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衍淞氣定神閑坐在船上曬著太陽，宋圭炎卻顯得有些坐立不安，“你居然還有心情在這兒曬太陽？”

“難得天氣晴了，曬曬太陽，有何不好？”明衍淞指了指易容的江老爺子笑道，“難不成你想去幫這姑娘撐船？”

宋圭炎驚訝地看著明衍淞，“你憑什么斷定是姑娘的？”

“適才上船的時候，地上有一處水漬，若是江老爺子，踩過去便踩過去了，而姑娘好潔，特意繞開了那處水坑。”明衍淞停頓了一會，“人的習慣通常都隱藏在細節里。”

“我只是奇怪，為什么你一早發現了卻依舊要上這一艘船。”一直撐著船的“江老爺子”終于發話了，聲音婉轉，宛若黃鶯。入耳可知，的確是一位姑娘。

明衍淞仰著頭，伸直手臂，悠閑地伸了個懶腰，“幾位姑娘良苦用心，這番易容打扮不就是為了邀請我前往一個地方嗎？”

“這么說，你從來不會拒絕女孩子的邀請？”

“不不不，”明衍淞連忙否認道，“不僅僅是女孩子，我通常不喜歡拒絕別人的邀請。”

宋圭炎好奇地坐在裝扮成江天凱的女子身邊，“你一直這樣一動不動，累不累啊？”

“……”明衍淞和女子滿臉黑線看著這個不靠譜的朋友。

女子終于坐起了身子，卻并不想和宋圭炎交談。

“你為什么不說話？”宋圭炎側著頭仔細觀察起她來。

這易容技術當真巧妙，竟然將江天凱那雙圓滑的眼睛模仿得惟妙惟肖。

“她不愛說話，你跟她說話，她也不會理的。”之前盤問明衍淞的女子此刻也走了過來，好心的告訴宋圭炎。

“為什么？”宋圭炎驚訝地問，他這樣在哪都“賓至如歸”的人，實在理解不了，為什么有人會不愛說話。——如果連說話這種事都得思前想后，那世界豈不是沉悶的緊？

“人各有志，何必強人所難呢。”明衍淞沒有起身，視線望向遠處的江面。

“你有什么心事嗎？”

“我想任何人在一個不知道目的在哪的船上，都難免會要多費些腦子的。”明衍淞頭也不抬，一動不動。

“那你為什么還能安安穩穩地呆在這艘船上？”那女子驚訝道，“你不會覺得危險嗎？”

“一個人所處的環境，若是太安逸了，很容易自我膨脹。而處于危險，卻可以讓人時刻保持謙卑。”明衍淞停頓了一下，“而且，跟著宋兄在一起久了，我也沾上了一些商人的氣息。”

“嗯？”這下不僅那名女子感到奇怪，連宋圭炎都起了好奇心，“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想做一筆交易。”

“說來聽聽？”女子不知道明衍淞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卻對這交易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如果有外人在場，估計都要驚得眼珠都掉出來了：明松閣的少主居然和仙蝶陵的圣女在商量著做交易？

“我幫你查出真兇。你把這易容術傳授給我。”

“就為這個？”

“不錯。”

這女子長嘆一聲，“說到易容術，只怕明松閣中擅長此道的大有人在，怎么樣也輪不到我來教你。”

“既然是交易，講究的是公平。”明衍淞停頓了一會，似乎在給自己的行為做一個解釋，“有些事情會是我私人的行為，我不希望和明松閣聯系太為密切了。”

“哦？”女子實在不解，“只怕這世界上多的是人都想和明松閣扯上關系，為什么你偏偏想著將明松閣撇在一邊？”

“有的人希望自己做事有一個可以倚仗的勢力，但我不需要。”明衍淞露出一絲疲憊的神色，“同樣有些事，我也不希望會牽連上明松閣，從而被人說成是盟主的授意……”

世家公子最大的不同在于，他們的行動終究會被家族的名聲所限制。

明衍淞不是一個愿意被束縛住的人，但偏偏，他并不想表現得特別特立獨行。這是他和唐流蘇最大的不同。

夜已經深了，明衍淞和宋圭炎睡得特別香，但是有的人，在這樣的夜色里，卻沒有在睡覺。

唐黑風注視著唐流蘇，目光中流露出不常有的嚴厲。

“師父……”顯然，唐流蘇急于解釋一些事，卻被狠狠打斷了。

“你最好交代一下，為什么你要擅自行動？”

這種極為強硬的態度，通常是有特別難完成的單子交下來的時候，才有的情形，但這一次例外。

名單雖然沒有下來，但里面的人都已經讓唐流蘇特別清楚了。

而且這一次，自己擅自行動解決掉的人和名單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當然不會是沒有關系的，畢竟，名單上指明刺殺的是父親，這一次先死掉的，居然是兒子。

“下一批刺殺單上明明白白寫著景楓的名字，現在死一個景彥書，也算是殺雞儆猴，不知道有什么不妥？”唐流蘇看著唐黑風，為他這一次的小題大做實在不解。

“你在這個時候殺掉了景彥書，可是要拉明家人和仙蝶陵入伙啊……”

“我只是一路跟蹤，并不知道那里就是仙蝶陵。”唐流蘇倒是實話實說，“事情是我做的，后果，我擔著。”

“你只怕擔不起。”唐黑風目光移向了別處，他實在不知道現在應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愛徒。

“沒什么好擔不起的。景彥書是自尋死路。”

“哦？”唐黑風奇怪得打量著唐流蘇，他的不聽指揮，恐怕真的是事出有因，“你和他沒什么恩怨，為什么偏偏有這么大的怨氣？”

“明衍淞不能置身事外，那我總該可以再見他一次吧？”

這個答案實在是讓人出乎意料了。唐黑風覺得有些諷刺，“就為這個？”

“當然不是了！”唐流蘇憤然道，“我只是覺得桃花派背后做的營生，太過骯臟了。”

“那畢竟是人家的財路。”唐黑風突然覺得得好好跟徒弟講講道理了。

“這不是財路的問題。”唐流蘇望著唐黑風輕聲道，“如果有一群疼惜孩子的父母將畢生的積蓄交了出去，只為了托付兒女有一個好的去處。但沒想到的是，有些人拿了錢，再將孩子轉手賣掉，這便是合理的歸宿？”

“仙蝶陵不與外界接觸，門下弟子都是買來的，也不足為奇。”唐黑風望著徒弟笑道，“桃花派做這件事，兩面拿錢，終歸這群孩子還是有一個安穩的地方，不是嗎？”

“若是如此，景彥書自然罪不至死。”唐流蘇嘆了一口氣，“我偏偏還查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因為資質不夠沒被選中的女孩，年紀輕輕卻被景彥書糟蹋了……”

“這畢竟不是你該管的事情。”唐黑風悠悠嘆息道。

“我既然知道了，就不能置身事外。”

“那你為什么要嫁禍旁人？”唐黑風實在有些不解。

“為民除害的事情，我何必要留下自己的名字呢？”唐流蘇坦然道，“拉一些無關的人下水，自然是為了徹查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唐黑風有時候理解不了自己徒弟的行事方法，但畢竟掌門提醒過了，有些事，還是不要讓唐流蘇接近太多的好。

“我遇到了一名不足十五歲的女孩子。”

“哦？是不是她對你說了什么？”唐黑風感到不解，自己的徒弟并不是一個容易輕信別人的人。

“一個大著肚子死了的女子，”唐流蘇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悲憫，“她自然，不會再開口對我說些什么了。”

“那你怎么知道她和景彥書會有聯系？”

“一個姑娘臨死之前，懷中還裝著寫有景彥書名字的手帕。”

“這事為什么就不能是別人做的呢？”唐黑風甚至懷疑這個弟子是個笨蛋，搞不好這一次還替別人做了嫁衣。

“年輕的姑娘。懷著身孕。繡著情郎名字的手帕。一尸兩命。”唐流蘇閉上眼睛說，“師父，請問，你會在一個人死了以后，潛入她情郎的居所，再特意往她懷里塞一個繡著她情郎名字的絲帕嗎？”

“你是在哪里發現的她？”

“桃花派景彥書房間的密室里。”

“這的確是一個令人難過的事情。”唐黑風卻笑了出來，“可是這偏偏關你什么事？”

“這女孩我曾經見到過一次。”唐流蘇回憶式的說起了一段往事，“我記得有一年完成暗殺以后，自己也受了不輕的傷，我躺在一家農戶的地里，覺得恐怕回不去了……”

“是刺殺‘北斗星’的時候嗎？”

“是的。”唐流蘇點點頭，“師父居然還記得？”

“那大概是4年之前了。”

“是啊……”

“這女孩的父母救了你嗎？”

“一個身受重傷，渾身帶血的少年，躺在一戶貧苦的農家地里，正常人第一想法是報官吧？”

“不是她父母救的你？”

“當然不是！”唐流蘇抿著嘴唇，狠下心來說，“這小姑娘把我拉近了附近的柴草堆里，每日給我挖些野菜和果子，再用清水幫我清洗了身上的傷口。”唐流蘇回憶這些的時候，還會覺得那一次他距離死亡很近了。

“她倒是心腸不錯。”

“可是她也沒能有一個好的歸宿……”唐流蘇想到這里不禁有些難過。

“你以為是景彥書害了她？”唐黑風還是在笑，卻讓唐流蘇感到莫名的憤怒。

出于對師父的尊重，他沒有說話，耐心地聽了下去——

“害她的不是景彥書，只不過，貧窮才是原罪。”唐黑風的聲音有些不屑，“桃花派少主會養不起一個有身孕的年輕女孩子？”

“如果他也妄想向葉清溟提出聯姻還會不會讓一個懷了身孕住在自己房間暗室的女子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天明明已經回暖了，但夜風，依舊很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