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明衍淞已經沐浴更衣完畢，此時他鮮衣華服，背著雙手，一雙眸子兀自盯著院子中的樹影的斑駁。

酉時就快要到了。

夕陽已沉，空氣中帶著春天的花香。

他的心情很亂——

少年人鮮有能在一生功力要為救人悉數散去的時候不帶著一絲悔意的。

這種感覺如同一個人讓你毫不猶豫地交出身上所有的錢財，你怎么會大方地照做呢？

他是年少成名的俠士，針對明松閣明處暗處的仇家不少，倘若知道他武功全失，只怕會是極大的麻煩，可他一點都不想反悔——如果是為了救值得救的人，為什么要反悔呢？

錢可以重新掙，武功也可以重新練……

他看了一眼陪伴自己很久的刀，最終，一言不發地將刀插在了樹下。

——他要在自己反悔之前，去把那三個應當救治的人救回來。

樹上又發出了些新芽，地上又有些草已經冒出了頭。

春意總歸是給人希望的。

他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刀，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的腳步沉穩，卻走得很快。

練功房就在前面，明衍淞卻停在七尺外，忽然問道在兩旁站著的弟子：“人已經帶到了嗎？”

“是的。”這些弟子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只是恭恭敬敬的回答。

明衍淞“嗯”了一聲，長舒一口氣，推開了練功房的門——

“衍淞，在你年滿二十的時候，為父就應該把玄斬銘玉刀傳給你了。”

明衍淞突然響起上一次在練功房門前父親說過的話，心中一片難受——

“爹，我聽說咱們祖傳的刀法是天下第一，難道拿到了這把刀，我就真的能夠天下無敵？”

“未必。”明冠南說，“武功都是虛的，天下第一這個名頭不一定是武功第一才能拿到的，其實等你真的成為了天下第一以后，就會發現這個第一其實沒有什么用了。衍淞，你要記住，如果你成為武林盟主，就一定會是天下第一，如果你成為了天下第一，需要你親自動手的時候，都是次數有限的。”

“那我為什么要去爭這個天下第一呢？”昔年的明衍淞實在不能理解，但那時候的他，的確把成為天下第一作為了自己的目標。

明冠南笑了，笑得極為放松，他笑了好久才停下，緩緩道：“如果你一旦成為了天下第一，就不能再讓別人逼迫你從這個位置下來。否則，你可能會有性命之憂。”

“為什么？是爹打不過他們嗎？”年少的明衍淞抬起頭不敢相信。

“若是單打獨斗，爹當然不會畏懼任何人的。”

“那為什么不做天下第一就會有性命之憂？”

“因為一旦你不是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就會容不下你。”

明衍淞抬頭驚訝道：“那成為天下第一就一定不會有性命之憂了嗎？”

明冠南只是苦笑道：“不，成為天下第一，只會有更多的人來向你挑戰。因為你太有名，只要殺了你，他們就可以立刻成名，從而占據這個天下第一的位置。”

明衍淞搖頭不解道：“那我不想做天下第一了。”

明冠南搖搖頭，嘆息道：“明家的子孫，都是別無選擇的。”

明衍淞驚訝地問道：“為什么別無選擇？”

“有天下第一莊明松閣在，所以，所有繼任能成為莊主的人都必須是天下第一。而這把刀就是憑證。我的父親當年也是這樣才把刀傳到我手上的。”明冠南摸了摸明衍淞的頭，“你長大就會明白了。”

“所以我一定要加油習武成為明松閣的莊主拿到這把刀，等到別人都無法威脅我的時候，我就天下無敵，成為天下第一了嗎？”

“孩子，你要記住，天下第一，未必天下無敵。”

“為什么？”

“因為你只有兩個拳頭，兩只腳。等你拿到這把刀的時候你就明白了。”明冠南最后說的話便是這句，“衍淞，在你年滿二十的時候，為父就應該把玄斬銘玉刀傳給你了。”

距離這句話，已經有6年了，那時他初出茅廬，已經憑借著落焰刀法擊敗了不少江湖好手。

時光轉逝，如今距離自己年滿二十，就只剩下半年了，按照道理，明衍淞要在在明松閣的演武場通過十二輪比試以后，成功接受祖傳的佩刀。偏偏這一次，他清楚，可能到時候連刀都拿不起來了吧？

如果人這一生一定會對不起一些人，那恐怕明衍淞最大的遺憾是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明家的子孫都是別無選擇的，比起明松閣的榮譽和成為明松閣莊主，拿起這把刀成為天下第一而言，明衍淞還是覺得活生生的朋友會更重要一些。

雖然這樣的人已經不多了，在這個年代，別說背棄父母的期望，失去自己所有的功力，能夠在朋友落難的時候不至于落井下石的人都少之又少。

多少人可以在推杯換盞之間和你道一聲兄弟，但在你死亡的時候，卻不會流一滴眼淚？

他們的兄弟，都特別輕易、輕率，又特別容易被中途拋棄。

推門進去，他是明松閣的少主。

等他出來的時候，他大概是明松閣最沒有用的廢人。

明衍淞低頭苦笑道，“我終于懂了師父給我那碗安神湯的用意了，的確，我這一進去，難免會有太多的雜念和私心，如若這些東西在為他們療傷的時候影響或者干擾到了我，都會導致前功盡棄。”

明衍淞終于踏進練功室的門，此刻，孤燈大師、唐流蘇都帶著一雙驚訝的眼神望著他——

“衍淞，你又何必勉強自己？”孤燈大師緩緩開口道。

“很少有人知道，我曾經拜過兩名師父，他們是當年藥王最得意的門生，扁九和安七。”明衍淞頓了頓，“既然有過兩名行醫的師父，醫者仁心，總歸我做不到見死不救，即使這代價我知道的，的確有些大。”

“老僧都這把年紀了，你救或者不救都可以認命……”孤燈大師不忍道，“可是阿離和這位唐少俠都太年輕了……衍淞，我以前只知道你心思單純，心地善良，如今看來，恐怕是有一顆大慈大悲的之心，方才如此舍己為人啊。”

“孤燈大師是前輩尊長，衍淞就算不出手，多多調理也是能夠逐漸好起來的。可是正因為您年紀大了，若是日夜處于這種痛苦和煎熬之中，衍淞也是坐立不安。咱們話不多說，開始吧。”明衍淞看著頭頂正冒著熱煙的孤燈大師，誠懇說道。

在孤燈大師身邊的唐流蘇也不必他好多少，他的嘴唇微微顫抖，明衍淞猜得到，一定是唐兄在對抗體內的寒氣，不自覺打著冷戰。

明衍淞心中一酸，出手如飛，快如閃電般連連點中唐流蘇和孤燈大師胸前重要穴道——

他低聲道了一句：“得罪。”

開始以自己作為兩人的媒介開始施展獨門功法，如此真氣一運，再以內力輸入二人體內。頃刻之間，寒熱兩種毒性在明衍淞體內一交匯，他的臉上也同時現出紅青兩種顏色，顯得分外詭異可怖，與此同時，只覺得自身功力被一絲絲帶走。

唐流蘇和孤燈大師卻能清晰察覺，在明衍淞掌心之處，便有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傳入自己身體，那內息一入身體四肢百骸之間處處都能感覺說不出的輕松舒服，而體內的寒性、燥熱便退去了一層。兩人雖然知道明衍淞要救自己，但如今親歷之時，只覺得心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對明衍淞的感激、感動還是為他遺憾和難受。

明衍淞體內寒、熱兩股真息多次交替互相沖撞，不禁讓他也深深感覺到難受萬分，一方面胸前熱血沸騰，狂躁難安，另一方面，四肢卻畏寒發冷，如墜冰窖。他自知自己每為兩個人退去一層毒性，便會讓自己體內承受一分。明衍淞一邊運功一邊暗暗驚道：“原來這兩種毒性竟是如此痛苦，若是真能為孤燈大師和唐兄除去此毒，永絕后患，倒不可惜這一身功力了。”

孤燈大師和唐流蘇二人對坐，每當覺察自己身體痛楚少去一分，便能看清對方的難受也減去了些，而明衍淞這邊卻是愈加痛苦，面色越來越嚴峻。兩人自然也猜到這些散去的毒素并非憑空消失，乃是明衍淞為自己二人解毒不僅需要內力消耗，還要忍受雙重交織的痛苦，心中更是慚愧更甚。

唐流蘇心道：“明衍淞的確待人至誠，若是我只怕做不到這般無怨無悔為他人驅除體內頑疾。”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孤燈大師和唐流蘇體內最后一層毒性消除以后，明衍淞體內的真息和毒素也隨之散去了。唐流蘇和孤燈大師兩人站起身來，圍住明衍淞道：“衍淞，你有沒有什么不適？”

明衍淞原想一指點地輕松起身，不料氣海空空，半點內息都調不出來，只好單手撐地勉強站起來說，“大不了重頭開始，倒也無妨。”他雖說得輕松，心中卻是痛苦至極，只是在孤燈大師和唐流蘇面前又不便表現罷了。畢竟救人之事全憑自己心甘情愿，卻也怪不得旁人。

明衍淞道，“我自然沒事，只愿你們體內余毒散盡那是最好。”

當下孤燈大師和唐流蘇只見他腳步虛浮，轉頭離開。

良久，孤燈大師和唐流蘇四顧長嘆。

“這時候，讓他自己一個人靜靜就行了，二位還是先去休息吧。”說話的赫然是這莊主明冠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