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歲時的鬼沉滅，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連玩都很少，在房間睡，在荒原睡，在花間睡，在樹洞睡，最險(xiǎn)的一次是魚浮火將她留在河邊，結(jié)果河道漲水了，剛好來了只喝水的妖猿，見水漫過她小腿附近仍沒動靜，就將其抱回了絕壁上的山洞里。

剛九個多月的她根本不懂什么善惡美丑，睡醒后，第一眼見到的竟不是山水而是山洞，倒是不哭不鬧，妖猿的毛烘烘的臉竟也沒嚇到她分毫，還相互比劃著問好，像是找到了同類一般。

而那天，沒找到她的魚浮火沒敢回燮池，在濃云遮月的夜里，求山野間的精靈帶路，最終來到了一面斷崖下，他不會懸浮之術(shù)，只好摸著黑爬上了絕壁，衣裳手腳都被刮破了，還險(xiǎn)些墜崖。

可當(dāng)他應(yīng)著螢火光亮看見小沉滅躺在妖猿的臂彎憨憨睡去的樣子，忽而邪火中燒，隨即大雨傾盆，竟坐在洞口氣的大哭起來。

一個時辰前他見小師妹沒在原地，便四處尋找，聽小獸說被一只妖猿抱走了，心中就涼了半截，將所有不好的設(shè)想都過了一遍，一想到小師妹會被妖猿傷害，他那顆被牽絆咒束縛的心就疼的不得了。

絕壁攀巖，算是抱著跟她同死的決心尋來，如今見到她安然無恙，不知為何，竟一點(diǎn)開心慶幸的心情都沒有，只覺得委屈的不得了，從那以后他便得了恐高癥。

這事魚浮火沒敢告訴師父，回去只說在某只小妖家留下吃晚飯，反正平日里衣裳擦破刮壞是常事，本又是妖身，傷口都會在幾分鐘后愈合，所以沒有引起師父疑心。

從那以后，魚浮火再不敢將小師妹放在河邊附近，但那只妖猿仍會來將她抱走，氣的他跟其爭論數(shù)次，也打斗了幾回，后來定了規(guī)矩，抱去可以，但晚上要送回來。

如此這般過了三月有余，那只妖猿就從靈汜消失了。

魚浮火本不在意這些，但在小沉滅的記憶中，曾有這么一只妖猿出現(xiàn)，后來又消失了。

那天只有一眼熟的女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說了些她能聽懂卻又聽不‘懂’的話，多年后她才知道，妖猿喪子，悲痛之余被靈汜仙氣吸引，后來將她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照顧了三個月，奈何靈汜仙氣充沛，短短三月竟被仙氣浸潤，化成了一位美麗的女子，那日，是來跟她告別的。

鬼沉滅對于懂的理解只局限于，你讓她吃，她知道吃的意思，你若說些深奧的詞匯，她知道這詞，卻參悟不透詞中的含義。

于是年幼的她一本正經(jīng)的接收著大家發(fā)來的信號，卻不能做出正確的回應(yīng)，如此這般經(jīng)常將師兄師姐逗笑，不過倒是經(jīng)常會把魚浮火氣哭。

再說這魚浮火，年歲不大，百十年前剛剛化形，他的成長與小沉滅相伴，自五歲那年便不再成長，智力也始終如此。

成型后的他是靈汜的小霸王，師父師叔的掌中寶，專權(quán)跋扈，占有欲極強(qiáng)，常常統(tǒng)領(lǐng)小妖，號令整個靈汜。他成型之前一直由一位老妖飼養(yǎng)，且是養(yǎng)在一個水箱里，后被幽泉仙尊發(fā)現(xiàn)，這才帶到了靈汜。

要說兩人的牽絆最初，可不是在靈汜中見得第一面。

鬼沉滅在沒有投入人胎之前一直以靈體的形態(tài)四處游蕩，幽泉仙尊在九百年前才無意間撞見了她的存在，并在未來的九百年間關(guān)注著她的走向，最后在適當(dāng)?shù)臅r機(jī)，讓其投胎成人形。

而在一百年前，她以花朵和瓢蟲的形勢投胎數(shù)次，但均是凡體不耐神根，半月即死。

幽泉在正確的時機(jī)做了正確的事，他在對的時機(jī)創(chuàng)建了靈汜，在對的時機(jī)收了徒兒和徒兒的徒兒，又在對的時機(jī)助鬼沉滅成型，可以說他創(chuàng)造了這些時機(jī)，完成了這些時機(jī)，又在時機(jī)內(nèi)，既是時機(jī)的一份子。

在鬼沉滅兩歲生日過后，她就從一張白紙變成了一張彩紙，‘理解’從此變成了一個很容易學(xué)會的詞，不過自從她獲得了‘理解’這個能力之后，就不似之前那么開心了。

她懂得了笑與笑的區(qū)別，懂得了怒與怒的區(qū)別，懂得了山野間小妖口傳的歌謠，懂得了等待是什么滋味，懂得所謂的‘人身神根’為何物。

“她就是個死而復(fù)生的尸體，眼睛里充滿了對陽間的怨念與漠視，與其對視的人必定要有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防御能力與高超的鎮(zhèn)靈鎮(zhèn)魂之術(shù)，不然分分鐘都會被吸走陽氣，甚至附著陰氣。”這是大師兄齊煙九的原話，隔著窗戶被她聽了個正著。

她這大師兄雖然嘴貧，但能力非凡，武功卓越，行動敏捷，使得一手靈動的控火術(shù)，點(diǎn)的了萬家燭火，燒的了薪柴飯菜，烘的干新衣舊裳，燃的盡毛發(fā)皮囊，總之與靈汜相鄰的仙界和妖界已被燎出了一圈寸草不生的結(jié)界，那場大火可謂是燒了一天一夜，最后鬼隗師叔找來水神才把這場妖火撲滅。

再說二師姐傾城貌美，擅長醫(yī)術(shù)，只要她愿意，分分鐘都能讓人入睡，甚至還能從其口中套話，當(dāng)然這項(xiàng)技能只能對付那些意志力不堅(jiān)定的小妖。除此技能之外，最會的就是招蜂引蝶了，散香時能引群蝶三千，蜂舞三萬，且是妖界名門之后，原名衣寧，入了仙門，更名衣離燈。

再來是三師兄，與她身形相當(dāng)?shù)聂~浮火，能耐不大，脾氣不小，但仗著稀有，專橫跋扈，又因模樣姣好，被師父師叔寵愛的沒了邊際。

海煞魚族，全身是寶，發(fā)絲軟時如流水，硬時一根發(fā)絲折斷擲出，必定會入木三分，斷發(fā)后，發(fā)絲成透明狀，可隨使用者心性行動，縱可延伸千百米，殺人于無形之間，那力道絕對不次于大師兄的掌斷玄鐵術(shù)。食血吃肉能夠長生不老，百病全消，飲血許愿必現(xiàn)，總之跟燮池的傳說一樣，功效極佳。

在性價(jià)比極高的團(tuán)隊(duì)中，鬼沉滅十分不占優(yōu)勢，她懂事較晚，且發(fā)音仍不全面，又是人身，師父傳下來的很多術(shù)術(shù)口訣在她這里均失效，既不善醫(yī)又不善武，雖有神根，卻無神術(shù)。

幾堂課下來，庸成只覺得還要再養(yǎng)養(yǎng)才能傳授心法，故而只教魚浮火一個，而她只是在一旁悠閑的喝著茶看著鳥。

“師父，小師妹身上有一股子怪味。”魚浮火一邊練功，一邊對身旁的庸成說。

“胡扯，她都兩歲了，哪兒還能尿褲子啊？”庸成坐在板凳上洗著兄妹倆的衣服。

“不是尿騷味兒。”魚浮火收起功法，仔細(xì)嗅了嗅。

“你說的是她身上的皇家味？”庸成抖了抖手中擰干的衣裳說。

“皇家味？是什么味啊？”魚浮火有些懵，皇家味都是這么清冷粘膩的？

“那是冥界皇家獨(dú)有的幽冥香，象征身份的，你先別對她說，等她再大一些，智力再長一長再說，不然啊......”庸成將衣裳掛在晾衣架上，接著說：“還不是你大師兄嘴碎，也不知將什么話說禿嚕嘴，叫她聽去了，這不，也不知在哪兒摸了這一身的蜂蜜，你瞅瞅，這個難洗啊。”

魚浮火聽罷，悻悻的退身回去繼續(xù)練功，因?yàn)椤嗣郏蠹揖投枷矚g你了’這話是從他嘴里說出去的。

時光荏苒，不知從何時起，鬼沉滅的話開始說的順了，模樣也更加出挑了，已經(jīng)宛如一位十四五歲的少女，含苞待放，嬌美明朗。

然而當(dāng)她收到第一封告白書后，魚浮火對她的態(tài)度就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變。

她的與眾不同吸引著靈汜中幻化成型的諸多男妖的垂涎與貪戀，幼年和魚浮火為伍的那些玩伴，情竇初開，整日里圍著她送花吟詩，那些幼年時打趣過她的小妖也被其神級散發(fā)的魅力吸引，她的美不同于衣離燈那樣妖艷張揚(yáng)，而是日久耐看。

倒是被撂在一邊的魚浮火除了冷清和孤獨(dú)，還有一種被奪走心愛之物的感覺，也是從那時起他知道，鬼沉滅只能是他自己的。

這年，他為她打過的仗不計(jì)其數(shù)，美其名曰：為愛決斗，在無數(shù)的大小戰(zhàn)斗中，勝的多，敗的少，多為肉搏，打到對方主動放棄對鬼沉滅的愛慕之心為止，雖說妖身上的傷很快就會恢復(fù)，但那只限于意外剮蹭，與妖、神、仙打架，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此刻的魚浮火‘情商’也就十五歲左右，正是最容易說錯做錯，找不清方向，搞不清內(nèi)心的時候，雖自幼知道與鬼沉滅的牽絆咒，但自牽絆咒第一次發(fā)作至今，已有身心俱疲之意，竟有些承受不住這龐大的咒法。

很多時候，他都想拿一個大箱子將那只小鬼裝起來藏在自己屋里，不被任何人看見，但更多時候是見她悲傷難過，自己就會心如刀絞，痛的喘不過氣來，又會藏著這份痛，硬挺著為她尋找快樂，縫補(bǔ)憂傷，見她快樂，卻又會恐慌，那明艷照人的微笑會引來更多人跟他分享這份美好。

由此十五歲的魚浮火不堪重負(fù)，生出了逃跑的念頭，但世界雖大，靈汜卻很小，逃避的唯一方法就是：不看不言，不聞不問。

想做到這點(diǎn)又談何容易，縱使逃得過眼前，也逃不開內(nèi)心的束縛，見鬼沉滅溫婉明朗的沖他微笑時，竟由愛生怨了，怨她為何不如自己這般痛苦，怨她為何要與自己有這牽絆相連。

年幼時，總是魚浮火來找鬼沉滅，如今正好相反。

當(dāng)鬼沉滅提著燈來到溪邊，看到被打的面目全非的魚躺在那里時，總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的專注點(diǎn)在于：一只魚脫了水，居然不會死。

她不敢翻動他的身體，也不敢觸碰他的頭發(fā)，記憶中雙手被他頭發(fā)割傷的場景，猶如噩夢一般。她不會懸浮術(shù)，也不會瞬移，故而只能原地等這條魚醒過來。

夜幕漸黑，魚浮火從疼痛中醒來，看著打著燈籠坐在一旁的鬼沉滅，忽的悲從心聲，竟不由自主的說出覆水難收的話。

“這是最后一個，從今以后，你我再無瓜葛，如今的一切都是因?yàn)槟闵砩夏堑涝撍赖脑{咒，如果可以，真希望我不認(rèn)識你，從今以后不要叫我的名字，不要靠近我，不要看著我，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討厭你。”他從不知自己的話這么奏效，自那以后，鬼沉滅再沒靠近過他。

幽泉仙尊說，鬼沉滅雖有神根，卻沒有神身，修不會術(shù)術(shù)也情有可原，關(guān)鍵在于覺醒。

此話一出，不用上課的她成為靈汜中的閑人，好在靈汜很大，大到用十幾年的時間走遍這里的各山各路，趟過汀煜瀑布分支的每條小溪，時刻謹(jǐn)遵祖師的叮囑，絕不踏出靈汜半步，但卻踩著結(jié)界邊緣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她扒著結(jié)界的保護(hù)膜與圈外仙妖各種眼神交流，也嚇走了一眾好信兒的小妖怪。

總之只要遠(yuǎn)遠(yuǎn)瞧見魚浮火出沒，必定鉆入無人涉足的道路躲避，盡量減少與其直接接觸，就連早中晚飯都是提前去廚房簡單吃點(diǎn)，開飯時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在餐桌上。

祖師和大師叔不經(jīng)常在靈汜，基本上換季就會回來一次，只有聚餐時鬼沉滅才會上桌，全程從不抬眼，除了吃自己碗邊的食物，絕不會伸一筷子踏入公共領(lǐng)域，內(nèi)心緊張到只吃白飯的程度，生怕引起魚浮火的不快，那句‘希望’在她心中扎根，如果他希望，她會盡其所能滿足，在她眼里，他就是一切。

牽絆咒并非只拴住了魚浮火，也同樣在兩人第一次見面時，拴住了鬼沉滅，但她沒有那種把對方占為己有的感覺，有的只是勢在必得，可如今卻迷茫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勢在必得，究竟要怎樣勢在必得，更不清楚能不能得到，但唯一好過魚浮火的就是，她不極端。

愿意為那只魚做任何不問前因，不求后果的事，這份愿意來自牽絆咒，也扎根在她清白的心里，如果他希望，她會盡其所能滿足。

魚浮火在說出那些話的當(dāng)天就后悔了，十五歲的年紀(jì)，臉面最大，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縱使是錯的，也絕不會說半個錯字，自此兩只的姻緣線越拉越長。

不需要為了情敵奔波的他，恢復(fù)了妖孽的長相，長發(fā)過肩，身型修長，個子已經(jīng)高出小鬼兩頭有余，更進(jìn)益的卻是他那張長了刺的嘴和涂了毒的舌頭。

很多時候他都高估了自身的吸引力，低估了對方的記憶，本以為兩人吵嘴，三五天或是三五個月就過去了，然三年過去，他才真正見識到了小鬼的記仇能力，起初找其搭話，對方不理會，甚至真就將他當(dāng)成了空氣，分毫沒將話聽進(jìn)去。

氣惱無助的他在幾次搭茬后，轉(zhuǎn)變了戰(zhàn)術(shù)，善言善語轉(zhuǎn)成了惡言惡語。

“你如果不想出現(xiàn)，最好永遠(yuǎn)也不要出現(xiàn)。”聚餐中，魚浮火看著根本不抬頭的鬼沉滅冷冷的說，他覺得說了好話對方是不會走心的，但若是口出惡言，對方必定會聽進(jìn)去。

“嗯？你們兩個吵架了？”幽泉仙祖撂下筷子側(cè)過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忽的雙眼帶笑，捋了下鬢角的白發(fā)，準(zhǔn)備聽下文。

鬼沉滅是在靈汜中長大的，且一次都沒出去過，不比魚浮火什么都見過什么都聽過，她只是個簡單的孩子，希望與不希望，想與不想，她只能聽出字面的意思，至于什么是氣話，什么是深意，既聽不懂也學(xué)不會，可她卻明白什么是有苦說不出。

“祖師我吃好了。”鬼沉滅說著就下桌，朝北邊走去，那里連著妖界的望狐口，是一片平原，總會有一些妖從哪里經(jīng)過。

幽泉仙祖眼含笑意的看著她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魚浮火后悔不已的表情不由得笑意深了幾分。鬼隗、庸成見師父如此，均不解其意，肖會和齊煙九則是埋頭吃飯根本沒看見剛剛的一幕，倒是衣離燈氣的直瞪眼睛，恨不得將碗中的湯潑在那小子的臉上。

“你回來了。”鬼沉滅看著站在結(jié)界邊緣的妖說。

“嗯，昨天回來的，這是我從妖界給你帶回來的禮物，用郁金香煉化的簪子。”鹿妖抬手將一枚精巧的簪子遞給她，說：“快帶上，讓我瞧瞧。”

鬼沉滅聽聞，將簪子帶上，問：“好看嗎？”

“好看。”

“外面的世界，好嗎？”

“很好，等你能出來了，我?guī)阌伪榇蠼媳薄！?

“你這臉？”

“你家那條臭魚打的，不過快好了。”鹿妖摸了摸自己的俏臉說：“我昨天回來的，他功法又精進(jìn)了，就是下手還是那么沒輕沒重的，還是那么一根筋，也聽不出我是開玩笑說的。”

“玩笑？”

“還不是開了你的玩笑，他才不樂意的。”

“他會不樂意？你說了什么？下手這么重？”

“就說這簪子是娶你鬼沉滅的聘禮，問他夠不夠？”

秋風(fēng)吹過，她長發(fā)飄搖，郁金香的簪子迎著日光綻放出五顏六色的光芒，秋風(fēng)拂袖，卻頭一次讓她感受到何為，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