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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我愿共你無花無酒鋤作田

暮色漸深沉,晚風似剪刀,輕裁著漫山的桃紅柳綠,那成片的花海便如逐浪般涌起。虛渺的細雨斜斜地打落,在水面凝成一個個勻稱的圈,在溪邊覓食的燕兒撲閃著翅膀,向如水墨般黑沉沉的天邊飛去。

夏織衣手挎著一只竹青色的小背簍,一路從橋上小跑著回來。

她恬靜的臉蛋不施粉黛,與橋頭那艷麗的桃花樹照相輝映,紅潤,青澀。在那縞素碎花頭巾下,長發被風吹得有些凌亂,飄零的桃花落在她的肩頭。

直至她沖到屋檐下,與他撞了個滿懷。

夏織衣這才發現宮祈儀不知何時回來的,而那人眉眼依舊陰柔,輕挑著唇角對她微笑,宛如淅淅瀝瀝的小雨,宛如拂面而來的清風。

“我從集市上來,見這些果子十分地新鮮,于是便帶了些來送給你吃。”

宮祈儀將一籠極鮮艷好看的水果放在夏織衣的腳邊,見她不作聲。

“對了,我是來此處安家樂業的。”

他又笑著說。

“從今往后,你我便是鄰里,有許多事還須彼此多幫襯些。”他說罷,對著她揖了揖。

夏織衣將簍子里的花花草草盡數在低窗上掛起來,好趁著濕潤的氣候將它們風干,細膩而柔軟的芳香,彌漫著整個狹長的檐廊,從她的心上穿過去,輕輕地落在他的身邊。

“上回我說話輕浮了些,這次來是想向夏姑娘你賠個禮。我們就從鄰里先做起,不知夏姑娘你覺得如何呢?”他見她仍不作聲,便說道:“不如你問我些問題,好讓彼此都更了解。”

“你叫什么名?”夏織衣起身,目光清冽。

“家在何處?你連這兩樣都不能告訴我,還說要將我八抬大轎明媒正娶嗎?”她看了他一眼,‘砰’地一聲就將門給關上了,這場雨嘩啦啦地下得愈發地兇猛。

這宮外果真就是不一樣,連女子都與宮里的那些格外不同,宮祈儀心想著。

他看了看遠方,天邊的云愈發地低沉,一顆顆碩大的雨拍打著枝頭,濁黃的溪水嗖嗖地順流而下。

到了夜里,風雨愈發地大,傾盆的暴雨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窗外除了雨打枝葉的沙沙聲就十分地安靜。

一道亮錚錚的閃電照亮了夏織衣白皙的臉,風吹得破敗的舊門吱吱地作響。

這門太舊了,也該去山里砍些杉木來修補了,夏織衣心想著,而那咯吱的聲響卻忽然停下來,窗外的夜雨仍在刷刷地唱著歌。

這一夜,那扇門都沒有再響過,就如夏織衣的夢一般安穩。

翌日,春光爛漫,落花遍野,雨后的空氣中夾雜著風的清甜、泥土的芬芳,一輪暈紅的旭日從山的那邊鉆出來,沖破重重薄云嵌在深海般的天上。

“你昨夜里睡得可還好?”宮祈儀從橋頭走來,眼角里藏著一抹疲憊,昨夜里他在門外守了她一整夜,用手拉著門把拉了一整夜。

“挺好的。”夏織衣連眼也不曾抬,將彎彎的鐮刀放在竹簍里。

“你又要上山去采藥了?”宮祈儀追上去,嬉笑著說道。

“恩。”

“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

“那九爺我便在這里等著你回來。”他慵懶地坐在她門前的青竹憑欄上,雙手墊著后腦勺。

“你走吧。”她站在臺階上,連頭也不回。

“你要我去哪兒?”宮祈儀別過頭,問她。

“我不知道你從何處來,自然也不曉得你該去何處,但總歸都不是留在我這桃花塢。”夏織衣說罷,便走了。

風唱著冗長的調子,輕輕地拂過她細軟的發絲,婆娑著她瓷白如玉的臉蛋。

宮祈儀笑了笑,日光迷了他柔美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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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了,他還沒等到她。

他是在山崖下找到她的,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山林里到處都有啾啾的蟲鳥聲,月華如瀑,夜如墨,夏織衣蜷縮在枯葉堆里,殷紅的血跡斑駁了半張臉,結成了薄薄的痂。

那一天,夏織衣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依稀聽見他喚自己叫做‘織衣’,依稀記得他懷抱的溫度,和天邊的旭日一模一樣。

“她怎么樣?你快給看看有無大礙?”這是宮祈儀的聲音,低柔而魅惑。

“夏姑娘的腦袋受到撞擊,顱內有淤血,重則昏迷不醒,輕則視力衰減,除非.....除非夏姑娘有十分的氣運,再加上那三生崖的不死草做藥引子,方可能撿回一條命。”

只聽聞有人徐徐地回答,聽起來約莫是個四五十歲的老郎中。

“何謂不死草?”

“傳說東海之瀛,三生之崖,上古有不死之草,其葉形如瓠,草長三四尺,人死三日者,以草覆之,皆可活命。”

夏織衣漫步在香軟的云端,隱約聽得見身后的對話。她轉身去看,卻只見一望無際的云海,直射的日光穿透她身體,忽而間又聽見了一聲冗長的吶喊,她又匆匆地回過身去尋找,云依舊是那片云。

“啊!!!”

那吶喊聲愈來愈近,仿佛就在她的耳邊。

夏織衣環顧四下里,想找找究竟是誰在那里叫喊,而周邊的騰云卻如迷境般翻涌著,剎那間天旋地轉。

她只覺得眼花繚亂,不由得往后退了一二步,卻像踩空了似的疾速地往地面掉下去。

她看見了他,宮祈儀。

他從峭立的三生崖上掉下去,手里緊抓著那一株不死草,左臂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看他如遠去的鳥一般愈來愈小,直至化作一個黑色的點被幽長的深淵吞沒。

她撕心裂肺地喊起來,耳邊是呼嘯而過的山風。

“你醒了。”夏織衣驚起來,只見宮祈儀守在一旁,脈脈地問道。

“.......”她仍停留在殘夢里,只微微地打量了周遭——宮祈儀守在床榻邊,一名年紀約莫著四五十歲的老郎中在案前寫方子。窗外,芳草斜陽。

“你睡了好些天。”宮祈儀說道。

“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她氣若游絲地回答,不由得看了看他的左手臂。宮祈儀換了一件靛藍的新衣衫,看起來并不像夢里那樣的驚心。

好在是一場夢,夏織衣心想著。

“來,先把藥喝了。”他將她攙坐起來,喂了些熱騰騰的湯藥:“苦嗎?我去洗些果子給你吃著去去味。”

宮祈儀說罷,便出去了。

“夏姑娘好生有福氣。”

那郎中將藥方子細細地折成角。

“多謝先生救我。”

夏織衣莞爾一笑,蒼白的臉龐上滿是感激。

“我不過是替你開了些活血化瘀的藥,那藥引子才最重要,那可是齊先生為你舍命博來的。”

“齊先生?”夏織衣看了看草簾外,只見宮祈儀捧了些果子從桃花溪邊回來。

“那可是三生崖啊,壁立千仞,懸崖萬丈,進退維谷,一旦去了也就等于將整條命都交代在深淵里了。”

老郎中捋了捋銀長的須發。

“那......他......”

她想問問他有沒有受傷,卻囁喏著說不出一句話來,那個夢早已將她籠罩住。

“從那么高的地方掉下來,怎么可能安然無恙?”老郎中擺了擺手,將夏織衣的心思看得極透.

“所幸齊先生是習武之人,這才能留著一口氣回來的,但他那條手臂若沒能調理好,也算是廢了。”

“其實他這哪里是救你,分明是用自個兒半條命換回了你半條命啊。”

那人說著,搖了搖頭,嘆息著便出去了。

夏織衣輕輕地顫栗著,盈盈的淚在眼眶里打著轉。

那竟不是一場夢!幽長的深淵,凌冽的山風,不死草和他滿身的鮮血,都在她眼前如皮影般飛快地掠過。

宮祈禮走了進來,夏織衣趕忙地將眼淚擦了擦。

“你怎地坐起來了?郎中說了你得好生地歇著。”

他緊忙著過去,替她用枕頭墊了墊身子。

“我沒事,你呢?”

她輕輕地抓住他左臂的衣袖。

“我很好。”他說。

“你的房子好了嗎?我想去看看。”

“也都好大半了,就在桃花溪對面,日后你出門都要從我屋子前路過,我只怕你天天看都看厭了,又像上回那樣趕著我搬家。”

宮祈儀說道,夏織衣蒼白地笑了笑,任由他輕握住自己的手。

“你先好生歇著罷,我去送送那位郎中。”

宮祈儀說罷,便出去了。

芳草斜陽,長河落日,昏黃的余暉仿佛將整個桃林都刻在心上。

那郎中站在橋頭,顫顫巍巍的身影被余暉拉得愈發地斜長。宮祈儀走過去,踩在青石橋面上,鏗鏘的腳步聲驚得水中的魚蝦四處亂竄。

“多謝。”

宮祈儀從袖中取出一錠白花花的銀兩:“今日這一出,你做得極好。”

“做戲歸做戲。”

老郎中將那錠白銀緩緩地推開來:“我與齊先生你雖算不得深交,但有些話老夫不得不說。”

“老夫見那夏姑娘是個極純情的女子,而齊先生你錦衣榮華、氣度不凡,想來也不是出生于小門小戶,你二人門不當戶不對,始終是難成善果的,若齊先生能放得下,那便是極好的;倘若不能夠,也請你善待她。”

“且容老夫多言一句,如今夏姑娘雖醒過來了,但留在她腦袋里的淤血一日不除,則終生都可能是一處危險的暗疾啊!”

“我知道了,你先回去罷。”宮祈儀拂了拂袖子,面帶慍色地向遠邊望去。

那輪落日已經燒得一團火紅,將半邊天都襯得血紅。

“今日我究竟是成全了一樁美事,還是造了孽。”老郎中喃喃自語,他蒼老地搖了搖頭,日暮將他佝僂的背影籠罩著,使他與落霞長天共成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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