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坊到底是散了。現在啊,你在太傅大人的府里呆著呢。”老木匠倒了一杯茶水遞給少年。
“叔,謝謝您。”少年一飲而盡,揉揉腦袋說著。
“艮子呀,你才十一歲,太小了,難免憤世嫉俗。可世道容不得你胡來。你泄憤不要緊,把周坊給泄沒了可了得?”
“我不是看不慣……”
周艮欲言又止,失落地低下頭。
“我……我錯了。”
“孩子,記住。你沒錯,錯的是孔平。小人吶,往往機關算盡才能得逞。咱們是正經人,善惡分明,正道兒向著咱,咱無愧本心就好。”
少年沉默許久,突然問道:“老師傅,師父在哪兒啊?”
老木匠搖搖頭說:“太傅大人不讓見。我估計也在府里罷。那天你師傅把你打暈之后也昏倒了。不知是被你氣的還是傷心。哎呀……”
“我去找師父!”少年說著,就開始揭頭上的紗布。
“哎呦喂,孩子,這么大的府邸,你上哪兒找去?”
“找不到師父,我就去找太傅大人。這事兒和師父沒關系,不至于抄了周坊!”少年緊緊地攥著準賽符,不顧老木匠阻攔,執意要沖出屋去。
“去哪兒呀?”
聽到門口有人說話,少年呆住了。
顧庸走進來,看看少年,又看看老木匠。
“老弟,辛苦你了,還要照顧這混小子,快去膳房用膳罷。老夫特地教他們多蒸了些米糕,多吃點兒。”
“唉……多謝大人。”老木匠瞧瞧少年,便出去了。
“論起輩分,你得管老夫叫一聲叔叔。”顧庸走到少年面前,和藹地說,“你師父好著呢,正在靜養。對了,是周老吩咐老夫不見你的。”
“啊?”
“難得不用干活兒,來,坐下來和老夫談談。”顧庸坐好,自己倒好兩杯茶,做了個請的手勢。
“是。”少年惶恐地應著,坐到與顧庸相對的位置上。
“三年前,老夫初任幽州刺史,糊里糊涂地來到了盱眙,也沒個頭緒。后來,老夫召集十里八鄉的賢士先達共同議事,你師父就給老夫提議,要狠抓偷奸耍滑的商賈和匠儈。因為他們所從事的都是直接關乎百姓生活的行業,必須嚴管。昨日,你師傅遣散了周坊,是以身作則啊!”
少年沉默著,不知該說什么。
“其實,老夫知道,你玩了個把戲。你不過想戲弄戲弄孔平罷了。說來你的技術很高超嘛。在雕花的根兒嵌了幾顆小砂礫兒作暗卡,搬桌子少不了上下的顛顫,放往地下放的時候使了蠻力,雕花就被砂礫兒別得折掉了。左右里外連得結實,上下卻脆弱得厲害。”顧庸看見少年手里握著準賽符,微微一笑。
少年稍稍攥緊了準賽符,平淡地說:“先生既然知道,想必也清楚周坊的本事。誠如先生所言,競匠賽實在是個好機會。若先生執意扣押師父,那我能替師父上競匠賽嗎?”
“這個……”顧庸眼神稍稍閃爍,“本來是去不得了。周坊散了,準賽符也就廢了。可是,你師父懇請老夫準許你參賽。畢竟周老德高望重,與老夫也有些交情,所以老夫也不好拒絕。”
少年黯淡的神情忽然一振,堅定地說:“既然如此,晚輩請先生定個約。若晚輩得以勝過同僚代表幽州出戰建康,就恢復周坊的名譽,如何?”
“你若真的出類拔萃,何不拿狀元下注?”顧庸悠悠地提高條件,“你若高中了機巧狀元,老夫便重修周坊,增其舊制,使你周家揚名天下!此話絕非戲言!”
“一言為定!”
“不過,這張準賽符代表周坊。你還需要另做一張準賽符,以個人名義參賽。且寫明生辰、工齡、名姓和專攻之術,以便制符。”
少年禮貌地拿過桌上的筆紙。瞧拿筆的姿勢和不卑不亢的風度,顧庸不禁暗暗驚嘆。這孩子若把麻衣換了必然風度翩翩?是個可造之材嘛!
少年寫好,收拾好筆墨,雙手呈上宣紙。
“請先生過目。”
“周艮,生辰不明,工齡五年,善木工。”
“好罷。你暫且不要亂走,若是心煩,可以在府里轉轉。老夫去做準賽符。再有五日便要比賽,你可有信心?”
“有!”
顧庸滿意地點點頭,笑著離開了。
“真是個傲氣的小子,周老有兩下子啊!教出一個孤傲的公子嘛……”
顧庸回想著少年的言行,滿是眼見的是高徒卻收不來自己麾下的惋惜。顧庸也不耽擱,徑直走出府外,進了一家客舍。
老板笑臉相迎:“喲,太傅來了。”
“周老怎么樣?”
“噢,老先生已經醒了。衛兵怕老先生體弱,便點了些飯菜。可是老先生不吃不喝,就那么躺著……看來是太傷心了。”
“唉!給老夫打一壺酒,老夫去看看。”
“大人莫非忘了醫官診斷時說老先生是動了心氣,這幾日不可飲酒啊。”
“那……換壺淡茶罷。”
“好嘞。”
顧庸走到房間門口,猶豫一番,把宣紙卷進袖子里。
周老躲在被子里屏蔽著江南特有的濕冷,額頭上卻滲出了細小的汗珠。瞧見顧庸來了,周老想支撐著坐起來。顧庸趕緊上前制止,幫著周老掖好被子,坐在榻邊的板凳上。
“大人啊,艮子怎么樣了?那天我氣得過火兒,下手太重了……”
顧庸笑著說:“沒事兒,那小子現在活蹦亂跳的。也是奇怪,昨天都見了血,今天就好利索了,連個疤也沒有。”
“這孩子命苦,也命硬。不管大病小災的,只要用點兒普通的藥,不出一天,就全好了。”周老也費力地笑一笑,臉上的皺紋卻只是被淺淺地撐開。
“大人,茶來了。”
“辛苦了,下去罷……唉……把門帶上。”
“是。”
相對封閉的空間惹得窗外的風聲都變得很大,就這樣安靜了一段時間后,周老打破了沉默。
“大人是要問我什么事嗎?”
“是的。老夫準許周艮參賽了。這孩子忘了生辰。老夫特地來問問。”
“什么?不行!他怎么能……”
“這孩子怕你吃官司、吃牢飯,就拿機巧狀元作籌碼和老夫立了個約來救你。他不代表周坊,只代表他自己。先生別不領情嘛!”
周老聽罷,臉上顫了一顫,隨即濕了眼眶,緊緊地閉上眼,微微搖頭,惆悵不已道:“呵呵,我這么老,卻有這么年輕的兒子,大人不覺得奇怪嗎?”
“怎么?”
“這孩子,是撿的。”
“啥?”
……
由江南幾大世族主持開拓的雅灘銜著河水,享受著船舶的按摩,舒舒服服地臥在淮水東岸。今天,雅灘終于迎來了它落成以來承辦的最盛大的一次活動——競匠賽幽州初選。一支支粗木籬笆把雅灘圍出了一大片圓形地,八方除東邊是出入口外,都架起來一座高亭——這是專供督官監督比賽的高座。
為了忙活建設,顧庸可沒少叨擾徐州刺史。徐州刺史那兒壓了不少石崇的余財,顧庸索性借自己的名望要來不少。
顧庸早早就在場外等候貴賓的到來。眼看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孔平終于教一只駑馬給駝來了。說是馬,其實就是個叫聲好聽一點兒的驢。孔平好不容易下了馬,卻教地上的石塊兒硌了腳。
看著孔平這般狼狽,顧庸心里暗笑,但還是拘禮道:“喲,孔平先生來了?幽州刺史顧庸恭迎先生蒞臨督察。先生抽身于百忙之中,于初賽之選參議,不辭中間辛勞,不嫌賽小勢微。老夫不勝感激。”
“哎呀!大人言重了!小民仰慕太傅德行,受朝廷鼓舞挺身支持,也算是為鄉間百姓出點力罷。”
顧庸表面上繼續恭謙禮辭,心里卻嘀咕,這惡霸還真敢粉飾自己。
“呃……大人,前些日子小民遺失的馬現在何處?今日大人可曾帶來?”孔平狠狠地拍著駑馬,滿是怨氣。
“噢,快來了。開賽之前,老夫保證有人給你送來。先生是在此陪老夫等等,還是先上座歇息?”
“如此小民便放心了。這馬硌得我好苦,暫且失陪。”
孔平揉著屁股一瘸一拐地走進場里,看來是教駑馬坎坷的脊背硌得不輕。衛兵引他來到東北方位的座位坐好——這是個好位置。高坐其上,正好可以望見徐徐北去的淮水。
迎著清涼的風稍稍偏頭遠望,浩淼的洪澤湖便盡收眼底。星羅淺澤匯一灣,風流沉云敷天幕。少漁多沚,鳴鶿躍鷗。薄霧不開,彌漫川澤隱逸;汊流疊覆,映襯丘坻波蕩。雖有層云浸雨,尚有攜伴相飛之鶴,吟哦詠歌;雖無撥云見日,尚有起伏鱗次之波,徘徊撫涘。趣味良多,不失為怡人美景。
孔平正醉心于這闊遠的美景,不經意間瞥眼一看。好嘛!周艮騎著自己的馬闖進了賽場!
顧不得腰酸腳累屁股疼,孔平幾乎是跳下座位來找顧庸理論。周艮眼尖,瞧見孔平要來,趕緊勒韁下馬,把韁繩給了顧庸,自己跑進去候賽區等候分場。
“太傅先生!他……”孔平終于氣喘吁吁地來到顧庸面前,指著馬,卻說不出話來。
“噢,周艮領了老夫命令,安然護送良駒至此。孔平先生不必作此感激不盡之狀。開賽在即,請先生回席就坐,勿擾了工匠們的心氣兒呀!”
孔平啞口無言。他這才知道周艮也要來參賽。心里別不過勁兒的孔平,幾乎是教衛兵架回席位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
雄渾的鼓聲響徹蒼穹,磅礴氣勢鎮住了整個雅灘。雅灘的中心有個丈二為徑的矮丘平臺,一張案臺穩穩地伏在上面,案子上有兩卷細麻繩卷好的卷軸和一尊香壇,幾柱香整齊地擺在壇腳邊。督官、衛兵和選手們各就其位后,顧庸抖擻地登上平臺。
“天子下詔舉辦競匠賽。今日便是我幽州擇匠之日。參賽者遍及幽州全境,可謂佳賓盡至;地方大族亦鼎力相助,自領督官前來審賽。謹以此賽定幽州唯一名額,赴建康角逐機巧狀元郎之位。在下幽州刺史顧庸,有幸與諸君共同見證幽州巧匠的誕生。場上有七方賽區,鑒于參賽者眾多,故以抓鬮定其分區。本次初選賽,每區有一位督官先生檢核,從所有初賽者中選出優勝者六人進行復賽,勝者即代表幽州爭取機巧狀元。”
“抽不到孔平!抽不到孔平……”周艮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默念著,故作鎮定地抓了一鬮。
“東北,孔平督區。下一位……”
周艮的腦子“轟”的一下子變得空白了。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周艮蔫著頭來到了孔平的督區,卻發現身邊兒的選手都是些垂髫的娃娃——怕是連錘子都抓不穩當呢!
“是你?”
高座上傳來一聲快恨交加的問話。
“是我。”
“好小子!可別栽我手里!”
周艮拱手作禮道:“望先生一碗水端平,不負使命。”
“放心。我會認真督戰的。哼!”
周艮不禁打了個哆嗦。
每個選手前面都擺了兩只大箱子,一個裝原木——都是一寸為徑的普通木頭,另一個裝工具。
“本賽由朝廷直接命題。命題官乃當朝司空阮藉。老夫手里有兩張題目,現抽出初賽題目公布于眾。”
顧庸打開一副卷軸,念道:“民以食為天,食以米為先。天下糧倉,無不以斤兩論衡。故初賽命題,乃徒手制秤。現場需提供秤砣、秤盤及各種原料工具。賽時一柱香,以秤多秤少、質優質劣為評據,評據參差難斷時,以優質為先。”
周艮樂了。盱眙的木匠有幾個不會做秤的?這能比出高下嗎?
“開始!”
周艮搖搖頭,一副英雄無用武之地的無奈模樣,慢吞吞地拿起鋸子。和這些小孩子一起進行所謂的公平比賽,真是荒唐!
“看!他有爺爺經常玩兒的大鋸齒!”
“我的箱子里也有啊。”
“唉?我的也有!”
“平時總讓我們躲得遠遠兒的,哼,今天可要玩兒個夠!”
“住手!”
周艮聽到后,趕緊大喊一聲,四個孩子齊刷刷地嚇得呆住。
“呃……來,到哥哥這兒來,鋸子啥的太危險,還不是你們該玩兒的東西啊。”
周艮小心翼翼地放下鋸,擺出一副教訓小孩兒的架勢,自己都覺得尷尬。
孩子們面面相覷。有的剛剛碰一下鋸的把手,就趕緊把手縮了回來。
“可是你為什么可以拿啊?”
一個小家伙倔強地昂起頭,額前的劉海兒被風吹得散開。
“我……我學過啊!”
“我也學過!”
“噢?”
“我天天看著爺爺忙活。什么東西天天看著學不來兩樣?”
真是個可愛的小家伙。周艮笑一笑,說:“可是你碰過鋸嗎?”
“這……”小家伙面露怯色,臉紅了。
“哈哈,你們怕是都沒干過木匠活兒罷。”
孩子們低下了頭,都不說話了。
看著這些被逼上賽場的孩子們,周艮也不忍心再打擊他們了。
“那……你們想不想親自動手做點兒啥?”
“想!”
“為啥啊?”
“我不想教爺爺失望!”
“我喜歡玩兒!”
“為了我們家的名聲!”
……
“好好好。你們太小,做不了重活兒,這么比很吃虧。不如我們協作如何?”
“那……”又有個小家伙嘟嘟嘴,“那我們做完,功勞怎么分啊?”
“當然平分啊!而且……”周艮故作玄虛,示意他們圍過來,“看著罷,我們會比其他組多做好多秤!別看咱們年紀小,咱們才是最能干的一組!”
“這……好罷!”
孔平身邊的衛兵見周艮和孩子們商量著什么,就小聲跟孔平說:“孔平先生,選手們都沒開始做活兒啊,您看……”
“嗯?沒干活兒?那正好不管他們,爺還懶得管呢……”
“可是……”
“哎呀!好啦好啦,別影響我看景兒!啰哩啰嗦的!”
這邊,剛才還咄咄逼人的那個有劉海兒的孩子又笑著跟周艮說:“我叫石葵。”
“我叫王瞞,小名兒瞞子。”
“我叫劉剛。”
“我叫胡坤。”
“我叫周艮。”周艮把手放在五個人的中心,一只只小手也紛紛搭上來。“咱們一定要一鳴驚人!”
“一鳴驚人!”
“你們先等我一下。”周艮跑去倒空了兩只工具箱,再把所有箱子并兩列推過來,驚得孩子們目瞪口呆。
“大哥哥,你力氣好大!”
“是嘛?”
周艮笑一笑,把一只空箱子扣過來墊成一個操作臺,一只空箱子放在一邊。
“大家兩人一組,幫我把原木一根一根地抬過來墊在臺子上,把住兩頭,鋸好之后就丟在那只空箱子里。”
“好!”
周艮抓過兩把鋸,把緊了把手,來一根木頭,就一腳踩住中間,鋸成等距的三截。孩子們也靈巧,不一會兒就裝了整整五大箱子小木棍。
周艮把鋸丟回工具堆,又拿出兩只刨刀出來。
“等我刨好秤桿,材料就齊了。工具箱里有叨子秤盤秤砣啥的,你們知道該怎么辦罷?”
“當然知道!先量出叨口,再上叨子,根據秤砣的累計做星標。”石葵自豪地說。
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嘛。畢竟這些孩子經常和木匠打交道,多少懂些流程。看著他們,周艮不禁回想起了六年前初學木匠的自己。
“好!別給自己家里丟臉哦!”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