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個夢。

夢里是綿延不盡的平原，一條平直的，毫無聲息的大江橫亙之間，還有河流兩岸開到荼靡的曼珠沙華。

她一襲鮮紅的血衣俯倒在叢花之間，想站起身，卻發現膝蓋以下的部分似乎是融入到了赤色潮濕的泥土之中，掙扎兩下，最后只能作罷。

指間落在身畔開到荼靡的一葉花枝上，然后那妖艷似鮮血欲滴的花瓣慢慢的纏繞在她的手腕，像是有意識一般，輕輕的延伸，變長，撫過她的手臂，肩胛，停在背脊正中。

沒有驚慌與恐懼，似乎這兩條腿生來就是陷于泥土之中的，而這些花也與她最為親密不過一般，再平常不過了。

是忘川啊，她目光遙遙的落在不遠處如死水般的河流上，嘆口氣。

真是一個死氣沉沉的地方。

……

“阿姊……”阿君晃了晃她的手臂，聲音輕細，“到了。”

湫時緩緩睜開眼睛，愣神片刻后才把簾子掀開一條縫，涪陵城天氣尚好，正午的陽光格外灼人，所以街道上行人并不多，在她看來也只有街邊叫賣的小販和樹蔭下的茶鋪稍有人氣。

她瞇著眼打量了一下沿途的青石碧瓦，懨懨地放下簾子:“涪陵城里還不如山上?！?

涪陵山乃凡界仙山，凡人看來不過是涪陵城外再普通不過的一座山丘，地勢平緩綠蔭遍布，可是其中卻有涪陵山主休岸所設的結界，名為涪陵境，入境后就不再是凡界的涪陵山，而是仙界凈地涪陵山。而凡人，自然沒有如此機緣得以進入結界。

不過也有例外。湫時嘆口氣，若不是因為那個例外，她此時應該還在山上，和清水師兄在落著漫天花雨的海棠樹下切磋術力，拉進感情，自然是無比瀟灑恣意的。

“哪能和山上比呢？”阿君從集市上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身上回過神來，彎了眼睛笑著打量她:“阿姊是想我阿爹了吧！”見湫時沒有即刻發難，又大著膽子補了一句:“才兩天不見他，就給阿姊害上相思病了？”

意外的是湫時并不似往常一樣瞪著眼的去揪他的耳朵。

阿君看她仿佛沒聽到一般，只是目光直直的，似是落在角落里升著裊裊清煙的香爐上，又像是落在飄在空中透過簾隙若隱若現的幾縷日光上。

良久，才輕輕開口:“阿君，我去過忘川嗎？”

阿君疑惑，偏著腦袋想了想:“大概是沒去過吧，山主說你自小被養在涪陵山，這是第一次下山吶，再說忘川那樣的地方，以阿姊的修為也很難去到啊?！?

“倒也是啊。”湫時若有所思的點點頭，然后輕輕的揉了揉他的小腦袋。

她又想起纏繞上手腕的曼珠沙華那溫柔滑膩的觸感。太真實了，讓人疑惑究竟是否在夢中。

下榻的地方名叫棠華塢，是涪陵城最為繁華的地段里最為上乘別致的客棧。湫時才聽到名字時，心里不由期許。

因她初遇休岸時，也是在一片海棠樹林。

正值三月，海棠花開的正盛，地上也薄薄的鋪了一層，有風過，霎時簌簌落了些許花瓣，那個人一襲白衣，不緊不慢的在飛舞的花瓣細雨中朝她走過來，最后在離她幾步遠的一棵開到極盛的海棠樹下停住，目光溫和又靜謐，聲音清朗悅耳。

他問湫時:“你愿意跟我回涪陵嗎？”

驚為天人。

湫時還記得他肩頭落上的幾葉花瓣，和他背后透過密匝的枝椏縫隙灑下的細碎陽光。

棠華，也不過如此了吧。

她是涪陵山下化靈氣而生的妖物，初時只是一片凝而不散的霧氣，霧氣中央有一點熒光，她就透過那道熒光，去打量外界。

在靈氣充沛的涪陵山溫養了數百年，慢慢的聚成靈識，每天就在涪陵山四處飄蕩，偶爾吞食比她弱小的已經形成靈識的小妖怪，每吞食一個，便多了一份屬于那個小妖的記憶。久而久之居然成了涪陵山中最為厲害最有見識的妖物。

要不是被休岸帶回涪陵境，不知還要在山下游蕩幾千年才得化形。

她化形那天是才踏入涪陵境的那個午后，在涪陵后山的清池邊，風徐徐而過，湖面上有漣漪蕩起。那個人只是找了本繪了各色妖怪形態的圖集給她翻閱，然后輕輕的呷著淡茶，也不看她一眼，他指間的骨瓷小杯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絢麗的光。

還是那一襲寬松的白衣，眉目清俊，極為協調悅目。他斜斜地倚在清池邊的青藤躺椅上，身邊樸實大氣的檀木案幾上隨意的擺放著幾件并不起眼的茶具，但湫時知道這些都并非凡物。他姿勢放松，寬大的袍角幾欲落地，湫時才發現他袖邊衣角上都有暗金色的繁復花紋。

其實她歷年飄蕩，雖然沒有特別遠大的追求和理想，但是為了活命，骨子里精明又警惕。

可她卻相信眼前這個人不會害她。

良久，休岸的目光才緩緩的從虛空落在她身上，不咸不淡的開口詢問:“你喜歡哪一個？”

湫時一愣，不明所以的看著他。那一團霧氣里灼灼的一點熒光突然凝實，著實滑稽。

休岸失笑:“我是問這本圖集里，你更喜歡哪個妖怪的模樣？”

那曇花一現般的笑容也似清風明月，為本就耀眼的容貌上更添幾分光彩。這是湫時最先為美下的定義，她覺得休岸極美，是一般措辭比擬不了的美。

而她只顧著打量休岸，這本圖集還未翻幾頁，現在攤開的這頁圖集上是一只繪的極為生動形象的三尾貓妖，渾身雪白，毛發間有點點瑩潤的光澤，前肢朝前，微瞇著眼，似乎是在打呵欠，姿態盡顯慵懶嫵媚，尤其是身后三條蓬松柔軟的尾巴，像是要掙脫繪本搖曳出來。

討喜又精致的樣子，不管是誰都會喜歡吧。

于是她用霧氣凝成的手，輕輕的指了一下這頁繪本，“這個就挺好的?！彼穆曇糨p而細，似一個稚嫩的孩童。

休岸探過身來，看了眼繪本上的圖案，笑看她一眼:“這個合襯你。”然后又點頭道:“挺好?！?

于是她就變成了三尾貓妖。原本還需要千年的修煉，只是在休岸指間的一點金光之間，霎時略過。

她感覺身體迅速變小，那些霧氣凝實，帶著金色的細光和龐大的靈力涌入她的體內，熱的像是要燒起來一樣，但是卻很舒服，脫胎換骨，由內而外都濯洗了千萬遍的舒服。

那些金色的微光逐漸散去，顯露出一只只有巴掌大，羸弱瘦小的白貓，毛發黯淡而無光澤，身后只有一條長著細小毛絨的尾巴。她慢慢的落在地上，然后睜開眼睛，看到了在她眼里變成了龐然大物的休岸。

他依舊云淡風輕，俯下身打量了她一番，眸子黑亮純粹，然后出其不意的伸手把她一把撈起。

一陣天旋地轉后，她落入了一個散發著竹林清香的溫暖懷抱。有同樣溫暖干燥的手落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撫動。湫時能感覺得到，她化形所得的尾巴，在慢慢的晃動，滿溢的欣喜。

“真小，還要好好養著才是啊，”休岸低聲道:“你這尾巴每千年長成一條，到三千年時才是繪本上的模樣……”

湫時感受到他胸腔因為說話產生的清晰震動，于是點了點頭，復又依偎進他溫暖的懷抱里，慢慢的閉上了眼睛，進入到香甜的夢鄉，前所未有的踏實與舒適。她還想再晃晃尾巴，但她實在是太累了。

休岸蹙眉，眼里有不忍與心疼，不再動彈，似乎是怕打擾到她。復而抬頭，目光落在煙波浩渺的清池上。

“何必呢……”這聲輕嘆才出口就沒入涪陵山帶著清甜香氣的風里，微不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