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你救救,救救他們啊…”若斯人跪在地上,朝著城墻上的牟清吶喊。一個一個頭磕在地上,小小的身軀抽搐不已。大口喘著粗氣,吸入的都是腥氣,不停沖撞著她的喉嚨、她的胃、她的肺。
城墻上的人留下一片衣袖的影子,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若斯人以頭搶地,放聲大笑,嚇壞了身旁的喬舒景。若斯人抬頭望向這無盡的黑暗,泣血高歌:“君不見,洪召之民餓久矣,死妻死子死兄弟。君不見,神女奔波千日苦,惡人坐堂亡社稷。人生苦痛無需言,城墻根下餓殍聚。稚子折枝共嘗鮮,老婦才明故鄉意。祈天請勿傷我命,暗夜卻邀吃茶去。老師啊,你授我詩書禮節,竟引我與厲鬼做戲。母上啊,你傳我天道仁義,兒卻眼見這活人倒地,死人嘆氣。天神啊,你定我做這圣子,難道就是為了替你體驗這一遭悲歡離合?我做到了,你呢?什么時候收我回去!”
喬舒景見著癲狂的若斯人在城墻根下跑來跑去,被絆了一次又爬起。這腳下的鏈子倒成了這群災民贈與她的禮物,放慢了她的腳步。
“你們砸那祈度殿砸的好啊,你們燒了神女山燒的妙啊,一百七十二條鞭痕哪里夠,給我戴這狗鏈子都是疼惜我了。我自幼長在神女山,衣食住行皆有侍女,只因我托生在神女的肚子里。你們雖生于田地,卻時時自食其力,饑不裹腹三年才來到我的面前。你們敬我愛我之心天地可鑒,而我卻眼見著你們魂歸土地。”
“歸去吧,與親友團聚,仰昭不是你們安樂的住處,這里的人個個是戲子,沒有真情義。歸去吧,尋一片新田地,黃沙淹不沒,四季有風雨,那里的夜月朗星稀,白日里處處歡聲笑語。歸去吧,與故土別離,有人承載著你們的愿望和遺憾繼續走下去,大夢一場終須醒,吾以靈魂送汝行!”
牟清沖進夏悠然書房,一把攥住了他的領口,夏悠然一個不察筆桿落地,墨水四濺。鞋面接住了大半,下擺接住了幾滴。
“夏悠然!你讓我信你,就是信你戕害災民,逼瘋圣子嗎?你說的妥善安置就是一個不留?現在數萬災民陳尸在伊川城墻下,你告訴我,該怎么做!”
“牟清不急,消消氣。我既然允諾你帝師那必然會說道做到。只不過啊,手段激烈一點。這些災民全部消失,就會有新的洪召人出現,新舊更迭才是常事。”夏悠然不以為意,語氣淡然。
“那可是幾萬條人命啊,夏悠然!你背還是我背?你我哪個又背得起?明天,仰昭各地家主的桌子上就會收到伊川城的消息,你的家主之位保不保得住?還覬覦那天下共主的位子?做夢吧你!”牟清拂袖而去,被書房門口的侍衛攔了回去。
“牟清啊,我看你教圣子教的迂腐了。誰說他們會知道這件事呢?這件事不用你背也不用我背。你今天就安心在偏房睡下,明日一早咱們見分曉。”侍女前來,將牟清接引過去。
若斯人深一腳淺一腳的跟在板車后面,喬舒景跟在若斯人身后,為她擋著身后的揚起的塵土。上一次見這個景象是什么時候呢?若斯人想著。是修繕祈度殿的時候,一車一車的紅磚被板車運上神女山,碎的碎,殘的殘,倒不如人壘的結實。
“喬舒景,我數過了,一共兩千四百九十六輛板車。你說我老師這兩天是不是去監工了?”若斯人真誠的向喬舒景發問,但喬舒景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若斯人也不管他應不應,繼續說著,“我母上給我準備的嫁妝最多也就一千車,還是包括我在祈度殿里的用物。你說她回了神女山會不會怪我?”
喬舒景斬釘截鐵的回應她,“不會。你已經做的很好了。你的眼睛還好嗎?”
若斯人依舊自顧自說著,“喬舒景,你說后面一個人能掃干凈嗎?就算路上沒有了血跡,草叢里呢?”
喬舒景…
喬舒景…
喬舒景…
“我在聽。”
“你剛問我眼睛?”若斯人終于聽見了喬舒景剛才問她的話。
“是,你的眼睛怎么樣了?”喬舒景盯著若斯人的后腦,神色擔憂,仿佛能直接看到她的眼睛。
“瞎了。”若斯人回答的很直白,但喬舒景好像沒聽懂。“什么?什么就瞎了?你好好說話!”
“神女一族,眼睛就是靈魂。喬舒景,你沒聽錯,我,若斯人,遭天譴了。”若斯人坦誠相告。“我當初就應該死在神女山的。就是因為我想活,所以這些人都死了,是我,占了他們的命。”
“夠了!我一家的命背在他們身上,他們的命背在你身上,你欠我一條命,我要你活著!你聽到沒有!”喬舒景實在看不下去了,昨夜看著災民一個個倒下他無動于衷,盯著若斯人跑來跑去他也沒事,當他知道若斯人瞎了眼睛,他接受不了。
“還剩一只,他們沒要。”若斯人補充。
“你看,牟清,是不是一覺醒來,全都解決了。”夏悠然坐在茶室的主座上,撇了撇茶沫,喝了一大口,又推給牟清一盞。“在城墻上可檢查出什么?一會要不要出去看看啊?”
“不必了,夏家主好計謀。神女籌謀了三年的事,你一晚上就解決了,在下著實佩服。夏家主如此才能,鄙人不配為人謀士,特來請辭。”牟清并不接茶,躬身而立。
“牟清切勿妄自菲薄,我請你是做帝師,出謀劃策在其次。”夏悠然向牟清袒露心聲,“我是想請你教導我未出世的孩兒。”
“神女有孕?”牟清心思百轉,若是如此,夏悠然對圣子所做的一切就解釋的通了。
“非也。牟清,我請你來是做帝師的,是做我孩子的老師,不是圣子的老師,這你要分清楚。你教圣子的盡數教他,你沒教圣子的也請盡數教他。”夏悠然的請求里帶著濃濃的威脅意味。
牟清自認為已經摸透這位兒時玩伴的脾性,但這兩天夏悠然的所言所行都讓他感到陌生。他一定還有事情瞞著自己!“傾囊相授自是可以,但遮遮掩掩未免太過無趣。有什么消息是我不知道的?”
“你俯身過來。”夏悠然掀開盞蓋,沾著茶水在桌上寫下四個字:神-女-隕-落。
牟清跌坐在地上,伸手直指夏悠然面門:“你…你…你…”
夏悠然攙扶起地上的老友,將他摁在了椅子上:“牟清勿慌。我可什么都沒做,只是知道了一個秘密,而已。”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悠哉悠哉地走回主座。
“神女這三年修建運河緩解仰昭大旱,可洪召還是黃沙遍地,流民遷移,你可知是因為什么?”
“洪召本就地廣人稀,草多樹少,更是難有良田。仰昭旱了三年,他們已經食無可食。”牟清知道事情肯定沒那么簡單,又添一句,“莫非是有外地流民?”
“非也。”夏悠然否定了他的猜測,繼續說,“西線運河今年年底就能竣工,為何九月流民卻來了伊川?”
“有人挑唆?”牟清寧愿相信是天災也不愿想是人禍。
“非也。”夏悠然再次否定了他的猜測。“給你個提示——病。”
“洪召發疫病了?怎么沒人上報?”牟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直在神女山的他沒收到過半點消息。
“喬家被滅了全族,哪個能傳信,哪個又敢惹這群暴民。”
“你哪來的消息?”
“這是另一件事了。”夏悠然看著牟清手足無措的樣子,當真是解了往日處處居下的恨意。
“牟清那么聰明不應該想不到,這環環相扣的事件幕后有一雙手在撥弄風雨,會是誰呢?”夏悠然故意挑逗著牟清。
顱內電閃雷鳴,一陣寒涼深入四肢百骸,牟清艱難的吐出兩個字:“天道。”
“不愧是牟清啊,一點就通。全仰昭都知道神女修運河,可他們不知道神女窺探過天機,還和天道簽訂了血契。籌碼就是自己的百年壽命,才將將換了仰昭三年的生機。如今這仰昭早已脫胎換骨,不知神女現今隕落在哪片沙地呢,哈哈哈!”
夏悠然興頭正盛,全然撕了溫和謙遜的面皮。“家主備選?神女繼夫?我夏悠然才不是什么千年老二,這夏家家主我坐得起,這天下共主我當得起!牟清啊,你說呢?”
牟清暗罵了聲,瘋子!
神女山的火熄滅了,在燒了整整七天七夜后。一場雨粗暴地沖刷著每一寸土地,滿眼的焦黑,最終把神女山夷為平地。
夏悠然通信仰昭其余十州,以神女獻祭洪召萬人換取天道惠澤仰昭,不宜再擔天下共主之名,代行統御萬民之實,稱永樂帝。
他上臺后的第一份詔書是將神女山改建為國都書院,以仰昭書生正氣撫慰亡靈。念及圣子年幼,在神山之變中驚嚇過度,遣往神女本家若氏靜養,成年后可憑考試入讀書院。
若斯人將雙腳扎根在泥土里,三拜九叩,寸寸不離。喬舒景跟在她身后,盯著她的腳步和沒有聲響的鏈子。一個黑衣少年舉著羅傘看二人在雨里走來走去,眼睛里透露著探究,這個女孩就是圣子嗎?
“阿嚏!”若斯人揉了揉鼻子,抬手擋了擋日光,擠弄著眼睛,喃喃道,“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