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外看光鮮,誰能料到,其下卻修著一個如此暗牢。
這暗牢仿教世界遺忘,火把跳耀黑影時躍,一如狂舞兇魂。甬道內(nèi)不時傳來幾陣凄厲風(fēng)響,宛若長眠千載蘇醒后的興奮嘶吼,直教聞?wù)哳^皮發(fā)麻、心生畏怖。
“大師兄,這地牢有些古怪。”張璐秀眉輕蹙,右掌貼著劍柄,左掌掩了口鼻。
此處風(fēng)中滿是酸臭、腐朽味道,雖說“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然張璐素喜潔凈,縱已入內(nèi)半個時辰,尚覺胸口發(fā)悶直欲作嘔。
幸她內(nèi)功不錯,一路運轉(zhuǎn)內(nèi)力,這才除去不適之感。
林鋒聞言微一點頭:“不錯,這牢里只有獄卒,卻無一個犯人,實是古怪。此地只怕是個殺人的所在。”
他“怪”字未落,便聽一老翁道:“武功不錯,人也不傻。”
林鋒聞言暗道一聲“不好”,凝目望時,卻見兩個老翁鬼魅也似的站在火光下,待再估距,莫約不過丈五遠(yuǎn)近。
他兩個須發(fā)皆白,左面一個皂袍如墨,右面一個赤袍勝火,站在一處實在有些不搭。
瞧這二人面容,許已年過六華。他兩個自在丈五之外站定,自己同師妹全無察覺,足可見其輕功。
林鋒略一抱拳:“還未請教二位老前輩尊姓大名。”
皂袍翁慘笑兩聲,竟也拱手還禮:“尊姓大名萬不敢當(dāng),老朽姓洪,單名一個淼字。”
赤袍翁在旁亦拱手還禮:“老朽狄炘,請了。”
林鋒聞他二人名姓,面色不禁有些發(fā)白,幾滴冷汗緣鬢滑落,雖極濕癢,卻終究不敢動作。
江湖中結(jié)伴而游者不在少數(shù),諸如正道之“無憂雙俠”張氏夫婦;黑道之“雌雄雙煞”趙庭、柳娟兩個;邪道之乾坤教圣水宮分舵“天淼雙嬌”屠嬌嬌、屠淼淼姐妹……
面前二翁三十年前聲名赫赫,也是名噪一時的高手,號稱“屠神滅魔冰火掌”,乃是與無憂派張博釗、五岳派劉廷峰、丹霞派李貞素等人同輩的人物。
當(dāng)年二人同龍虎山天虛道長對手,那時道長早已成名,他兩個不過初出茅廬,三人拆解百五余招,洪、狄二人棄兵認(rèn)負(fù),此后橫行北四州,少有人能與他兩個匹敵。
林鋒心內(nèi)雖生懼意,面上卻強(qiáng)作常色躬身行禮:“二位前輩請了,晚輩前來接個朋友出去,還望前輩行個方便。”
洪淼自喉間擠出一陣慘笑:“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這是規(guī)矩,接人需見城主手令,這也是規(guī)矩。沒有規(guī)矩,何來方圓?看你二人裝束,也是行走江湖的,怎地如此的不曉事?”
張璐是自幼受一眾師兄嬌寵慣的,聽洪淼如此言語心內(nèi)不忿,兼林鋒素來最是寵她,有人撐腰全無顧忌,只管上前便要頂撞。
林鋒忙阻她回來:“晚輩自知洪老前輩玄冰掌的利害,也自知狄老前輩烈火掌的聲威,如有得罪,還望二位前輩海涵。”
狄炘板臉著:“沒有手令便想帶人,還得先過老朽二人這關(guān)。”
略一頓,又聽他道:“看你二人年幼,允你兩個用劍同我拆招。”
還未待林鋒出言,便聽身后“倉啷”一聲輕響,張璐竟已拔劍擺了落英劍法起手式:“輸了便讓路么?”
林鋒聞言道:“師妹,忘了我與你如何說的了?還不收劍回去?”
張璐急道:“大師兄,憑你一己之力,絕非屠神滅魔冰火掌之……”
她“敵”字還未出口,便聽林鋒厲聲喝道:“住口收劍!大師兄的話也不聽了?!”
旋即又輕聲道:“你這雙手,決計不可為大師兄的私事染血。聽話,速速將劍收了,不許出手。倘我實在難敵,自會喚你助我。”
張璐用力點頭,旋即手腕一轉(zhuǎn)三尺青鋒已藏在身側(cè),雙腳不丁不八站在一旁,倒也極有英姿颯爽之意。
“老前輩——”林鋒抱拳躬身,“有僭了!”
他“有”字起處,身形已如鴻掠出,一口鐵劍猶龍離淵直取狄炘咽喉。
狄炘嗤笑一聲:“你這小子,也當(dāng)真是狡猾。”
這老叟見他殺來竟不避不閃,只將臂略略一抬,左掌已推在劍脊,林鋒只覺手上一股巨力,劍已教他震起數(shù)寸,內(nèi)力緣柄入手,鐵劍險些脫手而落。
二人相互拆解了十七八招,看似林鋒出手不絕占盡上風(fēng),實則他屢屢進(jìn)擊,皆教狄炘隨手幾招化去。
這一老一少你來我往遞招拆招,那狄炘便如只狡猾老貓,只管戲弄爪下肥鼠。
林鋒手腕連翻,由下至上劍路上行,漸取狄炘雙目。
老叟又發(fā)一陣輕笑:“你家?guī)煾竸Ψ▽捄瘢氵@小子年紀(jì)輕輕,下手倒是兇狠。想廢老朽這對招子,你還需安心連個幾年哩!”
說話間便見他將身一縱,來在林鋒右后四步之外。
林鋒略一蹲身上體微轉(zhuǎn),反手一劍直刺狄炘左腿,老叟撤腿俯身,右手直往他劍上捏去:“原來無憂派的門人只有這點功夫,你這招蕊寒香冷呆板如師,果然不負(fù)張博釗真?zhèn)鳎」 ?
他嗤笑方起,忽聽洪淼喝聲:“留心!”旋即手發(fā)一掌直取林鋒后心。
原來林鋒連攻十余招,皆教狄炘輕描淡寫破去,當(dāng)日泰安城外對手黑衣女時聲東擊西之計又上心頭。
他左臂正折一半,只許再進(jìn)二寸,狄炘咽喉便要撞上劍尖,與雙槍手丁堅一般,落得個血濺五步的下場。
誰知狄炘反應(yīng)奇快,只聽他口中喝聲“住”,旋即雙掌在胸前一合,竟靠掌心相對之力,生止身軀下墜之勢。
旋即見他運起內(nèi)力雙手一錯,林鋒手中鐵劍立時斷作三截跌落在地,只余一個劍柄帶著些許殘鍔留在手中。
這老叟到底是橫行江湖三十年的人物,洶涌內(nèi)力竟帶起陣陣熾風(fēng),至撲林鋒面頰,一時竟覺唇干木燥。
只在這電光火石之間,洪淼右掌裹夾寒意,直取林鋒后心。
他見洪淼這一掌來得兇險,忙棄劍出掌同他硬撼一記,只求護(hù)好心脈要害。
二掌相對,林鋒只覺一陣寒氣自掌心而入,緣手太陰心經(jīng)直逼心脈。
還未待他提氣相抵,背心一陣巨力又來,此番入體內(nèi)力熾熱無雙直灌肺中。
林鋒生受兩掌,口鼻中鮮血立時淌出,哪還有半點還手之力。
倘他有張博釗七成內(nèi)功修為,單只護(hù)體罡氣,便非狄、洪二人掌力可破,又哪會落得如此境地?
他只覺眼前淺紅一片如罩輕紗,口中咸腥陣陣,心內(nèi)尚自語道:“此番可當(dāng)真是顛絮隨風(fēng)了……”
“大抵是只能到此了,無憂派門墻……”他自癡癡傻傻的望著口中血滴散在空中,艷烈如桃花漫天。
片片血花間,竟有一只飛燕……
張璐飛身近前將林鋒攬在懷中,任憑她如何哭喊呼喚,卻終不曾得了半分回應(yīng)去。
“大師兄!”張璐音調(diào)高得駭人,仿那音聲是由心肺撕裂處沖出一般。
她緩緩抬頭,已血已灌入瞳仁,眼底憎惡殺氣細(xì)數(shù)不盡,大滴眼淚順著素白俏面滑落,凄美又可怖。
林鋒從未見過小師妹露出過如此神情,他適才一時氣逼瞑目難張,如今方一睜眼便見她為自己梨花帶雨,心內(nèi)又暗道:“小師妹能為我一泣,今日便就是去見閻王老子,又有甚么可怕的?”
張璐見林鋒轉(zhuǎn)醒,忙拭淚道:“大師兄,你可有好些了?”
他此時雖還內(nèi)息凝滯呼吸不暢,卻還強(qiáng)忍不適勉強(qiáng)笑道:“沒事,大師兄……咳咳……大師兄可是鐵打的……”
只這十幾字林鋒已說得尤為艱難,口角不覺間已有鮮血流下。
往日受傷雖也有吐血之狀,然那時血色黑紫,不過是些經(jīng)絡(luò)淤塞,倘使吐出于傷有利。
然他如今所流卻是大紅鮮血,乃臟器受損之兆。
林鋒雖勉力言語,體內(nèi)卻覺兩道真氣亂竄,五臟六腑寒熱交替,時而如墜冰窟,時而如上蒸籠。
他正待運功療傷,不了狄、洪二人竟雙雙來在近前跪倒:“老奴有眼無珠傷了少主,著實該死!”
林鋒滿頭霧水,只當(dāng)他二人又有詭計,自瞑目調(diào)息不做言語。
狄炘捧鏢上前道:“若非主人傳人,身上又豈會帶著飛燕鏢?”
張璐哪知二人用意,心內(nèi)暗道:“大師兄內(nèi)傷兇險,當(dāng)現(xiàn)以雪蓮熊蛇丸定住傷勢才行。”
她拿定主意,自由懷中摸出一只瓷瓶,正待傾藥出來時,卻教洪淼一把奪在手中。
張璐怒道:“你作甚么?!我大師兄的性命,你們賠得起么?!”
洪淼道:“用藥需得對癥,雪蓮熊蛇丸藥性太猛,如此吞服只恐無消一時三刻,少主也便無命能在了。”
言罷自將瓷瓶丟還給張璐,旋即又摸出顆丹藥道:“冰火蛇膽丹能順氣通絡(luò)、活血化瘀,乃治療內(nèi)傷的神藥。待少主服了,老奴二人再替少主推宮活血,除去寒熾二氣,以免日后落下病根。”
林鋒忙道:“老前輩,晚輩并非甚么少主,兩位定是錯認(rèn)了。”
洪淼聞言將手一擺:“老奴二人雖是年紀(jì)大了,可招子卻還不花,主人的飛燕鏢豈會認(rèn)差了?”
“前輩所言者,莫非是晚輩蘇師叔?”
“正是。您是主人親師侄,這聲少主自然擔(dān)得。”
洪淼見林鋒張口欲言,忙又道:“老奴二人失手傷了少主,何來顏面去見主人?如今只好以死明志了。”
言罷二叟對視一眼,竟齊舉掌往頂陽骨上擊下。
“前輩住手!晚輩答應(yīng)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