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顛倒黑白
- 混跡在新明朝
- 蕭小山
- 2764字
- 2019-01-04 01:09:19
卻說今日早班散衙之后,盧知縣便回了后院。
縣衙后院,即所謂的知縣官廨,又稱后衙,乃是知縣的日常起居辦公之所。三堂前的大院,于左右兩側又設有廊房,東側便是簽押房,整個縣衙的中樞所在。
盧知縣回到后堂,正在用早膳之時,便聽長隨稟報,說是李師爺帶了禮房書辦張彥求見,已在外簽押房里等候。
尋常人未經稟報,根本進不了后衙官邸,李師爺顯然是屬于例外的那一個。因而連帶著張彥,也跟著享受了一回不被門衛擋路的待遇。
盧知縣匆匆吃完了早飯,便去往簽押房。
進了外間屋里,一見李師爺便說道:“先生來得正好,禮房一事可曾有所耳聞?”
李師爺笑著自嘲一句:“自是聽聞了些,「小張師爺」果真名不虛傳!有他在這衙里,在下怕是都得讓賢了?!?
“哼!小小年紀,就敢搬弄是非,違抗上官!”
說著,盧知縣望了一眼門外。早在剛才進門時,他就見到了候在廊下的張彥,那張臉化成灰他都認得!
“先生怎么把他給領了來?些許小事,你自處置了便是,本官早打算開革了他……”
“東翁且莫著惱。”李師爺笑勸道:“適才他來求見,自言身在曹營心在漢,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東翁著想……”
“為我?呵呵……”盧知縣冷笑連連。
“東翁是否要見上一見?”
“好膽,竟爾還敢來見我!”盧知縣輕哼了一聲,最終仍是頜首道:“也罷,就依先生之言,讓他進來罷。本官倒要看看,他還有何話可說!”
正在門外等候的張彥,聽到里邊傳喚后,對于李師爺在知縣大人心中的份量,頓時有了更加深切的體會……
難怪人常說‘伴君如伴虎’,縣令雖非君王,卻也屬于方圓百里內的頭號人物,尋常人想要見上一面可不容易。而如他張彥這等在衙門里排不上號的非經制吏,最多也就能遠遠瞧上一眼罷了。
很多時候,被看成‘虎’的未必只有堂上正尊,還包括了老虎身邊的人。
如果你地位太低的話,根本就沒機會和那樣的大人物說上話。他們對你的印象,往往取決于其身邊人對你的評語。
像李師爺這樣常伴縣令之側的幕僚,只要有心,隨時都能進獻幾句讒言。久而久之,鑠金毀骨,縣尊心里自然就會判你死刑。
好在,李師爺并非斤斤計較之人……念及此處,張彥心中又不免暗自慶幸,還好當時得罪的是一個君子,否則真就要完蛋了。
閑話不提,他一進得屋內,便對端坐上首的盧知縣行了個跪拜之禮,舉止頗為恭敬。
這沒辦法,有了功名之后,才可以見官不跪的。在這衙門里頭,便是六房掌案那樣的屬吏,見了知縣都要依禮下跪。
這一點上,其實連廖主簿那樣的佐貳官都不例外。他們平時倒是可以不用大禮參拜,年節之時,同樣也得磕頭叫老爺……
這便是縣級以下的官場規矩。
張彥這是第二次見到盧知縣。上一回,對方正處于盛怒之下,他倒是沒敢仔細觀察那張面容,此次可就不同了。
盧知縣年約三十五六,樣貌端方,面相頗具威嚴,是個標準的國字臉形。當他面無表情之時,倒是有些不怒自威的架勢。
待得張彥見過禮后,盧知縣忽然面色一沉,斥喝道:“大膽張……張……”
想了半天,硬是沒記起他的名字,只好改口道:“大膽張書辦!你鼓動本房上司,違抗本縣,到底意欲何為?如若居心叵測,心懷鬼胎,使奸耍詐,妄圖糊弄本縣,本衙斷無容你之理!任你唇舌如簧,也無濟于事!”
嗬,好大的官威!
張彥暗自撇嘴,面上卻是表現得愈加恭敬,從容對答道:“啟稟堂尊,卑下此舉,看似幫著禮房推諉職事,實乃一心為了縣政著想,還望堂尊明鑒!”
“哼,說來聽聽!”
“屬下愚鈍,言語間若有過激之處,還望堂尊恕罪?!?
張彥斟酌著,徐徐開口道:“但正所謂忠言逆耳,兼聽則明。卑下聽說,堂尊上任之初便說過,「為官一任,當造福一方,方不負社稷皇恩」。既如此,今日一番肺腑之言,堂尊不可不聽吶!”
呵,這小小少年郎,竟把他自身比成了御史言官?盧知縣心中暗自好笑,面上卻不動聲色,只輕哼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張彥略微抬起頭來,偷覷了他一眼,接著說道:“依著屬下看來,縣尊近來威嚴過重,恐非善事也!”
“何以見得?”
“堂尊乃皇榜進士出身,所學必是淵博,應知御下之道,素來講究恩威并濟……”張彥侃侃而談:“但以屬下觀之,堂尊近來所行政令,是否過于嚴苛了些?雖則律令嚴明,但法理不外乎人情,如若全數照搬,未免不切實際……”
“想我蕭山一縣,吏胥數百,若無意外,準時到衙應當不難。然凡事總有例外,若是不問緣由,便刑杖加身,時日一久,只會失了人心吶!”
“哼!”盧知縣重重一哼,問道:“那依你之見,又當如何?政令已下,姑且不論對錯,如若人人犯錯,皆可輕易饒恕,還要條例作甚?”
“正因政令初下,不可輕易收回,卑職才會擅作主張,以圖能為堂尊分憂!”張彥眨了眨眼,一臉的單純加無辜。
“唔?”
盧知縣聞言不覺一愣,腦袋一時沒能轉過彎來。這小子為王司吏出的這么個主意,分明只是為了禮房推脫職事,怎的忽然間,又變成了為自己分憂?
李師爺此時就坐在身側,見狀忙傾過身子,在其耳邊小聲提醒了一句,盧知縣這才恍然大悟。
事實上,張彥這套說辭,李師爺早就聽過一遍了。但此時再聽他對縣尊所言,措辭卻又格外不同,總覺這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子濃濃的馬屁味……
不得不承認,這小子簡直太會說話了!
張彥與他對答時,雖也會不時說上兩句好聽的奉承話,但,絕無此刻面對縣尊般馬屁沖天!夸完官風夸出身,夸完出身又夸學問,偏偏盧知縣又格外看重這幾樣。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可以說,大凡有志之士,幾乎都會以此為仕官理想。而進士出身、書香門第則是盧知縣畢生的驕傲。畢竟十年寒窗,考個進士真的很不容易,足可光宗耀祖了……
說回正題,卻說盧知縣得了提醒后,漸漸也品出了張彥的話外之音。
試想,政令固然不可隨意更改,但換人執行總沒問題。恰好,現下考勤之事又交還了吏房負責……至于往后要如何執行,那還不全由吏房掌案一人說了算?
再進一步去想,趙司吏可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人,那么往后該從輕從重,還不全憑他這堂尊的心意?
而據張彥所說,恩威并重的道理,他也不是不明白。近來之所以急于搶班奪權,主要還是因為底下那幫人曾意圖架空他,才使得他和李師爺過于心急了些。
盡管胥吏奸猾,但人心向背,威壓太過確實不是什么好事。
知縣畢竟是個親民之官,既非監察御史這樣的言官,又非察院這類主管司法按劾的官員,并不需要一味的鐵面無私。
雖說先前杖打衙差,主要的壓力全匯集到了刑、禮二房之上。但底下的那幫差役,對他這位縣尊可不見得全無怨言,更多的可能是敢怒而不敢言。
如果逼得狠了,廖主簿那里再去出面安撫的話,搞不好人心就全聚攏到他那一頭了。
現在的局面是,吏房接回考勤的職權后,既可以從嚴處置,又可以從輕發落,可說是全憑一心。闔縣胥吏都知道,趙司吏是歸附于他這位大老爺的!那么施恩之后……
這不正是恩威并施么?
當真妙哉!
盧知縣越想越覺眼前一片開朗,激動得差點就要笑出聲來。好在及時收住,并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身居上位者,應當喜怒不形于色……他輕咳一聲,調整好心態,復又端起了一張嚴肅的面容,望向張彥。
“所言有理!既無心懷不軌,本縣便不追究你所犯之過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