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好些年不開花的楊花,在今日陸陸續(xù)續(xù)就落盡了
三日后。
正紅朱漆大門頂端懸著黑色金絲楠木匾額,上面龍飛鳳舞地題著三個大字“椒房殿”。
遠(yuǎn)方似有裊裊霧氣籠罩著不真切的宮殿,檀香木雕刻而成的飛檐上鳳凰展翅欲飛,與青瓦雕刻而成的浮窗玉石堆砌的墻板遙相呼應(yīng)。
一條筆直的路上遍地是紅毯,它隨著玉石臺階緩緩上行,直至中央巨大的高臺上,只見其四周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紋,與那宮殿上的鳳凰遙遙相對……
花解語身著鳳冠霞帔,靜坐于榻上,宮祈儀在一旁正襟危坐。
他手中的那桿如意稱緘默著。
“我頭上的帕子,你挑或不挑,從此刻起,我都是大儲的皇后了。”
花解語抬起如柳枝般輕柔的手臂,慢慢地將大紅喜帕摘下了。
“你如愿了。”宮祈儀冷冷地端坐著,連余光都不多給花解語:“朕要的,你何時拿出來?”
“父親他一生都渴求花家有無上榮光,留著他見證今日,便是我送給他這世間的最后一件禮物。”花解語把玩著金絲絨錦衾被上的花生:“我已安排妥當(dāng),不出十日,軍權(quán)盡數(shù)落我手中。”
“十天后,花世權(quán)不死,朕要你洗干凈脖子等著。”宮祈儀一字一句地說著,如同一座威嚴(yán)的石雕。
“呵。”她輕飄飄地笑了笑,嘴角滿是嘲弄的意味。
“你笑什么?”他厭惡地抿著唇,多一個字都不愿意給她。
“我笑鳳棲宮里的那一位。在權(quán)利的面前,你也沒那么愛她而已。”
“放肆!”宮祈儀大為震怒,拂袖而起:“在朕面前,你也配稱“我”?!”
他不要直面鳳棲宮,最好連想也不要想起,更別提愛這個難堪的字眼——愛,就像裹著蜜糖的魚骨頭,初入口齒時,是那么令人滿心地歡喜,到頭來卻是個咽不下、吐不出的結(jié)局。
“臣妾和皇上一樣,我們都更愛自己。”花解語不以為然地輕笑著,緩緩地踱到宮祈儀的跟前,她抬手為他解衣襟:“但這又什么錯呢?”
“………………”他不語,只緊緊捏住她羸弱的手腕,就像捏螞蟻。
“…………………”她吃著痛,神情上卻看不出半分來,那張明艷卻冷若冰霜的臉蛋,分明寫滿了不可一世的驕傲。
半晌后,他緩緩地放開了她的手,也是在此時,他看見自己緊握了遼闊的江山。
花燭搖曳,那火紅的滴蠟就是一個流著淚走向荼靡的故事。
“你也不看眼下是什么時候………”
“可這事它萬萬拖不得……”
“總之此時此刻不行…”
“這萬一……”
“沒有萬一,這時候把好時辰給耽擱了,是你和我一萬顆腦袋也擔(dān)待不起………”
外頭有人在竊竊地私語,聽起來似是要緊事,但禁不住人細(xì)聽,忽而卻又沒了聲。
喜燭燃得正旺,一滴滴紅淚吧嗒落在青灰華麗的桌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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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生殿里死一般的寂靜。
一張砌玉的搖籃里躺著一個臉色紫青的人兒,她如白藕般的小手緊緊地握著拳頭,仿佛用盡了全部的力氣去呼吸。
可她甚至沒能夠等到太醫(yī)來。
“陶兒………”
夏織衣如一縷孤魂般跌跌撞撞地飄過來,剛跨過長生殿的門就像泄了氣地癱在地上。
當(dāng)錦瑟去鳳棲宮通報(bào)時,還只是說小公主心悸又犯了,夏織衣匆匆出了門,卻又撞上長生殿的侍衛(wèi)來報(bào)喪——短短不過半個時辰,竟是個天人永隔的下場。
“娘娘!”唐襲舞抹著淚,只覺得自己的腳也軟得厲害,更別提把夏織衣給攙起來了。
“我的陶兒!!!”夏織衣踉蹌地爬到搖籃邊,怔怔地觀望著孩子,那是多么純潔的小臉啊,像極了盛開在清漪里的白蓮。
“人去了,就讓她安息罷。”花蜀繡嘆了口氣,示意錦瑟道:“將小公主抱走。”
“你們要抱我的陶兒去哪兒?!”夏織衣連滾帶爬地護(hù)住搖籃,骨瘦如柴、青筋暴露的雙手緊緊地抓住陶兒:“陶兒睡著了,你們別吵到她!”
“這孩子福薄,與其自欺欺人,你還是早些接受現(xiàn)實(shí)為好。”
花蜀繡淡淡地說完,扶了扶隱隱作痛的額頭。
“陶兒,我的陶兒……”
夏織衣將陶兒緊緊地圈在懷抱里,就像抱著件稍縱即逝的寶物。
她澄清的眼睛里毫無生機(jī),連淚水都是黯淡無光的,一滴,兩滴,三滴……似是將此生的眼淚都流光也在所不惜。
“要不要……通報(bào)……給椒房殿?”
錦瑟不能從夏織衣手里將孩子抱過來,只得看向花蜀繡。
椒房殿正值洞房花燭,若此時此刻去報(bào),以喪白對紅喜只怕要犯吉,若不報(bào),于情理不合。
“混賬東西!”花蜀繡怒目圓睜地指著錦瑟罵:“也不睜大你的狗眼看看眼下椒房殿是什么時候!”
“奴婢知錯……”
“先將小公主抱下去,明日再告知向皇上無妨!”
“不…我的孩兒……”夏織衣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身子骨單薄得一陣風(fēng)就能吹走似的:“我?guī)厝ケ闶恰?
“………………”花蜀繡緘默著,只淡淡地瞥夏織衣一眼。她本就瞧不起這個從宮外來的民女,對于她所生的孩子便也提不上歡喜了。
“娘娘…”唐襲舞失魂落魄地跟在后頭,她的心也像是被挖了個洞,任由風(fēng)灌進(jìn)來,又沖出去,空落落、冰涼涼的。
從長生殿到鳳棲宮的距離,于夏織衣而已,仿佛就是走完了消殆的一生。往事如煙,點(diǎn)點(diǎn)滴滴,彌漫心頭,隨風(fēng)而逝……
鳳棲宮,她抬頭望著這三字,就像一只鳥垂死地看著一尊華麗的金絲籠。
“陶兒,到家了…”
夏織衣輕撫著陶兒白瓷般的臉蛋兒,用盡全身的氣力要抓住她游絲般的溫度,奈何那個小身子就像被風(fēng)吹過似的,愈發(fā)地冰涼。
“下雪了…”夏織衣憂傷地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陶兒,快看,下雪了……”
白絮般的雪從枝頭刷刷地齊飛,借著晚風(fēng)斜斜地打落在她二人的頭發(fā)上、肩頭上…
“娘娘,是楊花…”唐襲舞抬起頭,看著這一株開花后像頭頂白冠般的楊樹:“這樹還是您入宮那年,平安郡主差人移植來的,縱使肥施得再勤,它也好些年不開花,今日不知何時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得差不多了…”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xì)看來,不是楊花,點(diǎn)點(diǎn)是離人淚。”夏織衣念著詞,聲淚俱下:“就讓陶兒睡在這楊樹的腳下,我日夜都見到她,她日夜也都見到我。”
“娘娘…”唐襲舞憂心地嘆著氣,輕拉著夏織衣的衣角:“要不…還是等天亮了,稟報(bào)皇上再定奪……”
從鳳棲宮接到長生殿傳來的噩耗時,桂茴便趕忙地差小陸子去報(bào)皇上,眼下已過一炷香的時辰都不見來人,料想今夜里椒房殿那邊是傳不進(jìn)消息了。
“不……”一行清淚從夏織衣刷白的臉上徐徐地滑下來,她轉(zhuǎn)頭看了看東南角的天空:“不必了。”
那個角落里的天空是斑斕厚重的紅,仿佛被火光點(diǎn)著了似的,熊熊燃燒著,今夜的椒房殿該是美極了。
暮春時分,楊花落盡,三分入了塵土,悄無聲息,二分隨流水繼續(xù)遠(yuǎn)行,一生飄搖,這大抵就是我和陶兒的命——如此想著,夏織衣終于哭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