名,長大成人,娶妻之后,方才發現那場大難讓他失去了男人應有的功能。他雖然遍訪名醫,服藥無數,但也毫無作用,妻子終因這一暗疾,被人勾引私奔。
武長春見八妹不語,也就沒再說些什么,但他心中暗想,這個女人可以同情,但要提防,絕不能讓她看出自己是錦衣衛的密探。不然,她一定會向金曉東報告不說,沒準還會在暗中給他一刀,這個看似溫順的女人一旦決定下手,肯定比常人更為堅決……
次日,武長春趁八妹去天云樓幫忙,馬上離開居處,前往小白樓。最近天云樓的生意特好,每天都是客滿,而且還得事先預約,這在北京的飯莊里,除了烤鴨坊,沒有哪家與之相比。武長春來到小白樓時,玉玲兒早就起來,用過早餐,坐在院亭內觀賞滿院的梨花。因為清明已過,花兒開始飄落,地上盡是殘花,下雪似的鋪在地上。當玉玲兒把那負責清掃的張老頭招來,特為關照不用打掃地上的落花時,身旁響起一聲誦吟:“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玉玲兒回首一看,是武長春,她剛起身,一陣風來,地上的花瓣又被吹起,她便笑著回了一句:“落花已逐回風去,花本無心鶯自開。”
武長春笑問道:“玲兒姐的這句詩出自何處?”
玉玲兒也笑道:“記不住了。”接著,她請武長春坐下,見那張老頭離開后,才道:“您好像上午從沒來過,今天有何要事須我轉達?”
“正是,最近滿韃子給我發來指示,要我打聽從紅毛夷那兒購置的火炮何時運往寧遠。看來,他們對這批火炮異常重視,我覺得炮隊在半路上遭到滿韃子襲擊的可能性極大。”
玉玲兒一聽,冷笑道:“現在田爾耕正忙著給東林黨人制造冤案,哪有工夫關心這支炮隊。”
武長春焦急地:“這可是關系到邊關安危的大事,如果他不肯來見我,那我只能直接去鐵獅子胡同找他了。”
玉玲兒思索片刻:“找他也沒用,這樣吧,你馬上寫份詳盡報告,我設法托人轉遞給孫閣老。”
“那也好。”
玉玲兒便帶著武長春來到小白樓的樓上,替他鋪紙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