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宴初驚
- 弗央祭
- 穆梓弗奚呀
- 4679字
- 2019-12-28 01:10:20
朦朧的山林盤繞著瘴氣……
她獨自一人,赤腳踩在滿是尸骸血雨的泥土里。
她拼盡全力,掖著身后濕漉漉的風氅,那氅上躺的……是一個姑娘……
她有一個神秘而奇怪的稱呼,叫“影子”。
可她卻從來不知,她究竟是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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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氣遼闊,她望不盡前路,辨不清方向……
蹣跚的腳步只靜靜跟著那抹若隱若現的身影飄搖在遠方……
就這么一點距離,
不近不遠的距離——
仿佛一種默契。
他行著,她隨著,直至那遠方水天相接的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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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澈的湖水洗去了塵埃,亦濯華了心靈,她感到從無似這般澄明而純凈……
遠方的身影步伐綿緩而堅定,烏色的長擺在初晨柔和的日光下映在碧藍的水中……
湖水漸漸沒過她的腰際,身后的風氅化為了一葉扁舟,上面的女孩忽地驚覺而起!
一雙碧藍的眸子癡癡望著碧藍的天空——
她乘著扁舟,向著他的方向——緩緩駛去!
等等我!不要留我一個人!
水中的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東西!……可那船、那水、那人、那張和自己如出一轍的面龐!……皆一次次穿過自己的身體拂掠而去!
漸漸的,她停止了掙扎。她靜靜望向水中,卻驀然發現……
自己……竟無影、無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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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自己便是那個影子!
那個他找了多年的影子,那個他恨了多年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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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閉起雙眼,湖水涌起波瀾。
蒼茫的湖面,唯有這一點星塵映著朝陽的光輝愈發閃耀著昨夜的璀璨。
或許,只是鳳凰的一片麟羽……或許,只是無謂的一點希冀……或許……
世間太多的命中注定,又哪有那么多或許?
冰冷的湖水漸漸涌入肺腑……
她停止了呼吸……
她記得,自己仿佛曾躺在冰冷的湖底,經了數千年的滄桑輪回,數萬年的斗轉星移……
那視線盡頭朦朦朧朧的一線天光——當年,那個乘著輕舟的女孩,便是從那里被人救起。
從那時起……她,便成了自己,
而自己……卻永遠躺在了這冰冷的湖底……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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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青山,碧泉,別院。
小丫頭緩緩張開惺忪的睡眼,好奇怪的夢境?
明明憶起令人背后發涼,可仿佛在夢中……自己卻從無如此暢意地享受著這份安靜……
“師父?”余光中的窗上顯出一個依稀的身影。
“別讓太子久等了~睡夠了便動身吧~”
師父的聲音很好聽,總讓人想起高山流水的響聲。
“哦!好~”
她邊應著邊倉忙整理褶皺的衣襟和蓬亂的發髻。
“進了宮可不能似平日般瘋瘋癲癲的~小心他罰你!”
窗外的身影未動,像是在給籠中的鳥兒喂著吃食。
“師父~別老‘他他他’的!那是我父皇!您老也是面子大,常年這么叫他,竟不怕觸了龍須!”
小丫頭似一陣風般嘻嘻笑著跑出來,纖細而潔白的指尖輕輕敲了敲那鳥兒的額頭:
“小夜鶯小夜鶯!苦了你日日給我唱歌聽!這些時日你且先陪陪師父~待我回來,一定放你出去!”
鶯啼般的話音未落,便只留了倉促離去的腳步聲。
“記得喝藥!~特地為你備的!”
“知道了師父!你今天好啰嗦啊!”
那如疾風般的身影頭也不回地飛入旁室,抓起桌上的藥碗一飲而盡,抹了抹嘴竟覺有些清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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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中各色花兒開得正艷,那輕拂的風兒繞著她輕快的腳步一起旋轉……直至跑得滿頭大汗,直至原本精致的妝容遂著烈艷的日頭花了滿臉,直至整個人跑出了整座別院……她方駐了足。
正面前,是那個頎長偉岸的熟悉背影挺立在澄澈而綿延的溪邊,溪中棱角分明的面孔煞是好看。
而身后的她,一時間笑得竟如初春桃花般甜。
“大哥!”
她的聲音如鶯兒的啼鳴嘹亮而婉轉。
那身影漸漸回眸。那鶯兒的臉上卻失了笑容:
“你……不是大哥……?”
“你是……?”
.
…
.
契凌正殿。
契凌王壽宴。
大殿之上,燈火輝煌,熱鬧非凡。各式佳肴陳列,錦服華緞飄逸,赤璃鎏瓦在躍動的萬千燭火的照耀下彰顯著皇室的無盡華貴與榮耀。
此時正適忘卻。王可暫不理政,且與列子把酒言歡。皇子們亦可忘卻平日煩惱,亦可沉浸于此互訴衷腸,一醉方休……
酒過半酣,老國王面顏已現跡跡紅暈。環顧四座,太子、二皇子、四皇子、五公主以及各位達官顯貴聊談的興致正濃。
不禁感嘆:“唉......怎么少了一人啊?啊?!”老王質問著臺下眾人。
大殿上頓時安靜了下來,眾人皆不敢作聲。
老王端起已斟滿的酒盞,踉蹌著朝階下走去。
——朝四皇子楓棋走去……
“冉兒!給寡人敬酒!......給寡人敬酒!”
“寡人好、、好久、、沒喝到你敬的酒了!”
契凌王蹣跚著,泛紅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楓棋的雙眼。四皇子全身已開始顫抖。
眾人皆不知之后會發生什么,但都處于莫名的緊張。老國王顯然把四皇子當作了已消失多年的三皇子楓冉,那個從前和老王最為親近的人,多年前因傳言結黨營私以謀權篡位之嫌被國王關入天牢,一夜逃出后便銷聲匿跡音信全無……但眾人皆相信那個從小和他關系非常的七公主楓若離能找到他——或許在她那里,三皇子從沒有消失過......
“父....父....父皇……”他試圖讓老國王清醒一點,但并不奏效。
老國王步步逼近之下,四皇子楓棋只得端酒站起,他無助地看向在座的各位兄長,看向階上依舊持劍挺立無所動的將軍秦陌寒。
秦陌寒望著老國王的背影,眼中含著一種深邃滄桑的憐憫與無奈。平日看慣了相互猜忌,爾虞我詐,今日,他倒希望老王放下身份放下國家去發泄,去懺悔,去追憶......
平日若四皇子有難,他必會出手相救。
但今日,他不想救。也無從救。
看到四皇子緊張地以眼神四處求援,老王更加氣憤:“逆子!”
“你!.......你........你莫非怕朕不成!”順勢摔了酒盞,伸手直指著楓棋緊張之下瞪到滾圓的雙眸,眼中透著熊熊殺氣。
“你若怕朕!當初為何勾結他人!反而害朕!?”
老國王從未如此失態,眾人皆不敢言語。
先前老王嚴禁全宮上下談論三皇子,還望掩蓋謠言,待有朝一日若落入朝臣手中保他一命。然而今日,老王自己借酒道出了那或真或假的種種罪行。聽得眾位皇子心急,想要制止,卻無從做起。
他身旁的大監曲彷更不敢輕舉妄動。雖陪伴多年,他與皇帝即使有些許深厚情誼,卻沒有血肉親情。他自知這樣的買賣不劃算。
大監正不知如何是好,他環顧四周,無意中發現躲在殿后只露了半個身體出來觀望著準備獻舞的七公主楓若離。
他相信這個皇帝最愛最悔的先皇后離顯的唯一嫡女,這個皇上曾當眾發誓為其永留皇后之位的女人的遺孤,這個五年前便被送往玄凌觀學藝的靈動少女,這個自出生頸間便有永生花印記的十三歲圣女的出現必能解決眼前的困境,也能替那遠在天邊的三皇子解圍。
大監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悄聲招呼示意楓若離出來。
而若離一直躲在殿后,剛才的一幕幕真真切切的映在眼前,契凌王已再不是五年前那個面帶慈善愛開玩笑,仿佛能容忍一切的父皇,兄長們也已不再像從前一樣齊心協力,無所顧忌。
若離已被眼前的一切驚的腦中一片空白,心中百感交集,怔怔的站在那,久久不能回神。
但她知道,她不能再猶豫了。即為了同父同母的兄長三皇子,也為了父皇不要做出出格的事,更為了不讓這令人麻木的氣氛繼續下去……
她深吸一口氣,換上靈動可愛的傾世笑顏,以輕快的步伐朝契凌王走去……
階下眾人的目光不禁頓時齊聚到這傾城的妙人兒身上,她柔媚細膩的面顏一時惹得人移不開眼。
“父皇~!”她轉到契凌王面前,順勢擋住正不知如何的四皇子楓棋,也擋住了契凌王犀利的眼神。她肆意扯起契凌王的衣袖,語氣嬌嗔地撒著嬌。
四座皆驚!:
這位離宮五年的七公主回來了!她注定似顯皇后一般在朝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她可會如顯皇后般在宮中掀起一番云雨?她的歸來到底是福是禍?而對于眼前的一切,她又會如何解?
“父皇也真是的!女兒本想在壽誕上祝父王一個驚喜,可在后面足足等了幾個時辰也不見來人喚~卻是父皇如此縱酒耽擱了!真是掃興!”或許全宮上下,契凌王也只會縱著她這般胡鬧了。她故意扯著老王往階上走,途中微微回頭狠狠看了一眼太子,似在怨他未出手相助。
然而,這一切卻被二皇子楓冥盡收眼底,他嘴角微揚,戲謔的看向大哥,不料被楓啟然報以嚴厲的一瞥,一個激靈頓時收回了目光。
契凌王已被楓若離出現的驚喜所感染,蒼老凝重的臉上再度洋溢笑容與慈愛:
“不是說要獻舞嗎?來!也讓父王開開眼!”
老國王稍稍清醒了一些,似意識到剛剛說錯了話。
“是,父皇。”聲音輕柔甘甜,如山間泉水叮咚鳴響,令人心醉。
輕紗薄縵,鐘鼓交錯,縈繞于大殿之上。燭火伴著倩影躍動,鎖骨間的永生花在薄紗的縈繞中若隱若現,似真似幻。
舞姿傾城絕倫,時而嬌柔嫵媚,時而莞爾端莊,時而堅毅鏗鏘,依稀間透出幾分深厚武功的韻底。
“天哪,這五年她都經歷了什么?”四皇子楓棋悄聲驚嘆,“這功底能上九重天了......”不料坐在對面的太子楓啟然投以嚴厲的眼神,警告著他莫要讓有心人看出招致禍端。楓棋立刻閉口不言。
“哈哈,看來我們的離兒妹妹已經出落成天仙了!一開始,我竟一時沒認出來!”二皇子楓冥出言化解了尷尬局面,并順便在無聲中為自己昨日路上刺殺她的事找了個天衣無縫的借口。
她舞動著,時而躍動,時而旋轉,燭火中各色彩綢映著燭光搖曳生姿。她吸引著無數才俊的傾慕,也吸引著眾多美眸的嫉妒......
唯獨一個人——
他投來的目光凄冷黯淡,冰涼刺骨。
——階上的那個人,那個一身黑衣、烏發高束、佩劍聳立的青年。他絲毫不為宴會的歡愉氣氛所感染,時刻保持著干練嚴肅和絕對警覺的氣息。他正以一雙鷹眸直勾勾地凝神盯著她——盯著她的眼睛!
——非服飾,非身段,而是僅僅眼睛......
那眼神率直而霸道,卻無熾熱,無欲求,也無閃躲,只有幽沉空洞和滄桑——在他的年紀不應有的滄桑……
若離閃躲著那眼神,旋轉,再旋轉......
但她發現那雙鷹眸始終能夠在一瞬間準確無誤地“抓”到她的雙眸..........
若離不敢去想,不敢去看,也不愿去猜。草草地結束了舞蹈。
“好哇!好!”契凌王看得癡了,他仿佛從剛剛的舞蹈中看到了顯皇后的影子。
“謝父皇。”同樣輕盈的銀鈴般聲響。
“來!坐到寡人身邊來!”老國王伸手示意旁邊那個空著的席位,那個每次設宴都會給顯皇后留著的席位。
“父.......父......父皇.......”
“這不.......不.......不妥。”楓若離臉上的微笑漸漸褪去,忽驚得臉色慘白,她顫抖著雙唇低聲拒絕,卻毫無氣勢。
眾人也著實被嚇到。這公主倘若一回來便被給予這樣的殊遇,之后恐怕十有八九會再赴離顯后塵。
“怎么?連朕的命令都不遵了嗎?!”契凌王威脅著。
階下一陣竊竊私語。皆暗自猜測著王上這樣做的用意。
無奈。她只能一步步向階上走。
她盯著那個席位,近了......更近了.........
恍惚間,她仿佛看見了母后......
她伸出手觸摸母親的面頰,想要投入她的懷抱......她卻在一瞬間消失了!
若離撲了個空,一個踉蹌頓時失了重心,倏忽間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扼住了她的臂。
她頓時從恍惚中清醒,眼中含淚。
抬頭,四目相視。一滴晶瑩剔透的淚正在此時順勢滑落精致的面頰。
他不正是剛才一直盯著自己的男子?
近看才發現,那精致的五官映著棱角分明的面頰,在斑斑燭火的光影下甚是英俊倜儻。
只是,他的眼神依然空洞而深沉,無一絲表情,無一絲波瀾。
他立即收了目光。待若離站穩也立即收了手,轉而指向顯皇后的席位,“請公主入座。”聲音低沉,幽暗深邃,無波無瀾,卻有一種無可抗拒的威嚴。
事已至此,楓若離只得轉身就座,禮儀舉止恰到好處,每個動作都彰顯著皇族成員的輝煌尊榮和永不褪色的非凡氣勢。
不知是因為這席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顯后之位,還是因為常年無人涉足像是一個死人之位,楓若離坐在上面如坐針氈,她感到陣陣刺骨的寒意,無所適從,拘謹壓抑。
“朕,此番,紹介爾等!這便是顯皇后的嫡女楓若離!今日敕封凌苒郡主。今時之宴,除予寡人祝壽慶誕之余,也當是給凌苒接風洗塵!”
階下又一陣竊竊私語。
眾人心知肚明,王上在若離一出現就將她推上萬眾矚目的高位,便已賦予了她如當年顯王后那般在朝堂上舉足輕重的地位。
階下忽一人離座,竟走到殿前行了朝拜之禮,帶頭喊到:“恭迎公主回宮!”
繼而其他人也一齊山呼:“恭迎公主回宮!恭迎公主回宮!恭迎……”無論真假,眾人的臉上洋溢著歡喜。
秦陌寒注視著階下的歡顏和諧和恢弘氣勢,忽覺一陣諷刺虛偽。
那眼神卻依舊空洞、無波無瀾。
.
楓若離沒有一絲笑容.......
只是憔悴。
楓啟然眉頭緊鎖。
二人相視,
良久.......無言。
.
如此殊榮,局外人羨煞;
局內者........心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