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也許有那么一個時刻，雖然它很短暫，卻讓你刻骨銘心。也許有那么一年里，發生了太多事，感覺要人把一生的痛苦都遭遇完，災難之神才肯罷休。對于羽葙而言，2008年，她應該一輩子也忘不了。

2008年的6月，高考來了。外面炙熱得像泡在溫泉里，幸好考場里面還是裝上了空調。人的一生有兩場重要的典禮—高考和婚禮，學校又怎能不重視呢!但是凌羽葙好像不在狀態。第一科語文，她做完前面的幾道選擇題，接下來是詩歌，文言文，努力克制內心的波瀾，還行，不錯，小閱讀也做完了，可是到大閱讀了，要聚精會神地讀完有一定篇幅的文章，還真是……雙手捏出了汗，眼鏡已經看不到前面的物體了，字越來越模糊，挺住，卻再也受不了了，她已然暈倒了。

當所有人考完，有些“解放分子”把書包扔到樓下，有些忙于收拾整理試卷，看哪些是值得留戀的，那些該扔掉了。可這一切，羽葙都沒心情，她高考失敗了。那些高考前不久的成人禮，“百日誓師”大會，無數個夜晚挑燈夜戰，無數個晨讀，在走廊上站著吃早餐，邊吃還邊看知識點……如今這一切要被葬送在自己的手中了，很是痛心，卻沒有人安慰。她一個人下樓梯，像丟了魂一樣的行尸走肉。

羽葙悄悄溜進媽媽的房間，小心翼翼地尋找每一個可能有她自己曾經存在過的地方，從抽屜到席子底下，從桌面到晾衣柜，都沒有。她失落地走出房間門，回眸間想起一個雜貨間小屋，媽媽總是把它鎖住，不愿任何人靠近，也許是有太多不好的回憶。她試了每一條鑰匙，終于門開了。她翻遍了，從父親的舊衣服上摸到了一張照片，看起來是一座墓園。還有一張壓在最底下的母親和父親的照片。她打算收藏了。隨后，她急忙上網尋找，尋求幫助，晚上終于有一個網友回復說:這里我沒猜錯就是我家鄉的墓園，我去過，圖片里的風景也神似—清遠中華永久墓園。

第二天，她便出發了。好像每年廣東的高考前后都會下雨一樣。這雨，下得仿佛失意者的心情。搭著火車，望著窗外被風吹得交叉的雨線，斑駁陸離，就像自己的心情。前幾天發生的事不止一千次在心頭撬動。

“媽，明天高考了，我想……”

“想什么?”媽媽的語氣不是特別好。

“沒什么了，我去洗碗了。”邊說邊低著頭走進了廚房。

還別說，雖然這里看起來是比較偏僻，像隔離了一般，但走不到一百米的路，上個樓梯，也就到市區了。這小店在晚上客人還蠻多的，一般都是別人來旅游，或下班太晚了，不想自己動手，就來這里了。比較特別的是，這里有特殊的一種人群，就是聚集了大量自考者、成考者，他們大多在家里窩了一天學習，然后晚上洗個澡，出來吹會海風，吃個飯之類的。

碗還真多，不知道一個小時可以了沒有。別人這會都在養精蓄銳呢!

“我不明白媽你為什么不告訴她，都這么大的人了，你還以為她是當年的小孩子嗎？她能承受的。”這個語氣向來傲氣凜然的是凌羽蕎。

“這里沒你的事，復習去，考個好大學?！?

“媽，你跟我說實話，你能供兩個人上大學嗎？就這個破店，你不能做到干嘛逞強啊，你給了她希望，又不給她讀，這樣有什么意義!做人得干脆點。我們家養她這么久容易嗎!她就是寄生……!”

“誒，你別說了，該聽見了……”媽媽趕忙捂住她的嘴。

“干嘛，媽!我說的都是實話，她又不是你親生的……”

廚房里傳來了碗被摔碎的聲音。自然似乎聽見了人世間破碎的聲音。

“羽葙，怎么啦?”

“沒事，媽……”說著就低頭沖出了廚房。

想著這些點點滴滴，心里真不是滋味。原來，自己是不可能上大學的，家里沒錢。為什么一定要在高考前夕知道，她是那么想擁有完整的高考。可是，好像老天這都不允許讓她擁有。

媽媽在自己心里，其實一直是一個靈魂至上的人物。雖然，這些年來在心底里偶爾也會懷疑，好像從某一個遙遠的瞬間開始，媽媽不再是記憶里那個自己的保護者了。當初與她相處間記憶的碎片，斷斷續續，難以整合，她想著想著腦袋有點疼了。望向了窗外，企圖給大腦注入新的活力。

她還是難以克制自己的情緒，越要不去想，卻也不由自主想得越遠越多。在學校，她總是很黏姐姐，可是姐姐老是很討厭她跟在身后。還記得有一次她們一起去商店買學習用品，她看見了一條很精美的五彩繩，特別想買，就去請求姐姐，“姐姐，我想買這個?！?

“不行，媽媽給的錢是用來買文具的?！?

“可是姐姐也買了哈利波特?！彼皖^，有點害怕。

“我這算學習用品好不好，你這丫頭……”話說到一半，她話鋒一轉，“那就買吧。姐姐剛才是跟你開玩笑的，看你哭得，頭發都濕了，我幫你理理。”說著，就悄悄將一條精美的發帶給綁上了。

當結完賬想走的時候，衣服卻被扯住了:“小妹妹，你的發帶是商店里的吧，還沒付款。”調子不高，卻也威嚴，感覺抽搐著怒火。

“這是我自己的，我媽媽給我們做的。”小羽葙摸了摸頭發上的發圈，盡量跟老板的眼睛對視。

“你媽能做這么好的發圈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媽是誰嗎？你又知道這個發圈值多少錢嗎？你這窮孩子能付的起嗎？小小年紀，就這么虛榮!”說著，就把發圈給扯下來，也許是被弄疼了，也許是委屈，小羽葙哇哇地哭了。姐姐把她拉走了，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那時候才五歲左右吧，這么小的孩子，竟然被罵“虛榮”，大概人家都不知道這個詞什么意思吧。想著這些如煙如霧的往事，她用力地閉上了雙眼，兩行淚線在臉頰滑落。

她睡了，竟然夢見了父親帶自己拜祭母親的場景，為何現在才寄夢于她:

“淑貞，我帶孩子來看你了?！边@墓園里的一幕，總在某些個夜晚于夢里隱約徘徊，為此她也曾很奇怪。

她醒了，臉上的淚痕還在。不知道坐了多久的車，也不知道外面的雨是不是一直沒有停過。只見她在窗口上比劃著“媽媽”。

終于到站了，她趕忙走到垃圾桶旁吐了幾下，真心難受，畢竟路途也不近啊。

“清遠中華永久墓園”，青翠蔥蘢，三面環水，很是幽靜，感覺是所有墓園的特征。不過她也無暇欣賞，拿著母親的照片，急于尋找她的墓碑。

現在已經是下午三點左右了，太陽還很猛，就這樣，烈日炎炎，從3:00到7:00，天色快黑了的節奏，她還是沒有找到，好像幾乎都找遍了吧。她走走跑跑，好累啊，可是她還是一直找，一直找，感覺這樣對親母的負罪感才會減少半分似的。人再強悍，也躲不過夜幕降臨。該來的總會來，找不到的，也許，就真的找不到了。她哭了，頭埋得很深很深。

“去哪兒回來?”媽媽和姐姐也剛回來，她們今天是去買衣服，上大學了嘛，要多幾套漂亮的裙子之類的，大學是擺脫校服的標志啊。曾經她也很渴望這樣的時刻，但是媽媽掙錢不多，如果不上大學，那么穿得普通點也沒什么，這樣媽媽可以買到更好的衣服給姐姐，也是蠻好的。

“額，就是去藍瑛家了，玩了好久。媽……”突然這聲媽媽喊得有點哽咽，“我去做飯了。”

晚飯的時候，大家都不怎么說話，突然羽葙打破了沉寂。

“媽……”

“嗯，說吧?！?

“媽，我想說，我不去上大學了，我考得應該也不是很好，語文沒寫完，其他也不在狀態，可能是因為太緊張了，不管怎么說，我考不上重點，也拿不到獎勵金，學費又很貴?！?

“這孩子，你是不是聽到什么了……”

“我就是不想去讀了，我想快點出去掙錢，減輕家里的負擔，而且我的成績也實在……”

“那好吧，”她頓了頓，看看羽蕎，又看看她，“不過也不怕，以后羽蕎有出息了，一定也不會忘了你這個妹妹?！逼鋵嵱疠僦徊贿^是說出了自己想說的話，再三推脫，也許只是形式的形式。

“媽，你說什么呢，錢我自己也能賺啊，就憑我我這身材樣貌，去做兼職模特分分鐘比你在店里掙得多。”

“那些行業不可靠，你還是去讀個師范，將來安安穩穩。”

“是呀，姐姐，當模特，我害怕你被騙了，很多大學生……”

“凌羽葙，我跟我媽說話呢，你瞎起什么哄啊!”

“媽，我跟你說，我不想一輩子都在學校過，我討厭，我要去公司，我想接觸大客戶，反正我就是讀金融，我只適合它?！闭f著就起身轉向房間了。

“誒，你這孩子怎么……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倔了。”

“媽，您消消氣，等她心情好點我們再跟她商量一下。”

吃著吃著，突然房間里傳來摔東西的聲音。

“不想讀，不想讀，說得那么好聽，本來就該滾出我們家的人，還賴在這里!”，看著房間里妹妹的東西，咬著牙的恨，她拿著凌羽葙的枕頭走了出去，“凌羽葙，以后我要一個人住一間房，我不要和你住!請你把你的東西都拿走!全部!”把枕頭甩在了凌羽葙的頭上。

“正吃著飯呢!干什么呢!你讓妹妹住哪啊?”

“那不是有一間雜貨間嗎？”她指著說到。

“那太小了。住不下。而且沒有多余的床?！?

“總之我不想上大學了都沒有自己獨立的房間，說出去多丟人啊!”

“那里面是你爸爸的東西，我不許別人碰它?！?

“我爸爸，說的那么好聽，我爸爸早死了，而且正好啊，讓他的親女兒進去陪他。”

“你這孩子盡會瞎說?！?

“媽，就讓我住那吧，沒床也沒關系的。我……”

其實可以說是一件好事。住哪吃什么，羽葙從來沒有特別的要求。陪伴著爸爸媽媽，其實能受到很多的鼓動。當晚，她就住了進去。把東西都整理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鋪一張席子，蒼涼的雜貨間忽的多了幾縷溫馨。

她坐下來，看著自己的東西，有些已經被姐姐摔碎了，好像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姐姐跟自己之間的鴻溝就被對方越挖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