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背后的故事,我都無法得知,無從得知,也無意得知。”——
她叫朱瑤。
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當然,不是她告訴我的,是我從她的語文練習冊上看到的。
我爸托關系,外加送禮讓我混到了個語文課代表。實際上,語文也是我能在師大附中混下去的唯一一門科目了,雖然在重點班里依舊顯得遜色無比。但師大附中的學生們似乎都明白規則,沒有必要說破。
但我每一次發練習冊時大家眼底的那一絲鄙夷,我看的清清楚楚。
而我會笑,笑的不摻半點虛假,就像當時冀希杰被他的養父毒打之后我詢問傷勢時的笑,一樣。
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真實也是可以偽裝的。
唯獨朱瑤從未對我有過那種眼神,因為我從來都只能從她微微低下的眼簾中看到燃燒的熊熊熱火。
或許,她有夢想吧。
當然,也可能只是純粹地希望從成績找到優越感。
我是不是也要尋求一些久違的優越感呢?
朱瑤真的很奇怪,她總是低著頭寫些什么,課間里連打水也要我幫忙,幾乎看不見她去廁所,好像恨不得廁所也要我幫她上了似的。
于是懷著強烈好奇心的我把頭湊到朱瑤身邊,妄圖看清楚她到底在低頭寫些什么,而她卻十分敏感地用雙手遮住了練習冊的名字,顯露下來的只剩下一些慘無人道的幾何體。
她偏過頭來,發現是我,便強撐出來一個笑容,放松了下來。
也對,重點班里一個吊車尾的不足以讓她感到危機感。
說實話這種場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一開始我或許會對對方產生不滿,但漸漸就習慣了,畢竟進入初中以后,就靠成績說話了。
而且這也表明著他們對我完全沒有戒備心,我也是最容易一鳴驚人的。
但實際上我從來沒有讓大家眼前一亮過。
“你干嘛?”朱瑤看著我問道。
“你說,我幫你打了這么多天的水了,幫我個忙咋樣?”我笑嘻嘻地問她,現在想起來,頗有幾分可以充當色狼的潛質。
“你想干嘛?”她再次問道,眼睛里閃過幾分不安,就差雙手捂胸了。
“你說,我成績這么差,對吧。你能指點指點我不?”我擺出一副無賴的樣子,頗有一副“你不幫我我就賴著不走”的架勢。
她臉色變得平靜,斂了斂眉頭,思忖了一番,最終無奈點頭。
我估計她也是看我成績差到無可救藥,才答應我的。不然到時候我一炮沖天,青出于藍勝于藍那可怎么辦。朱瑤不得堵得慌。
但顯然,她是多慮了。
因為以我的絕頂記憶力還有她死記硬背的老辦法配合起來堪稱三流之下。
我放棄了。
米喬還是米喬,永遠不會是朱瑤,更不可能是米瑤。
朱瑤其實在學習這方面根本沒有天賦,特別是在數學跟物理兩門上。初二的她,唯一的敗筆就是這兩門,雖說是敗筆,但依舊是甩我兩條街不用說的成績。
我曾經看見她把自己做過的數學題一題一題背下來,考試的時候硬生生把數字給套進去。
誠然,這算不上什么。我還見過她拿著一本往年中考滿分作文集挑選優秀的作文片段背下來,考試時再東拼西湊,通過自己的語言組織將幾個完全不同的片段粘合起來,組成了一篇文風雜亂的作文。
但閱卷老師只會掃一眼,看似沒問題的作文便得了高分。
她其實也是一個普通人,沒有先天的恩賜,卻有后天的努力。
不像米喬,不光人天生就傻,還不愿意努力。
我偏過頭去看她,卻發現她并不一如既往地執筆揮于紙上,而是看著窗外發呆。
眸子黯淡,眼神空洞。
我只是看著她,并未打擾她。
她瘦弱的手撐起腦袋,緩緩閉上了眼。
朱瑤,你說,你有故事嗎?
無從得知。
我狠狠地抓了一把練習冊,抓的它褶皺。滿芯的水筆跌落在一旁,我的頭顱如同被砍斷一般直墜書桌,不肯抬起。
數學我|日|你姑奶奶。
我閉上了眼,自己仿佛回到了三年前——
五年級時,大部分的女生已經來了例假,男生的身高迅速增高。大部分同學們也都步入了青春期,也有了男女之間的懵懂情愫。
冀希杰也不例外。
自從他拿起板磚拍暈了那死胖子之后便有許多人來找茬,冀希杰如同破了戒的魯達一般,凡是有人敢招惹他都少不了一頓揍。我后來才知道魯達從未守過戒,喝酒吃肉,還有,揍人,他統統都干。
冀希杰隨著年齡的增長,力氣越來越大,身高也迅速猛增,很快在男生中就打出了一片威信,沒有人再敢輕易挑釁他。
他成功地蛻變了,再加上白皙、清秀的臉龐,已經有不少女生盯上了他。
而他很快有了個小女友。
我其實真的沒有嫉妒,連羨慕也沒有,只是心里面好像少了什么,一陣落寞罷了。那天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跟蹤了冀希杰和她,他們一路回家,一路有說有笑,而我一路躲躲藏藏。
說實話,她長得真的很好看。
瓜子臉,有些棱角,頗有味道。
和他真是絕配。
我躲在電線桿后面,心里只是蒙上了一層淡淡的灰,就像失去了一個得力的小跟班一般,但好像又有一些不一樣。
冀希杰清亮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喂,米喬,別躲了,你長得那么寬,電線桿擋不住的。”
我是第一次感到那么難堪,只是巴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我鼻子一酸,向馬路那頭跑去。現在回想起來,自己還真是不要命。
說不出是什么樣的情緒,落寞里帶著一絲憂傷,那天我大哭了一場。
實話說,不全因為他,可能只是那種危機感作怪而已。
男生們總有一天會比自己更高,力氣更大,而女生們總有一天會比自己更注意打扮,更淑女。我卻隨著時間的遷移,生生站在了兩方中間。是的,我是被時間拋棄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有那種感覺,望著漸漸沉下去的太陽,我的心也逐漸暗沉……
我狠狠拽了拽凌亂的碎發,自己瞬間脫離腦海中那段塵封已久的記憶,睜開了雙眼,恍惚間看見練習冊上映出朱瑤遙望窗外時的迷茫。
我怎么這么傻,誰背后,能沒有故事呢?……
只是人們總會把最重要的故事藏在心底,用泥土掩埋,妄圖使其爛于心間,卻時不時縈繞于耳畔,浮現于眼前。而此時此刻的感受,除了自己,誰也無從得知。所以人們才總是會認為自己是最可悲的,不是嗎?
冀希杰,你說呢?
“我說你啊,還是沒有毅力。”朱瑤第二次除打水外主動跟自己說話是在午休時。
“沒辦法啊,畢竟我是米喬嘛,又不是你朱瑤。”我半開玩笑的說道,“我們又不是同一類人。”
她愣愣地看著我。可能是想不到神經大|條的米喬也能說出這種話。
隨即她垂下了眼簾:“不,我們是。”
“你不能輕易放棄自己,懂嗎?”
大抵是覺得我無可救藥,她便繼續做起了課外輔導資料,我看著她十二分認真的神情,仿佛在寫情書一般,小心翼翼,自己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兒。
試一試吧。
“朱瑤。”
“嗯?”
“我要卷土重來。”
她噗嗤一聲笑倒在了桌子上,我有說錯什么嗎……?
我媽有一個老同學聚會,硬拉著我往外竄。
不過能有充足的理由暫時離開單詞和題海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畢竟,我也需要放松不是,周末總不能全都壓榨自己的腦細胞吧。但此時眼前仿佛又閃過朱瑤那非人類的超負荷學習器械的大腦,挫敗感油然而生。
不過到了包房之后,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就被分散了。
你說,我是誰啊,米喬啊。米喬的挫敗感能超過五分鐘嗎?
原本心里還覺得自己的媽媽冷靜的表面下的實質太神經,好端端的同學聚會,帶個已經可以打醬油的女兒參加干嘛?不過到了之后才發現,我媽|的老同學一樣神經兮兮。明明三流九派、各形各色,可大部分結婚生子了的都帶來了自己的小孩。
要不怎么說什么呢……同流合污,啊不,物以類聚?對對。
其中大部分不乏一些七八歲的小屁孩,比自己還鬧騰。
在這其中格外出眾的是一個女生——她跟我年紀應該差不多,面容清秀,沉默寡言,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感覺。同樣是人,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哪怕是表面的氣質。
菜上的比蝸牛還慢,以至于后來年紀較小的孩子們都坐不住了跑到走廊里嬉戲,說實話,我有一絲沖動想要和他們混在一起,但很快被我僅存的理智壓制住了,好吧,主要還是太丟人。
一個個字有一米六多的人混在孩子堆里讓人作何感想。
這時候老同學們都在嘮嗑自己的家常,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狠狠地捶著腿,仿佛一切都是那兩條腿的錯,正訴說著些什么。
她長得其實不賴,輪廓很好,但歲月奪去了她三分之二的美。其余的三分之一,被命運摧毀。
也是閑來無事,便細細聽了聽她在講些什么。
好像是說,她的老公很早就出車禍死掉了,婆家的人翻臉不認人,自己一個人把女兒拉扯大。而那個面容清秀的女生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任誰也看得出,這女生便是那女人的女兒。
我聽著她說的話,自己的幸福感幾乎爆表。
原來自己還是需要參照物,才能找回原來的那種快樂。
要不物理書上怎么會說“物體的靜止與運動是相對的”。我想我的人生幸福與他人的不幸也是相對的。雖然聽起來有種幸災樂禍、沒心沒肺的感覺。
“媽——”女生終于忍不住,拍了拍女人的手,小聲控訴著。
女人的聲音漸漸緩和,不言。
“洛枳現在成績不是很好嗎,你也算熬出頭來了。”我媽一直扮演著聆聽者的身份,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了這么一句話,雖然語氣冰冷,但總算還是緩解了場面,不乏許多人隨聲附和,安慰女人。
女生的眼里閃過了些什么,好像是不屑。
那種不屑,一般是因為驕傲,一般是因為自卑。
洛枳……嗯……這名字,聽起來,怎么有點像弱智呢……?
“對啊對啊,洛枳上次不是考了學年第一嗎?”一個很胖的婦人說道,聲音軟糯得有些不真實。身著艷麗,看起來著實像一個中了毒的大包子。
我心頭一緊。媽,你是有得多強的心理承受能力……?
別人帶孩子來都是來炫耀,你能……能炫耀個p啊!
成績、長相、特長……你說我能有什么?
唯一能炫耀的也只有父母了吧。
之后第一道菜便上了上來,其余的菜也緊接著擺了個圓。
我便沒了興致聽剩下幾個人聊家常瑣事的廢話,只是時不時觀察對面那個叫洛枳的女生。
洛枳只是低著頭扒飯,眼里空洞而無神。剛才她媽說的話反而讓我覺得這女生更有神秘感了,你們別想歪,我可是直的。
我就是覺得她的神態就好像遙看窗外的朱瑤一樣。
她們背后的故事,我都無法得知,無從得知,也無意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