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青袍束發(fā),面相和順,雖不甚顯道貌,卻中庸內(nèi)斂,頗具岸然灑脫之勢,真像是一位修于縣圃的仙人。
仙人仰面望天,悠悠地揮舞拂塵,竟引出一只赤頂黃鶴。好一尊黃鶴,仙逸飄飄,鳳眸修項,前脯勾勒兩線黑羽,翼周環(huán)描亮金淡紋,張翼可散金光躍浮,幽鳴可作酥聲爛漫。如此靈禽卻聽從那仙人的吩咐,靜靜地臥在地上。那仙人笑著坐上鶴背,隨那空靈的鶴鳴鉆入云端,空留下一片片潔凈的荒雪點綴昆侖山腳。
卻說荼王見風波穩(wěn)定,張開尾袍,見周遭已無異元神界的模樣,知道異元神界已被毀盡,卻笑不出來。
疾也小心地窺視四周,確定無事后,激動地說:“教主,您果然厲害,齊心極式都教您扛下來了!”
“現(xiàn)在不是恭維孤王的時候?!陛蓖醯统恋穆曇魧嵲诹钊嗣倾と弧!澳銈兛祀S我來!若耽擱時機,則前功盡棄矣!”
“教主去哪?疾可載而速闖?!?
荼王聽罷,拿尾袍把其它三人裹起來,收作一丸丹藥含在口中,又將自己化作一點黑墨滴在疾的耳洞里,說:“你只管向西跑,到了地方孤王自會叫你停下?!?
疾被荼王在耳朵里那么一吼,震得頭里嗡嗡響,卻很快就穩(wěn)住,要向下蹦。
“飯桶!教你往西沒教你往下!”
“可小的不會飛呀……”
“有孤王在,實地就踩在你腳底下,擔心什么?”
疾才低頭看了一眼,原來腳底下踩著一片紫色的膜。這膜隨影而變,竟穩(wěn)穩(wěn)地拖得人在上面。
“怪事兒!”
“你們?nèi)讨o法的力才站得安穩(wěn)。不然你當方才你們都飛在天上?異元神界已毀,早就沒有落腳的地兒了!”
疾踏兩下腳,俯身沖著那膜說道:“原來是護法神力。潛大哥真是厲害?!?
“少說廢話!快去!”
腦袋又震了一大震的疾再不敢耽擱,拔腿往西跑去。疾的腦袋抗震,往常其疾速沖行,哪一回不是把腦袋晃過了千萬轉(zhuǎn)兒,所以早就熬出一鋼頭,不怕驚撞了。
卻說縣圃之上是一金鑾宮殿,正脊兩頭各雕一蜿蜒金龍,瀉水簾于其口,只留得正門與后閣避開水簾。金頂四角各雕一金鳳飄然立于垂脊之上相舞相伴,神采奕奕,伴風作歌。再看屋檐之下有群龍浮躍,姿態(tài)各異,栩栩如生,龍口含珠,掩映水簾,洗滌靈光,神氣外現(xiàn)。檐邊系有風鈴無計,滌蕩水簾,相擊作響。
此殿高懸于壘臺之上。這壘臺高聳百丈,填充以祥云,綿軟柔潤,將覆壓百余里的宮闕輕松地駝起。山頂?shù)难┙虒毜钐媪宋恢?,更顯出縣圃的靈分。彩暈環(huán)著日光縈繞金鑾,伴著悠遠的鶴鳴,寶殿迎來了一位仙客——正是那拾得異元鐲的老者。
黃鶴伏貼于殿前的平地上,待老者踏得實地后,才引吭高歌,再騰躍而起,盤旋于金鑾殿頂之上,與雕鳳相舞,自尋清歡。
殿堂里椽梁皆雕畫有世間百物,花鳥魚蟲,山川湖澤,豐富多彩,和順協(xié)調(diào)。仙人踱步入內(nèi),也不看那些雕畫,直往里面走。
正殿之上的玉椅坐著一位慈祥的老太太。金簪裹銀絲,蛾眉飾清目,雖顯老態(tài),卻性情溫婉,膚如凝脂,身似嬌娥,若不是見得臉上淡淡的皺紋,真當是一位閨中窈窕。
“來者何人?”
“小仙費祎來見?!?
“噢,是文偉真人啊?!?
老太太說著,支起蟠龍?zhí)凑?,把身子坐直?
“你來我這里做什么?”
“小仙知西王母大人管轄諸女仙,特來相求一事?!辟M祎說著,把那異元鐲拿出來給西王母看。
西王母是認得這鐲子的。西王母是縣圃里幾位主神之一,當年異元龍王來拜訪時,她是很歡迎的。而且這鐲子就是西王母在蟠桃會上獲贈的禮物,只是她不喜玉鐲的清冷,遂與其它主神商量,把鐲子贈予異元龍王。
“這鐲子怎么在你這兒?”
“異元神界罹禍,巧而拾得耳。”
西王母聞此,吁嘆不絕。
“唉,天數(shù)弄人。當初異元龍想建此樂園,眾仙知道其中苦難挫折非常人可耐,皆壯其英勇,苦其孤心。然勞煩志者苦心經(jīng)營,樂園終難免崩析,悲哉!”
費祎見西王母悲情難掩,忙說:“小仙可解此厄,卻需要三霄娘娘配合,故特來請娘娘幫忙。”
西王母聽罷,把右耳墜兒摘下來,親自離座遞給費祎,說:“你先拿著這耳墜兒去三霄殿辦事。待時機成熟,本宮自會差人送去另一枚耳墜兒過去。”
費祎自然不理解西王母的做法,卻不敢多言。
“我們是仙界的人,不該插手他們的事務?!蔽魍跄覆煊X到了費祎的不解,“救異元神界的人不應該是我們,而是異元神自己?!?
費祎仿佛明白了些什么,遂告別西王母,駕鶴東去。
這邊費祎剛走,疾就沖進壘臺里去。
“到了到了!”
疾從壘臺里鉆出來,埋怨道:“教主不早說,教我吃了滿嘴的云霧啊?!?
荼王從疾的耳朵里出來,連著帶出來三個狼狽的堂主。
嘯揉著暈乎乎的腦袋說:“老三!你震得我們好苦!”
“好了!”荼王把手背在身后,“你們隨我進去。記住,言行務必規(guī)范有禮,決不允許出差錯!”
疾見此處壯美清凈,多嘴道:“教主,這里面住的什么人啊,值得您這般敬重?”
“西王母鑾宮,你說住的誰?”大堂主把疾懟回去。疾縮起腦袋,不敢再說。
“西王母是縣圃的大神,孤王暫且不想惹她。此去見面,不過是與她講明道理。只要她答應不摻和我們和異元神界的事,我們行事就方便多了。”
言訖,一絹青巾從殿前瀉出,鋪下壘臺,把荼王幾人載于上邊,直接帶進了殿堂。
荼王趕緊拱手禮拜,說:“娘娘圣恩,野人荼王來見?!?
西王母冷淡地說:“異元神界教你毀了罷!”
“不錯,是孤王毀的。那個腐朽的偽善樂園早就該易主了!”
西王母見其它四個,就說:“這是你的手下?”
“正是?!?
“你來我這里干什么?”
“娘娘圣威,四海尊偉。修德踐行,乃群女典范。是以孤王前來提示娘娘一句話:該為者當為,不該為者須謹慎避嫌?!?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荼王大笑,說:“娘娘莫欺唬人。異元鐲至此,孤王擔心娘娘破了戒律,私自替異元神界辦事,毀了女神之祖的地位。”
“你且放心。你和異元神界的事應該你們自己去解決。本宮倒是欣賞異元神界,可身份所限,不宜沖動。這一點不必你來提醒?!?
“如此,孤王便放心了。告辭?!?
荼王剛要走,被西王母叫住。
“不過,你們私下解決總需要一處場所。本宮姑且教他們?nèi)シ查g了。你若不想教他們成了氣候,就一同去罷。”
荼王驚異地瞪著西王母,“什么?他們?”
西王母把左耳墜兒摘下來,扔在荼王腦袋上。
“異元龍留了一手兒。如今八個宗主神都好好兒的,正在三霄殿等著轉(zhuǎn)世呢。你若想一同下凡,可持此物去找云霄。她認物不認人,會幫你的?!?
“真是感激不盡吶!”
荼王憤怒地咬著牙擠出這幾個字,遂把那接在手心里的墜兒卡在指縫兒里,也不拘禮節(jié),親自把其它三個堂主拿尾袍卷了,教疾背著自己,向東趕去。西王母不為所動,反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卦谑终壬陷p輕敲著食指。
卻說云霄早就接待了費祎進入殿里。云霄聽費祎講了事情經(jīng)過,又見著西王母的耳墜兒,知道事情不小,引費祎到后殿去。
后殿架著個丈高的金斗,外形似黿鼉,教幾捆麻繩倒吊在梁上。
費祎端詳著這大物件兒,輕拈髭須,問:“此物乃混元金斗?”
“正是。凡投胎轉(zhuǎn)世,不分人神鬼怪,就是一愣頭蛾蠅也得由此復生。向者一歲為期,統(tǒng)一復魂,今有娘娘御命,故請真人先用。”
費祎拿出異元鐲,見鐲氣不穩(wěn),遂拿拂塵挑開一層鐲氣,放出來一個異元神。這異元神不是別人,正是冰子。原來異元龍王倉促將冰子封在異元鐲里,運功不勻,被費祎稍稍作法就破了。
冰子驚訝地看著費祎和云霄。費祎和藹地拍一拍冰子的肩膀,飽含欣賞之情地說:“異元神界還有這般公子,真是人杰地靈啊!”
冰子見兩人都是陌生人,忙問:“晚輩見過二位尊賢,只是此處是……”
費祎哀聲道:“此處乃昆侖縣圃。我拾得此鐲時,異元神界已毀。想來你就是宗主神罷。至于其他人,恐怕……”
冰子木然地跪在地上,伏地痛哭。
云霄見狀,心生憐憫,上前扶冰子,說:“閣下家鄉(xiāng)罹難,吾等同悲。然‘大悲不徹,大喜不望’,閣下應力爭恢復異元神界,而非徒勞哭喊?!?
卻說云霄身披白衣,頭頂云鬟。冰子見她這般端莊優(yōu)雅,便收斂了悲傷。冰子瞧見那混元金斗,猜到云霄身份,連忙站起來向云霄行禮說:“方才我失了態(tài),望云霄娘娘海涵?!?
云霄驚訝道:“你居然認得我?”
費祎見冰子不理會自己,開玩笑說:“唉?臭小子!是我把你們救來這里的,也不問候一聲?!?
“這位是文偉真人。是他救了你們?!?
“多謝文偉先生搭救?!?
費祎揮一揮拂塵,說道:“后生。你可知這混元金斗的作用?”
“知道。凡轉(zhuǎn)世投胎,皆于金斗內(nèi)進行。”
“不錯。西王母感念縣圃與異元龍的交情,教老朽助爾等復界。凡一界之毀,前后九百載不可復界。西王母娘娘知道荼教不肯放過你們,特請云霄娘娘轉(zhuǎn)你們?nèi)テ渌麜r世。屆時汝等可自作打算,復界、逍遙隨君意矣?!?
云霄拿過異元鐲仔細瞧了一瞧,說:“不好,要想教你們轉(zhuǎn)世容易,可這鐲子就……”
“云霄娘娘,沒有異元鐲,我們兄弟幾個想恢復異元神界就無從談起??!”
“不是它轉(zhuǎn)不了世,只是很困難?!痹葡雒碱^稍稍皺緊,“金斗轉(zhuǎn)凡人簡單,轉(zhuǎn)神卻只能一個一個轉(zhuǎn)。這鐲子箍了異元神脈在里,獨自轉(zhuǎn)運尚且費力,異元神帶著轉(zhuǎn)不把金斗撐壞了?”
費祎不以為意地說:“那教這鐲子自己轉(zhuǎn)世不就得了?”
“但凡生靈轉(zhuǎn)世,落地不明,男女不預,靈魂分身幾何都要聽隨造化,僅能定一時代。人如此不定,物亦如此。若沒人把持異元鐲,空有個落在荒野的鐲子有什么用?難不成教它自己長腿去找異元神會合?只有找一位沒有法力的人來送鐲方可成事。”
“也就是說,教凡人帶著這鐲子就可以?”冰子小心翼翼地問云霄。
“可異元神界久居云天,凡間有值得你們?nèi)P托付的人嗎?”
“有!”
冰子略加思索,皺皺眉,幾乎是咬出這個字來。
“即便如此,轉(zhuǎn)世后你們都會去到凡間,而且身份地位全依凡間而變化,你們能承受得起嗎?”
“娘娘放心,我們一旦戮力同心,何懼千難萬險?”
“好罷?!?
纖纖玉指繞合分捻,那金斗便脫了繩。云霄定了術,便把鐲子丟了進去。
金斗頓時金光炸現(xiàn)。過一會兒,那光漸漸弱了,斗身竟變得半透明,異元鐲浮在中央,自顧轉(zhuǎn)圈,光電縈繞,正一層層地破開異元龍王的功,把宗主神一個個攝進金斗里面。
費祎見狀,對冰子說:“后生,你可告訴老夫那凡人的名字,老夫好去請他?!?
“鄒……鄒玉。”
冰子很艱難地說出她的名字——其實他心里也打鼓,自己之前對鄒玉說過討厭凡人,鄒玉還會幫他嗎?
“好,我記下了?!辟M祎笑瞇瞇地揮一揮拂塵。費祎總是這樣,特別喜歡耍弄自己的拂塵。
少頃,那異元鐲吐出來第七個異元神子,失了靈光,掉出斗去。費祎引拂塵一揮,異元鐲竟自己飛來費祎手里。
云霄做了個“請”的姿勢,說:“君請入斗?!?
見冰子有些遲疑,費祎就說:“閣下放心,此事系西王母娘娘安排,絕不會有差錯的。”
冰子咬咬牙,毅然投入了混元金斗。
異元神界不能亡,也亡不了!
冰子的心已然被刻下這幾個字。在云霄運功助冰子轉(zhuǎn)世時,冰子一遍又一遍地自言自語。
金斗劇烈地震了幾聲,隨著最后一縷金光迸發(fā),后殿又恢復了寧靜。
費祎待云霄調(diào)息穩(wěn)當,問道:“不知娘娘將他們轉(zhuǎn)運到何時何世?”
云霄看一眼混元金斗,嚴肅地說:“約千年以前罷。紛繁亂世,倒是方便他們行玄幻神奇之事?!?
這時,碧霄闖了進來。“姐姐!門口有一伙人叫門,吵得我們沒法修煉了?!?
費祎一聽,說:“壞了,不會是荼家的人來找事兒罷?!?
“怕他怎的?三霄殿不是那么好闖的!”云霄說著,沖出后殿,費祎和碧霄緊隨出來。
大門外,荼王左右徒步,任憑疾在門前叫喊。大堂主不耐煩地說:“要我說,西王母明擺著在幫異元神界。憑教主的本事,鬧一鬧金鑾寶殿不在話下。教主何必著了西王母的道兒去?”
“西王母是女仙之主,縱使孤王能敵她一個,卻也得顧及她麾下的那些神仙,都是些不好惹的家伙。”
嘯自以為中肯地說道:“教主自謙了,哪有比您還厲害的女仙?”
荼王正過身子,沖著門口微微昂首,說道:“來者便是?!?
話音剛落,大門打開,飛出一把金剪,沖著疾就扎過來。疾趕緊跑開,那剪子追著疾剪,卻追不上,就張開頭尾來,綻出兩股金光,竟化成兩條金蛟。兩條金蛟隨著光去追疾。疾畢竟跑不過光,被兩條金蛟緊緊地纏住身子,倒在地上,痛苦不已。
那蛟就要張了嘴來咬,被荼王一記荼功打碎兩顆牙。金蛟憤怒不已,放開疾就沖荼王襲來。荼王把兩條金蛟掐住七寸,往一處合起來,竟恢復了剪子模樣。
“不錯嘛!能把玩金蛟剪的人,本事不小,卻這般不懂禮數(shù)??!”
疾定穩(wěn)了驚魂,見門里走出來一位裹著靛青繞綾的女子。疾本來想沖上去啄她個措手不及,被這威氣外現(xiàn)的巾幗略轉(zhuǎn)鋒眸一瞪,軟了氣勢,灰溜溜地躲在荼王背后。
荼王也教那滿是煞氣的目光嚇得一驚,忙捧著金蛟剪俯身道:“仙姑是瓊霄娘娘罷,野人荼王失禮了?!?
瓊霄一揮手,金蛟剪就回到自己手里。見那尖兒上挑著西王母的耳墜兒,瓊霄就問:“娘娘差你們來做什么?”
“無他,但求與異元宗主神同待?!?
瓊霄摘下耳墜兒,讓開身子。荼王本來以為是放自己進去,卻瞧見云霄徐徐走來擋在門口。
“昔日我追隨通天教主修煉時曾與你家祖上謀面,早知你終有一日會鬧出禍端。不想你竟然敢對異元神界下手,全然不顧你家祖上開墾之功。”
“勿言其他!”荼王奸笑著說,“有西王母娘娘耳墜兒為信物,請云霄娘娘施同遇于我荼教的人,免得偏袒不公,教天下人嚼舌頭?!?
云霄板著鐵青的臉,教其他人讓開,把荼教的人放進去。
“大姐……”
“我作法時不可分神,你們不必跟過來?!痹葡稣f完,領著荼王去了后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