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潛龍在淵 帝戰(zhàn)南闕
- 魏卿初稿:曹魏夏侯錄
- 執(zhí)戟良人
- 4733字
- 2018-11-24 01:27:26
甘露三年,夏五月,天子命大將軍司馬昭為相國,封晉公,食邑八郡,加之九錫,司馬昭前后九次上表辭讓。
司馬昭明白,曹髦這是想把自己架在火上去烤,如果自己接受了這晉公之爵,那天下人豈不是都會認為自己有篡逆之心。
曹髦一面對司馬昭尊奉至極,一面也在盡力收攏心腹,安撫人心。
六月丙子日,曹髦下詔安撫南陽郡故太守東里袞麾下功曹應(yīng)余及其家人,他在詔書中說道:
“昔南陽郡山賊擾攘,欲劫質(zhì)故太守東里袞,功曹應(yīng)余獨身捍袞,遂免於難。余顛沛殞斃,殺身濟君。其下司徒,署余孫倫吏,使蒙伏節(jié)之報。”
這位功曹名叫應(yīng)余,字子正,建安二十三年為南陽郡功曹。當(dāng)年吳、蜀犯邊,南疆荊北人心惶惶,宛城守將侯音煽動山民,保城以叛朝廷。于是應(yīng)余與太守東里袞逃離宛城,打算前去鄴都向太祖武皇帝報信。
侯音知道以后,立即遣騎追逐,在城北十里外追到了應(yīng)余與太守,侯音麾下騎兵萬箭齊發(fā)射向二人,飛矢交流。應(yīng)余以身當(dāng)箭,保護太守,身被七創(chuàng),他大聲對追賊說道:“侯音狂狡,造為兇逆,大軍尋至,誅夷在近。謂卿曹本是善人,素?zé)o惡心,當(dāng)思反善,何為受其指揮?我以身代君,以被重創(chuàng),若身死君全,隕沒無恨。”
他說完后,仰天號哭泣涕,血淚俱下。
追逐者見其義烈,于是釋放了東里袞以及應(yīng)余二人。賊去之后,應(yīng)余由于救治不及,氣絕身亡。
后來征南將軍曹仁知曉此事后,便率兵討平了侯音,并向鄴城上表,將應(yīng)余的義舉呈報了太祖,并設(shè)壇祭祀應(yīng)余。
太祖聞之,嗟嘆良久,讓荊州衙門為應(yīng)余家賜谷千斛。而南陽太守東里袞后來則做了將軍于禁麾下司馬。
如今曹髦突然下詔表彰應(yīng)余,其實是表示了自己對故時忠臣的感念。
是歲,青龍、黃龍見于頓丘、冠軍、陽夏三縣界內(nèi)一井中。
四年春正月,黃龍再見于寧陵縣界內(nèi)井中。
是時四境內(nèi)皆有龍見,朝中大臣都以為這是祥瑞之兆,于是紛紛上表向天子稱賀。
曹髦聽了大臣們的賀詞,非但沒有感到高興,反而苦笑道:“龍者,君德也。上不在天,下不在田,而數(shù)屈於井,非嘉兆也。”
曹髦想到這井內(nèi)潛龍,不就和自己如今的處境一模一樣嗎?
他嗟嘆良久,心中感慨萬千,于是揮毫寫下了一首《潛龍詩》:
“傷哉龍受困,不能越深淵。
上不飛天漢,下不見于田。
蟠居于井底,鰍鱔舞其前。
藏牙伏爪甲,嗟我亦同然。”
不久,曹髦所作潛龍之詩傳到了大將軍司馬昭耳中,司馬昭當(dāng)然聽出了天子詩中的自諷之意。
藏牙伏利爪?
司馬昭眼中露出一絲殺機。
若不是當(dāng)初自己在太初臨終前對其起誓,此生此世只做魏臣,自己又豈能留曹髦到今日?
如果曹髦容得下自己便罷了,若是他一心一意想覆滅司馬、乾綱獨斷的話,自己是絕不會坐以待斃的。
——
五年春正月,朔日,日有蝕之。
夏五月,己丑日。
洛陽宮中,曹髦如同往日一樣,傳來了幾名大臣來宮中與自己討論經(jīng)典文學(xué)。
今日曹髦所傳召的大臣,是侍中王沈、尚書王經(jīng)、散騎常侍王業(yè)三人。
曹髦之所以傳召這三人,是因為他認為這三人是絕對忠于自己與曹氏的。
“諸位愛卿,可曾讀過司馬遷之《史記》?”
三人面面相覷,點了點頭:“臣等自然讀過。”
“那三位愛卿可聽說過秦王子嬰誅滅趙高之事?”
“陛下......”王沈、王經(jīng)、王業(yè)三人聽了這話,大驚失色。
曹髦攥緊拳頭,咬牙切齒的說道:“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也。朕不能坐受廢辱,今日當(dāng)與諸卿自出討之。”
尚書王經(jīng)此刻心中惶懼不已,他跪在皇帝案前,頓首勸諫曹髦道:
“昔日魯昭公不忍季氏,敗走失國,為天下笑。
今大權(quán)在司馬一門,為日久矣,朝廷四方皆為之黨羽,群臣不顧君臣逆順之理,非一日也。
且如今宮中禁衛(wèi)皆是司馬之心腹,駕前宿衛(wèi)空闕,兵甲寡弱,陛下無所資用,要除滅大將軍,實在是太過冒險了,還望陛下三思啊!”
曹髦聞言,不為所動,他忽的起身,取出懷中天子大玉圭,擲于地上說道:
“朕意已決,朕發(fā)誓,如今日大事不成,便如此玉圭一般!死,又有何所懼?況且朕今日并不一定會死!”
曹髦言畢,拂袖起身,徑直入永寧宮稟告太后去了,尚書王經(jīng)立即跟隨在天子身后而去。
王沈、王業(yè)二人見狀,對視一眼,立即出宮朝著大將軍府而去!
司馬昭聽了王沈、王業(yè)二人所告,冷笑一聲道:“這一天,終于還是到了!來人!”
“屬下在!”這時,大將軍府中家將紛紛跪于地上聽命。
“你們二人,率部嚴(yán)密防守府邸!”
“諾!”兩名家將領(lǐng)命而去。
“你派人入宮通知屯騎校尉司馬伷,如若見到天子,切不可阻攔冒犯!”
“諾!”
“你去宮內(nèi)找到中護軍賈充,告訴他,如若宮內(nèi)生變,叫他全權(quán)便宜處置!”
“是!”
司馬昭調(diào)度完畢,臉上露出了一絲冷笑。
——
永寧宮外,天子曹髦身披玄光領(lǐng)盆龍鱗甲,手執(zhí)天子劍,身乘天子鑾輿,對身旁為數(shù)不多的幾名心腹下令道:
“王經(jīng),你速去通知國舅卞隆,讓他率領(lǐng)麾下衛(wèi)兵,在宮內(nèi)云龍門處等候!”
“諾!”尚書王經(jīng)領(lǐng)詔而去。
“其余眾人,隨朕前往云龍門,與國舅合兵,出發(fā)!”曹髦將手中天子劍一揮,冗從仆射李昭、黃門從官焦伯以及麾下數(shù)百衛(wèi)士一聲吶喊,便朝著云龍門處鼓噪而去。
“陛下來了,眾將士聽令!”云龍門處,國舅卞隆見曹髦車駕已到,急忙掣出腰間軍刀,大聲喊道:“隨老夫追隨陛下,為國靖難,殺!”
卞隆麾下士卒立即與曹髦衛(wèi)兵合于一處,曹髦見麾下數(shù)百衛(wèi)兵皆已到齊,于是驅(qū)車到陣前。
他含淚對眾人說道:“諸位,今日你們能到此處,聽朕調(diào)遣,朕很欣慰,也很感激。我曹髦今日在此立誓,如若今日大事可成,定與諸位同富貴,如若今日不幸事敗,我曹髦也一定會與諸位同生共死!”
“愿為大魏赴湯蹈火、披肝瀝膽,在所不辭!”數(shù)百衛(wèi)兵之中,此刻參差不齊,有殿中宿衛(wèi)、蒼頭官僮、也有老弱、有打雜宮人,甚至還有一部分有宦官夾雜其中,但他們此刻卻是志氣高昂,視死如歸。
“我大魏的戰(zhàn)士們,出征!”
“殺!”
就在天子車駕驅(qū)動的那一刻,二十歲的天子不禁淚流滿面,他忽然想起了兒時讀到的那首《詩》中的秦風(fēng),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于興師,修我戈矛。
與子同仇!豈曰無衣?
與子同澤。
王于興師,修我矛戟。
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于興師,修我甲兵。
與子偕行!
此時,天空中悶雷陣陣,烏云滾滾,似是有大雨將要來臨了。
“殺!”曹髦眼中含淚,驅(qū)車親自為部眾前驅(qū),朝著東止車門而去。
這時,司馬昭之弟、屯騎校尉司馬伷正領(lǐng)兵從東止車門而過,曹髦無所畏懼,并沒有停下來,他一邊驅(qū)車向前,一邊大聲呵斥道:“朕親率虎卒討賊,何人敢阻攔!”
司馬伷一來畏懼曹髦之威,二來想起了二哥司馬昭的囑咐,因此他并沒有阻攔天子車駕,而是率領(lǐng)部眾奔走城外,躲避天子鋒芒。
曹髦以及部下見司馬伷潰逃,登時軍心大振,就這樣,天子部眾自宮中東止車門而出,朝著大將軍司馬昭府的方向直撲而去。
當(dāng)曹髦率眾抵達城南南闕之時,中護軍賈充恰好率軍從此路過,賈充想起了大將軍司馬昭派人對自己下達的命令:若宮中生變,可便宜處置!
他當(dāng)機立斷,立即下令讓麾下禁軍前去阻攔曹髦麾下僮仆部眾。
“殺!”曹髦將天子劍一揮,國丈卞隆與尚書王經(jīng)立即率眾上前與賈充部激戰(zhàn)。
天子部眾即便再士氣高昂,畢竟比不得賈充麾下訓(xùn)練有素的禁軍,不多時,曹髦麾下數(shù)百雜兵衛(wèi)軍便有些吃不消了。
曹髦見狀,當(dāng)機立斷,立即跳下輦車,手執(zhí)天子劍,大喝一聲朝著賈充部眾沖了過去。
賈充及麾下禁軍見狀,大吃一驚,曹髦即便再失勢,那也是大魏天子、九五之尊,又怎么敢隨隨便便傷之?再加上曹髦本來便精通家傳劍法武藝,此時他親自揮劍逆戰(zhàn),所過之處,所向披靡,天子部眾頓時士氣大漲,跟隨在曹髦身后,開始拼死與禁軍血戰(zhàn),賈充部眾立即便處于下風(fēng),甚至有潰敗之勢。
賈充見天子所向披靡,頓時也慌了神,他大喊道:“成倅、成濟何在?”
這時,帳下督成倅、成濟二人兄弟執(zhí)戟出列:“將軍有何吩咐?”
賈充道:“大將軍事若敗,汝等豈復(fù)有命乎?何不出擊!”
成倅兄弟二人面面相覷,仍是遲疑不決,成濟問道:“髦乃天子,當(dāng)殺?當(dāng)擒?”
賈充眼中閃過一絲狠色,他狠狠道:“殺之!”
成倅、成濟兄弟二人聞令,立即率領(lǐng)麾下部眾,朝著曹髦陣中突去!
正在曹髦持劍奮力殺敵之際,忽見前方?jīng)_來了兩個殺氣極重的執(zhí)戟之人,他不敢掉以輕心,當(dāng)下施展開家傳劍法中的絕技“烈烈北風(fēng)”、“白露沾裳”,一左一右擊向成濟兄弟,二人登時被這兩劍迫的手忙腳亂。
成濟一翻身,又執(zhí)戟朝著曹髦頭頂擊下,曹髦急忙使出“天漢西流”,舉劍架隔;成倅見狀,急忙欺身而上,舉戟直刺曹髦前胸,曹髦立即揮劍使出“三五縱橫”,隔開了成倅的進攻。
遠處,賈充見二人竟戰(zhàn)不下曹髦,心中驚懼,他頓時俯身到一名禁軍耳畔,吩咐了幾句,那士兵會意,舉起手中弩箭便瞄準(zhǔn)了皇帝!
正在曹髦與成倅、成濟二兄弟激戰(zhàn)之際,突然一支冷箭飛來,正中曹髦腿上!
“啊!”曹髦吃痛,大喊一聲,同時手中劍勢也緩了下來,成濟見狀大喜,趕忙沖上前去,一戟刺向皇帝,這一擊力道兇猛,曹髦竟沒能抵御的住,被成濟一戟刺透了身體!
這時,交戰(zhàn)雙方頓時愣住了,王經(jīng)、卞隆等人見曹髦被成濟一戟刺穿,頓時棄刀于地,伏地痛哭起來。
曹髦此時尚未氣絕,他以劍拄地,口中不斷淌著鮮血,此刻,他就這樣盯著成濟,成濟心中惶懼,也不拔戟,就這樣奔逃回陣去了。
曹髦此刻只覺心中悲苦,他口吐鮮血,吟誦道:
“?誠既勇兮又以武……,
終剛強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靈,
子魂魄兮為鬼雄……”
此刻,王經(jīng)、卞隆,乃至賈充、成倅、成濟二人,所有人都聽清楚了天子的哀歌,那是古時,楚國大夫屈原所作的《國殤》。
曹髦就這樣,緩緩倒了下去,闔目之前,他努力望了一眼遠處金碧輝煌的洛陽宮,他記得,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家。
天子終于倒在了輦車之下。
這時,天邊雷霆大作,暴雨霎時傾盆而下,天地之間一片晦冥。
甘露五年,五月己丑日,魏天子曹髦崩,時年二十歲。
——
此事過后,司馬昭先是伏在天子尸體旁大哭了一場。
執(zhí)戟殺天子的太子舍人成濟,以及幫助天子的尚書王經(jīng),被判以夷三族之罪,而中護軍賈充則被升封為安陽鄉(xiāng)侯,食邑一千二百戶,得統(tǒng)城外諸軍之權(quán),加官“散騎常侍”。
不久,司馬昭又逼迫郭太后下了一道令,來抹黑曹髦:“吾以不德,遭家不造,昔援立東海王子髦,以為明帝嗣,見其好書疏文章,冀可成濟,而情性暴戾,日月滋甚。吾數(shù)呵責(zé),遂更忿恚,造作丑逆不道之言以誣謗吾,遂隔絕兩宮。其所言道,不可忍聽,非天地所覆載。吾即密有令語大將軍,不可以奉宗廟,恐顛覆社稷,死無面目以見先帝。大將軍以其尚幼,謂當(dāng)改心為善,殷勤執(zhí)據(jù)。而此兒忿戾,所行益甚,舉弩遙射吾宮,祝當(dāng)令中吾項,箭親墮吾前。吾語大將軍,不可不廢之,前后數(shù)十。此兒具聞,自知罪重,便圖為弒逆,賂遺吾左右人,令因吾服藥,密因酖毒,重相設(shè)計。事已覺露,直欲因際會舉兵入西宮殺吾,出取大將軍,呼侍中王沈、散騎常侍王業(yè)、世語曰:業(yè),武陵人,后為晉中護軍。尚書王經(jīng),出懷中黃素詔示之,言今日便當(dāng)施行。吾之危殆,過于累卵。吾老寡,豈復(fù)多惜馀命邪?但傷先帝遺意不遂,社稷顛覆為痛耳。賴宗廟之靈,沈、業(yè)即馳語大將軍,得先嚴(yán)警,而此兒便將左右出云龍門,雷戰(zhàn)鼓,躬自拔刃,與左右雜衛(wèi)共入兵陳間,為前鋒所害。此兒既行悖逆不道,而又自陷大禍,重令吾悼心不可言。昔漢昌邑王以罪廢為庶人,此兒亦宜以民禮葬之,當(dāng)令內(nèi)外咸知此兒所行。又尚書王經(jīng),兇逆無狀,其收經(jīng)及家屬皆詣廷尉。”
庚寅,太傅司馬孚、大將軍司馬昭、太尉高柔等一同向太后進表道:
“伏見中令,故高貴鄉(xiāng)公悖逆不道,自陷大禍,依漢昌邑王罪廢故事,以民禮葬。臣等備位,不能匡救禍亂,式遏奸逆,奉令震悚,肝心悼栗。春秋之義,王者無外,而書‘襄王出居于鄭’,不能事母,故絕之于位也。今高貴鄉(xiāng)公肆行不軌,幾危社稷,自取傾覆,人神所絕,葬以民禮,誠當(dāng)舊典。然臣等伏惟殿下仁慈過隆,雖存大義,猶垂哀矜,臣等之心實有不忍,以為可加恩以王禮葬之。”
最終,司馬昭決定以王之禮葬曹髦于洛陽北。
丁卯日,葬高貴鄉(xiāng)公于洛陽西北三十里瀍澗之濱。
下車數(shù)乘,不設(shè)旌旐。
百姓相聚而觀之,私下說道:“是前日所殺天子也。”好多百姓皆掩面而泣,悲不自勝。
百姓還是沒有忘記他們心中那個勇武而不失仁德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