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留行從身后摸出一個青色的酒葫蘆，仰頭痛飲，灑出的酒水淋漓，浸透衣裳；酒水喝盡后，他醉意不減道：“胡說還是八道？直言還是霸道？在場的真人心里都有數。”

“你！”無憂子拂塵一掃，似要出手卻慢慢冷靜下來，深深望了莫留行一眼，冷笑說道，“差點忘了你早已走火入魔，貧道倒是不便與你這個武功大破半瘋半醒之人計較！”

莫留行醉道：“別想了，無油老道，我的武功大破了是不錯，可對付你哪里用得著武功？”

無憂子冷笑不語。

“掌門到！”

小道童清脆的喊聲響起，眾人回首望去。

白發白眉白髯白袍，胸口紋有一個玄黑色的兩儀陣圖——正是武當派掌門張北玄！

“見過掌門！”

眾真人稽首行禮。

在武當派，唯有掌門能著“白袍”。

“諸位真人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張北玄和藹微笑，回禮道。

山中修煉無歲月，真人更是鮮有出山之時，許多面孔少見甚至再也不見，往往一別便是數年。

懷素真人卻是黛眉微蹙，望向掌門身后——

只見一人面帶長疤笑容陰冷手持黑紫長劍，一人虎背熊腰雙目猩紅額上血流如注隱見白骨，一人書生模樣背項長劍面色淡然。

“他們三人隨我入殿，你們且在外等候。”張北玄負手而立，淡然說道。

“宋五哥武功高強隨掌門入內亦是應該，只是這兩位是誰？”白云峰遇真宮殷六疑惑問道。

“哈哈哈，殷老六你也是孤陋寡聞！連我紫霄宮最負盛名的弟子都不知道？”穿著草鞋拿著蒲扇的鐵冠道人一邊扇風一邊哈哈笑道，“那個笑起來總是一臉陰壞的臭小子便是今年在‘蕩魔煉劍’大會上博得頭彩的祝應舌！”

殷六不喜殺人，聽到此人便是那個殺性頗大的祝應舌后眉頭緊皺。

“死鬼師父，你就不能少說幾句？”祝應舌雖然話說的不甚客氣，但語氣卻頗為親切無奈，聲線暖了許多。

“哈哈哈哈！我可有半點說錯？你這娃子本就是陰壞陰壞的！”鐵冠道人捧腹笑說道，“至于這位，也是我紫霄宮弟子，領悟了‘太極’的蕭大和。”

“見過師父，見過諸位真人。”

蕭大和低首行禮道。

“大和，你這腦門是怎么回事啊？”鐵冠道人皺眉，蒲扇指著蕭大和隱見白骨的額頭問道。

“自己不小心撞得，師父不用擔心。”蕭大和面容粗糲，樸實笑道。

在他身旁的祝應舌不由得苦笑起來，的確是“自己撞得”，卻不是不小心。大熊在聽說尋到“劊子手”后，發了瘋似的沖上玄巖峰，卻在玄巖宮門口被弟子們攔住，說沒有掌門口令，誰也不準入玄巖宮。

蕭大和也是夠瘋，為了過道入宮，竟是在門口跪下來給那些比他低了一輩的弟子們生生磕了一百個響頭，只求能借道入內報仇雪恨。同門也是為難，直到掌門上山后看到了這個滿臉鮮血的熊瘋子，同意他的請求，才帶著他進來了。

......

張北玄緩緩步入玄帝殿，忽地停下腳步，仰首低眉，左手伸出繡白道袍掐指輕算，嘴唇輕動。不知何言。

祝應舌和蕭大和盡力掩蓋自己的聲息，免得誤事，打擾到掌門卜算。

“哈哈，沒想到自上次落成此殿后已經過了六年了，”張北玄仰頭環顧四周，感慨笑道，蒼髯微動，“此處變化倒是不大。”

“我那傻徒兒天天都要清掃此處呢，侍奉真武那叫一個勤快，加上玄巖宮向來人丁稀少，又鮮有人來，自然沒什么改變。”

玄帝正殿深處傳來一個嘶啞笑聲。

“可你的變化卻是太大了，大得我已然認不出你了。”張北玄淡然一笑，望向玄帝殿深處。

一個血色身影緩緩從真武神像身后走出，遍身的猩紅在夜間燭火的照耀下顯得尤其吊詭，胸口的巨大傷口仿佛呼吸的口鼻在微微開合，一張一閉，隱隱可見傷口內部的森森白骨和糜爛血肉。

傷口比之前愈發巨大且深邃的逍遙真人漠然笑道：

“拜你所賜。”

“你的劍上是涂了什么稀罕毒物么？無論我用什么藥也無法令傷口愈合，反而越發的嚴重。”逍遙真人低首望著自己的傷口問道。

“只是‘劍氣’而已，一絲不絕于天地的劍氣。”張北玄悠然說道。

“數年不見，沒想到你的修為竟然到了如此境界，莫非這就是書上說的‘劍仙’手段？”逍遙真人遲疑道。

“談不上‘劍仙’，”張北玄輕撫長髯說道，“僅僅是‘照貓畫虎’罷了。”

“真是可怖的劍術，”逍遙真人感嘆道，“想來我這一世，是別想觸碰到如此高度了。”

“邱楚凡的女兒呢？”張北玄抬眉問道。

“在里面睡著呢，你要是著急可以先讓人帶她回去。”逍遙真人淡淡道。

“小蛇，進去看看。”張北玄低聲說道。

“是！掌門。”祝應舌進內殿之前拍了拍蕭大和的大臂，示意他要冷靜。

蕭大和握拳點頭，示意自己不會沖動。

......

“數年前我第一次見你，你雖然頑劣難馴、放浪形骸，但行事尚有一分自己的底線，知道什么該吃，什么不該吃。是什么令你發生了如此轉變？”張北玄靜靜地望著血色的逍遙真人，輕聲問道。

“......”逍遙真人沉默，而后淡淡說道，“我的底線其實一直沒變，只是那時候的你看不真切罷了。”

“哦？”

“我道號‘逍遙’，行事向來只尊從自己本心，無論所行之事在旁人眼中看來是何等的悖逆不道。”逍遙真人食指指天說道，“既行天道，何必在乎凡人眼光？你可曾見過真武神在意過世間螻蟻的任何贊美或是詆毀？”

“食人可不是‘天道’，是‘魔道’。”張北玄唇邊掀起一絲嘲諷之色。

“只要是‘非人之道’，便是‘天道’，這世上本沒有‘魔’，更加沒有魔道。”逍遙真人嘴角微翹，笑意莫名。

“......一派胡言。”張北玄冷冷回道。

“不必再裝下去了，張北玄，”逍遙真人忽然仰天長笑，意味深長地望著白發白髯白袍的老者幽幽說道——

“你不就是其中的最大既得利益者么？真正走上‘非人之道’的強者。你以為我不惜這個肉身也要強闖武秘閣是為了什么？真是為了那幾本迂腐道經和過時武功？不，我是想看看你，再用這個無用肉身親身感受一下你到了何等境界......”

逍遙真人被鮮血沖洗的右瞳不知何時竟變成了妖異的紫色，仿佛在右眼中藏了一顆紫色星辰——

玄帝大殿之上回蕩著他困惑難解而迷茫悠遠的喃喃自語：

“閣下究竟是個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