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岳陽樓前瞰洞庭,背枕金鶚,遙對君山,南望湖南四水,北眈萬里長江。
立于樓上,坐擁八百里洞庭,湖中一帆一波皆可盡收眼底,氣勢非凡。
然而興致勃勃驅車來到巴丘山下的傅家娘子們卻在樓前吃了個閉門羹。
眼見那樓中柱高聳,樓頂檐牙啄,翼角高翹,金碧輝煌.恰似凌空欲飛的鯤鵬,近在咫尺,不能更進一步。
因為,岳陽樓前立數十名重甲軍士,具是身披黑甲,手持重槍,鎧甲與槍尖寒光森森,軍士面容緊繃如鐵,距離丈余,尚能嗅到沙場千人斬的血腥氣。
車夫膽怯,馬車在距離岳陽樓五六丈的地方止步不前。
范二郎翻身下馬,查看情況。
他在長沙王府供職,自然耳聰目明。前日洞庭湖上見了那氣勢凌人的巍然大物,事后也細細打聽一番。豈料長沙王府上下大多對此事毫不知情,好容易從王爺心腹處曉得,滯留京城的王爺半月前曾來過信件,說是月中有個子侄輩來岳陽游玩,令地方一切便宜行事。
王爺的子侄輩,那可是天潢貴胄,最起碼也是個王爺世子!
聯系到前日那樓船的囂張、又見今日動用黑甲封城樓的權柄,答案已呼之欲出。
見那黑甲將士周身殺氣彌漫,范二郎不免膽怯,于是退回車旁,稟告道:“老祖宗,今日不宜游樓。”
傅老太太聞言詫異,道:“怎生情況?”
范二郎看了眼樓前黑甲,含糊其辭道:“有位貴人正在樓上。”
《宗藩法例》規定,藩王非奉詔不得擅自離開封地,須向京城上奏,得到欽準,方可出行。雖然征用軍船、動用黑甲的手段可以判定城樓里的人必是豫章王本人,但豫章王出行并無通知地方,名義上他此時還在封地,并未出游。是以勿論樓上是否有豫章王,這話只要說出,就是詆毀宗親的死罪!
只是他心中膽怯,傅家女眷卻不以為然。
傅家乃北地名門,世襲義陽侯,傳到這一代,圣眷更深。初娘子即將入東宮為良娣,四娘子又深得長公主喜歡,當真是烈火澆油,錦上添花。如今在京城,北地傅氏的名號,便是崔謝盧江那等豪門巨閥也不敢怠慢。怎么到了岳陽,竟是諸事不順,不過游個樓,尚且被攔在門口?
見范二郎膽怯如此,她不免覺著嫁入這等瞻前顧后的小門小戶,日后必是處處受氣,游湖時生出的幾許好感,也就凋謝無蹤了。
遂出言嘲諷:“到底來了什么三頭六臂的人物,表哥竟膽怯如此?”
范二郎也是聽出了味道,硬著頭皮道:“我自是不怕那人的權柄,只是軍士粗魯,唯恐一會起了沖突,沖撞了娘子們。”
“當真?”
傅老太太在京城尚且頤指氣使,見范二郎畏畏縮縮,也很是不喜,對隨行的傅氏健仆道:“拿老爺的名刺過去,問問他們,傅家老太太欲登樓觀景,可否通融。”
“是。”
那健仆本是軍中一彪悍人物,性格蠻橫,殺人無數,這等人物,自不怕那黑甲將士的殺伐氣,即刻手持名帖,腰佩涼刀,大步上前。
為首的黑甲將士收下傅家名帖,隨即交予身旁一人,傳遞進去。而后一行人依舊冷眼站在樓前,瞪著不遠處的馬車。
不多時,傳令者歸,身后還多了個男裝麗人。那女子軍中威望極高,不過隨便幾句,黑甲將士即刻畢恭畢敬讓開一條道,齊齊道:“請傅家老太太登樓觀景!”
聲如洪鐘,氣勢磅礴。
傅家老太太聞言,心中越發得意,不屑地看了眼一旁顫抖的范二郎,命馬夫驅車上前。那范二郎雖受了老太太白眼,卻也是百折不撓,趕緊跟上去,生怕錯過了攀附豫章王這參天大樹的機會。
豈料那將士竟是食古不化,請傅家老太太登樓觀景,就當真只讓傅家馬車入內。范二郎想跟進去,卻被寒光閃爍的槍尖給逼回去了。
“軍令如山,大帥只請了傅家老太太,閑雜人等即刻回避!”
銀光森森,不可逾越。
范二郎嚇得大喊:“老祖宗,老祖宗!老祖宗救我!”
傅家老太太早已不滿,只當沒聽見,不予理睬。那范二郎連喚數聲沒有回復,只得訕訕退下。
……
……
岳陽樓是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建成以來,文人墨客紛至沓來,留下無數名篇佳句。各樓懸掛著原有的木刻匾對,并增刻了古今名家吟詠岳陽樓的楹聯。其中最著名為“水天一色,風月無邊”八字短聯,以及十二塊檀木拼成的《岳陽樓記》,文章、書法、刻工、木料全屬珍品,人稱“四絕”。
可惜有胤州葉家女陪同,眾女已無興致游樓,走馬觀花胡亂看了一通,直奔頂樓,拜謁王爺。
許是召見女眷的緣故,岳陽樓前有武裝持械侍衛,樓內便只有侍女。雖戴了冪籬,傅家娘子們見狀,也是不由感慨豫章王細心,心中多了幾分好感。
上得樓頂,草草看過書畫楹聯,便見一紫衣玉帶極清貴背影立于回廊,傅老太太俯身道:“臣婦傅范氏拜見豫章王殿下。”
儷辭與玉靜也是一通跪拜,口稱臣女,那豫章王并不回頭,只和氣道:“老太太年事已高,快些起身吧。”
“謝殿下慈愛。”
玉靜與儷辭上前扶起老太太,立刻有侍女送上軟墊,請傅家三位女眷坐。三人不知豫章王究竟什么打算,不敢怠慢,端正跪坐后屏氣凝神,宛如三座雕像。
少頃,娘子們已等得小腿微微發麻了,卻不敢動彈。而豫章王依舊只是出神地看著洞庭湖,輕頌道:“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吳楚……”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一聲清脆,原是玉靜。她自見了豫章王攜三千精兵入城的氣勢,便心生仰慕。此刻當機立斷,顫著聲音接上,只是小心肝難免七上八下,恐惹來禍事。
所幸豫章王寬宏,并未惱怒,轉過身,面露欽佩,道:“娘子讀得好詩書。”
玉靜一陣激動,低頭道:“不過是粗識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瞎罷了。”
“娘子謙虛了。”
豫章王淡淡地說著,請三位女眷同他一道站于回廊之上,觀賞洞庭湖風光。
傅家老太太察言觀色,看出豫章王對玉靜有幾分欣賞。
玉靜這出身,自不指望正妃名分,但以她樣貌,得個側妃卻是綽綽有余。入豫章王府,勝過嫁與范家二郎何止百倍?天降大機緣,老太太也顧不得什么男女授受不親,領兩位娘子謝恩后快步上前。
當下,兩位娘子簇擁著老太太,玉靜立左側,與執禮相讓的豫章王只隔一臂距離。
儷辭一直覺得冪籬、帷帽之類的非但不能遮住女人的容貌,反倒添了份“霧里看花”的曖昧。尤其是罩住全身的冪籬,簡直是欲蓋彌彰的誘惑。此刻她側眼偷瞄玉靜,見清風徐來,皂紗搖曳,影影綽綽,本就十分美貌的玉靜更多了飄然欲仙的氣質。
不知王爺見了這等美色,是不是也有幾分意思?
說一點也不嫉妒,自然是假的。但儷辭自知容貌遠不及玉靜,且伺候老朽齋多時,曉得如今儲位之爭已趨白熱,新帝一日不登基,傅家絕不和豫章王一脈攀親。心中早已明白,縱然玉靜與豫章王彼此都有意思,終究是不能入府為妃,揚眉吐氣了。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倒是豫章王灑脫,指著洞庭湖道:“傅老太太不必擔心,我此次攜三百鐵甲來岳陽游玩,父皇是曉得的。偏七皇叔素來謹慎,擔心傳揚出去,諫官們又去撞柱求板子,遂以盡孝之名暫留京城,算是勉強遵循王不見王的規矩吧。”
《宗藩法例》第一條,兩王不得私下相見。只是規矩是死的,人卻是活的,豫章王與長沙王豈是尋常宗親藩王?《宗藩法例》還規定了藩王須定期到地方官吏府衙簽名做冊,不得擅自動用駐軍。長沙王府卻從來是各路官員如狗般爬來求見,軍政大權一手掌控。
只是豫章王此般把權勢鋪在臺面上,卻教傅老太太吃不出味道,只得唯唯諾諾道:“殿下真龍轉世,尤其那碌碌之人能夠品評?”
豫章王對這等虛華攀附之言早就麻木,只微微一笑,算作理會,徑直對兩位娘子道:“方才二娘子一句‘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接得好。卻不知詠頌岳陽樓的諸多之中,娘子們最喜歡哪一篇?”
玉靜早有準備,柔聲道:“詩圣的《登岳陽樓》自是極好的,只是詞句凄涼,聞之心酸。不若‘懷沙有恨騷人往,鼓瑟無聲帝子閑’更得我意。”
“二娘子所言極是,”豫章王點頭道,“詩圣一生際遇坎坷,‘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一句,悲戚無雙,濺淚驚心。”
又看向儷辭。
看著眼前八百里洞庭煙波浩渺,儷辭不由脫口而出:“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
豫章王聞言,嘴角含笑,道:“姑姑常同我說四娘子胸襟氣魄都不讓須眉。今日一見,果真不凡。”
“殿下言重了。”儷辭已經冷汗濕透,她此時才想起那氣焰至大的“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后一句乃是“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此刻豫章王必定以為她遺憾自己女兒之身,不能出將拜相,成就一番事業了。稍加推演,便是牝雞司晨之意了。
正細思恐極,卻得一旁的葉無容出聲解圍:“四娘子何必自卑?女子也能為國效力。”
“多謝葉將軍鼓勵。儷辭不勝感激。”
儷辭轉過身,欠身還禮,葉無容微笑挽扶,抬頭時,恰巧透過皂紗的裂縫窺見這位傳奇女子臉色蒼白雙頰卻有不自然的紅暈,遂低聲道:“葉將軍可是時常高燒不止……”
葉無容聞言,搶道:“軍中困苦,染病本是尋常。我這幾日都在吃藥。多謝四娘子關心。”
倒是一旁豫章王聞言驚詫:“四娘子居然精通醫理?”
見豫章王似乎對儷辭也頗為欣賞,傅老太太心中不快,面上卻和藹可親,道:“四娘子自小體弱,久病成醫了。”
豫章王何等人物,當即看出傅老太太的心思,豪爽一笑,道:“難怪姑姑同我要西涼皇宮藥庫收藏的珍奇藥物,原是為了四娘子。”
儷辭順勢盈盈一拜,道:“儷辭身體孱弱,倒是勞殿下費心了。”
而后又是一通言不由衷的恭迎奉承,直談到夕陽西下,豫章王才意猶未盡地下樓。
傅家女眷目送,見三百鐵騎簇擁著一清貴無雙紫衫,煙塵滾滾揚長而去,再見一旁的范二郎寒磣青衣,只身孤馬,心中所想,不問自知。
注:傅筑拒絕豫章王的事情,傅家人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