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怒氣沖沖回轉(zhuǎn)身，欲掙脫他的掌握，卻沒料到腳下一滑，身體憑借他的拉扯，已身不由己地向他身上倒去。她感到自己的臉快貼近他的胸口了，猛然伸出雙手一推。他趄趔了一下，抓住她的胳膊，讓自己失衡的身體趨于平穩(wěn)。
“松手松手！”她無法擺脫他力量的控制，便開始張牙舞爪地撲打著他。“關(guān)你什么事？關(guān)你什么事！你先一手打碎了我的天堂，現(xiàn)在又裝好人給我蓋一座茅屋，就能將你帶給我的所有災(zāi)難一筆抹殺嗎？你知道我這十年是怎么過的嗎？”她不爭氣的眼淚，又開始波浪洶涌，鼻淚縱橫，“這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這個雷劈火燒的。”
他依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鐵塔般不躲不閃，不吭一氣。
她覺得自己全身的力量，只不過是徒勞地發(fā)泄在一個沙袋或是一堵墻上。她慢慢止住手，前所未有的疲乏襲來，只覺眼前金星飛迸，耳膜蜜蜂嗡吟，她像一條折騰得精疲力竭的死魚，上身向他的身體栽倒，雙腿卻向地上傾斜軟塌，整個身體在他眼前慢慢畏縮……
“鈺鎖——”傳龍從天而降般沖過來，狠狠推了一把傳家，穩(wěn)穩(wěn)摟住了鈺鎖暈倒的身體，他的快捷、精準，急迫中的兇狠，令傳家暗暗吃驚。
傳龍背著鈺鎖，在大橋上，在雪花中，步履鏗鏘。傳家追著，叫著，上車，上車！我送她……我送你們倆去醫(yī)院！
傳龍不理不睬，仍舊踏著雪花疾步如飛。那速度令傳家氣喘吁吁，望塵莫及。傳龍不經(jīng)意間射過來的鄙視目光，讓傳家放棄了努力，他回到車邊，對著遠去的背影叫罵著：“茅坑里的石頭，臭硬什么！瘋子，神經(jīng)病，不正常……”
3
鈺鎖在傳龍肩上一顛一顛的，清醒過來。本欲要下來自己行走，但傳龍加大了力度，鉗子一樣將她緊緊箍在他的脊背上，就像小袋鼠融入了鼠媽媽的胸袋一樣。他這人就是這樣，火筒脾氣，氣頭上恨得鐵，脾氣一過愛得也真。只是這些年了，她受夠了，他的脾氣一過沒事了，她卻備受委屈。
她知道落在他手里，掙扎是徒勞，索性閉了眼睛，安安靜靜將頭貼在他肩上。感受著路在后退，與飛雪一同前行的暈暈眩眩。雪花讓夜顯得寂靜，靜得只有傳龍吱嘎的腳步聲伴著咚咚的心跳聲。走著，走著，鈺鎖疑心回到了夢里，回到了軍營，迷迷糊糊中傳龍背起了她，跨越著婚禮上戰(zhàn)友們熱心設(shè)計的“障礙”……
那場婚禮，令鈺鎖至死難忘。那是她用一生溫?zé)岬臏I滴，用自己的體溫，經(jīng)過五十多天杜鵑鳥啼血般、感天動地喚回了被大火燒成木炭一樣的傳龍的生命。那場由團副政委宋大鳴親自主持的盛大婚禮，鈺鎖至今都相信，她的婚禮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只屬于她只伴隨著她，悄然改變著她的生活渠道……
婚禮是鈺鎖陪同傳龍從北京醫(yī)院做完第十次植皮手術(shù)，回到民勤縣后舉辦的。
鈺鎖扶著傳龍剛下公汽，便發(fā)覺車站黑壓壓地圍滿了人，從十幾歲的小孩到白發(fā)老人，有的手捧鮮花，有的提著一籃子紅棗，或是一袋雞蛋。
從荒漠廣宇的天底下，一下冒出這么多人，令鈺鎖驚訝不已。
人群一下將傳龍圍得水泄不通。
“歡迎英雄平安歸來！”“賀喜英雄健康歸來！”的呼聲此起彼伏。
鈺鎖愣了，原來從四面八方趕來的老百姓，都是為了傳龍！
一些老大爺老大娘，圍著傳龍問長問短，將紅棗雞蛋塞進傳龍手里，他們含淚說“我的好娃啊，對咱老百姓，是咱們的救命恩人吶！我們對你、對所有的解放軍同志，感激得很啊！你的傷好些了吧？我們白天黑夜的記掛著你，一天天就候著你的消息哩……”。
問候、關(guān)切、感激、贊揚，熱浪一樣滾滾而來。傳龍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唯有眼含熱淚，回敬著一個又一個軍禮。
經(jīng)軍區(qū)領(lǐng)導(dǎo)慎重考慮，在傳龍傷情大為好轉(zhuǎn)時，將他從省軍區(qū)醫(yī)院轉(zhuǎn)到了北京總醫(yī)院。專家會診后，拿出了激光和植皮兩種相結(jié)合的治療方案，在醫(yī)術(shù)上盡最大努力恢復(fù)傳龍本來的面目。
北京的醫(yī)術(shù)果然高明，植皮手術(shù)解決了傳龍燒傷后，皮膚不均的問題，激光除卻了臉上身上的疤痕。傳龍一天一個新面貌的展現(xiàn)在鈺鎖面前。
現(xiàn)在他身著軍裝，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陸大勇懷抱著大簇鮮花，穿過人潮將鮮花遞給鈺鎖：“最美的鮮花，屬于最美麗的軍嫂！我的好嫂子，我想抱抱你！”調(diào)皮地對傳龍眨眨眼睛，“大英雄，不會計較吧？”
鈺鎖懷抱鮮花，臉頰緋紅得猶如玫瑰花瓣。在如潮的哄笑與歡呼聲中，她被陸大勇掄起來，蝴蝶般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以致于陸大勇放下她時，她腳踏著地面，還有些暈乎乎的感覺。
暈乎乎的鈺鎖，在眾人的擁簇下暈乎乎地來到團部。
練兵場上，兩千多名官兵，按班、排、連、營，組成一個個綠色方陣。閱兵臺上莊嚴肅穆的殺氣，此刻在彩帶、氣球、鮮花、鮮紅的地毯裝飾下，洋溢著流光溢彩的喜氣。
懷抱鮮花的趙鈺鎖、傳龍被邀請坐上主席臺時，才懵懂地得知這是團副政委宋大鳴一手為他們二人策劃、并親自主持的一場特殊婚禮。被眾目歡迎、擁抱，鈺鎖既幸福自豪，又有些忐忑不安，她這些時日一直照料傳龍的傷情、生活起居，忙得忘了自己，忘了領(lǐng)取結(jié)婚證——一對沒有領(lǐng)取結(jié)婚證的戀人，面對如此隆重的婚禮，難免有些心里嘀咕，覺得不好向官兵交待。
宋大鳴與傳龍、鈺鎖一一握手后，站在臺中央的麥克風(fēng)前，全場立即鴉雀無聲，無數(shù)的語言向他致敬，臺上臺下所有的目光都熱切地追隨著他，尋找著他，擁抱著他。
“我相信這段時間，我們集團軍從軍區(qū)到師部，從師部到團部，從團部到各連隊基層，每一個官兵心里都在呼喚著一個人的名字；我相信這段時間，從蔡旗農(nóng)場到蘭州，從蘭州到白銀，從白銀到民勤縣，然后擴展到東升鄉(xiāng)、輝煌村，我們可親可敬的老百姓心目中，都在記掛一個人的傷情。”宋大鳴動情地說，“你們一起來回答，這個人是誰？”
“胡傳龍！”全團官兵振臂高呼，氣貫長虹。
“胡排長！”老百姓們吶喊，聲情并茂。
胡傳龍站起來，挺直腰身，對臺下長久地敬著軍禮。此時此刻，這是他唯一表達的方式。
“是！胡傳龍作為一個軍人，用他的實際行動，譜寫了一曲舍己為人的贊歌！他見義勇為的光輝，不斷擴大自己的圈子，上至黎明百姓，下至全體官兵，無一不被他高尚的光輝從外至內(nèi)，逐一照亮！”宋大鳴眼里飽含著淚水，他的每一句話像富有彈性的詩行，感染著在場的每一個人！
“我想，胡傳龍的故事，大家不但早有耳聞，而且還有許多官兵目睹。下面，我想講述一個與胡傳龍生命息息相關(guān)的女人的故事，你們想聽嗎？”
臺下千余雙目光齊唰唰集中在鈺鎖身上，鈺鎖羞澀地垂下頭。
“想！”臺下掌聲雷動。
“有一個女子，基本上從胡傳龍當(dāng)兵入伍那天起，七年如一日地堅持每十天一封信，鼓勵她的心上人好好安心軍營，扎根軍營，在軍營建功立業(yè)，這樣的愛情偉不偉大？”
“偉大！偉大！”整齊劃一揮動的手臂，宛若蒼翠的森林。
鈺鎖雙頰比面前的玫瑰還紅，幸福的微笑綻放在唇邊。
“有一個女子，為了這段戀情第一次出遠門，開始了艱苦卓絕的旅途。火車從武昌出發(fā)，途經(jīng)孝感、信陽、駐馬店、西平、漯河、鄭州、鞏義、洛陽、三門峽、三門峽西、華山、西安、寶雞、天水、蘭州等大小城市，然后搭公汽到白銀市，轉(zhuǎn)車到靖遠縣，再到東升鄉(xiāng)，公汽無路可行時她搭三輪，三輪無路可翻越時，她靠步行，終于來到了傳龍駐守輝煌村的工兵連隊，這樣的女子，有沒有資格成為我們軍嫂中的一員？”
“歡迎嫂子！歡迎嫂子！”群情激昂的士氣，振動天宇，過路的風(fēng)，天邊的云，都駐下腳步，停在閱兵場上空。
鈺鎖震憾地看著宋大鳴，淚水霧一樣迅速在她長長的睫毛上凝結(jié)，晶瑩如霜，她不知道宋政委對于他們愛情的每一個細節(jié)，是這樣的了如指掌，甚至比她本人還清楚。
“她千里迢迢從大都市A市而來，來不及適應(yīng)這里的干燥氣候，連綿的風(fēng)沙，就支持傳龍去蔡旗農(nóng)場收割小麥；傳龍燒傷后，她來不及做新娘，就投入到日夜不眠的護理當(dāng)中，端水喂湯、洗傷口擦藥水、換洗衣被……專業(yè)護士能做到的她都做到了，專業(yè)護士做不到的，她也傾盡心血做到了！”宋大鳴動情地，“五十多個日夜，她白天手腳不停的忙碌著，夜晚所有的病房都陷入漆黑的睡眠中，唯獨她還坐在戀人床邊朗讀他們的一封封通信。正是因她五十多天的日夜不眠，精心照料，正是她兩百多封信的呼喚，正是她用點滴的愛心、耐心、恒心和永不放棄的決心，從死神手中奪回了戀人，讓英雄又生龍活虎地回到了我們身邊——”宋大鳴目光如柱，振臂高呼，“大家說，這樣的女人，配不配做軍嫂？！”
“嫂子您好！嫂子您好！”全體官兵兩手掌相擊后，打開手臂，張開熱烈的情懷。“嫂子您好！嫂子您好！”
豆大的雨水從天而降，砸在干燥的地面，騰起一片片黃塵的煙霧。
“我們?nèi)w官兵作證，我們所有在場的廣大西北人民作證，我現(xiàn)在宣布——”
胡傳龍與趙鈺鎖面面相覷，幸福與不安在彼此交換的眼色中滌蕩。
“胡傳龍和趙鈺鎖同志，經(jīng)審查符合《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關(guān)于結(jié)婚的規(guī)定，準予登記，特發(fā)此證——”宋大鳴簡直是變魔術(shù)的圣手，以掩耳不及的神速，飛快地從身上掏出兩本彤紅的《結(jié)婚證》，揮舞在手中。
天上雷聲轟鳴，臺下掌聲雷動。豆大的雨水淋濕了全體官兵和所有老百姓的衣服，但秩序安然，沒有一人離去，沒有一人驚慌。
鈺鎖驚喜萬分，這才想起在醫(yī)院時，宋大鳴曾帶當(dāng)?shù)貗D聯(lián)主任去醫(yī)院探視過傳龍的病情，也詢問過她的相關(guān)背景。
鈺鎖和傳龍不約而同地奔向宋大鳴，接過鮮紅的《結(jié)婚證》，翻看著，確定新郎新娘就是他們自己時，緊緊將證書抱在懷里，臉上分不清是激動的淚水，還是飄濺的雨水。
隨著傾盆大雨的延長，黃塵煙霧漸漸散去，廣袤的黃土高坡裂成許多冷幽幽的峽溪，和著腳下的潺潺流水，沉浸在瘋狂的歡樂中。
蔡旗農(nóng)場的百十號人，抬著一臺扎著大紅絹花的21寸海信牌彩電，在泥濘中負重前行。狂風(fēng)吹翻了他們的雨傘，泥漿濺滿了他們?nèi)恚麄兠撓掠暌抡谏w住電視，全身淋在雨中，雨水順著他們的頭發(fā)流淌，濕漉漉的衣服緊貼著他們黑幽幽的肌膚。但他們?nèi)耘f冒雨疾行，他們要用參加婚禮的方式，感激英雄的大愛。沒有胡排長的當(dāng)機立斷，沒有胡排長的舍身相救，他們活不到今天！
宋大鳴看著這對幸福的新人，面含笑容：“大家說，新郎應(yīng)該給這樣難能可貴的新娘奉獻什么禮物？！”
又是齊唰唰的如雷吶喊：“背新娘，跨障礙！跨障礙，背新娘！”
宋大鳴一揮手，臺下寂然。
“這個主意好！我們軍人的愛情沒有花前月下的浪漫，我們軍人的愛情沒有金銀的富足！但是作為軍人絕對給得起女人一生一世的幸福——跨越障礙，將日后所有的艱難險阻都踩在腳下，笑傲你們的軍旅人生！”
雷聲，雨聲，歡呼聲，吶喊聲……自然中的一切與人群的熱烈，合二為一。
當(dāng)鈺鎖明白“背新娘、跨障礙”，就是要傳龍背著自己繞閱兵場一周時，猶豫地小聲嬌嗔著：“不行，不行，你的身體……”
“你看，我結(jié)實得很！”傳龍揮舞著手臂，反過身背對著鈺鎖蹲下，要鈺鎖扒在他背上，不依不饒地命令著：“快上，快上！背不動自己女人的男人，不配當(dāng)軍人！”
鈺鎖雙手箍緊傳龍的脖子，在傳龍寬厚的背上羞澀地笑著。傳龍背著鈺鎖下了主席臺，鈺鎖才發(fā)覺，官兵們坐著的長凳，井然有序一條接一條地在閱兵場，圍成了一條首尾相接的長龍，凳與凳之間，留著一步子的距離。
鈺鎖伏在傳龍背上，暗暗為傳龍擔(dān)心時，傳龍已跨上第一條長凳，猛跑幾步躍上第二條長凳……
“風(fēng)來了、雨來了、雷來了、土丘背著個鼓來了，你來了，我來了，祝賀你們白頭偕老！”全體官兵和百姓，熱烈地鼓掌，為這對新人吶喊助威。
傳龍背著鈺鎖已穿越了幾十條長凳設(shè)置的障礙，剛剛恢復(fù)元氣的身體，漸漸有些體力不支，歡呼著的官兵們，情不自禁地將條條板凳緊緊相連，以減少傳龍跨越的體力。
傳龍的腳踩在哪兒，哪兒就有自發(fā)的官兵扶著長凳，默默將自己的力量與祝福，傳遞給自己親愛的戰(zhàn)友！鈺鎖伏在傳龍背上，雨淚交泣。
蔡旗農(nóng)場的百十號人，抬著蓋得厚厚實實的彩電，泥漿滿身，滿臉喜氣地穿過門衛(wèi)的問詢，抬起泥巴腿，“叭噠叭噠”地走在軍營中的水泥路面上。
風(fēng)雨交加，電閃雷鳴，群情激昂……
都為這場特殊的婚禮，潑灑著一片片壯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