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瞬即逝，初夏桐陰轉濃，白晝初長。

鳳韶和沈然序在華悅樓的雅室里，她坐在露臺上，百無聊賴的翻著書頁，一旁的青桑嬉笑著說道：“誒，小姐，今天步侯爺送來的是胭脂鵝脯和雞髓筍。”

鳳韶淡淡的嗯了一聲，青桑拆開包裝聞了聞香味，綻放出笑容，嘀咕道：“沒想到步侯爺還真挺有耐心的，這都一個多月了，天天來送東西，倒還真堅持不懈。”

她放下手中的書，順著和煦的陽光若有所思的看向那些點心。這段時日里，步臨風直接光明正大的送她東西，起先送些金玉珠寶，后來又送文房四寶，到最近又開始送上了美食。她知道自己沒辦法接受他，便直截了當的退了回去，誰曾想他就讓送來東西的小廝在唐府門口一直等著，她后來無可奈何只得收下。

“哎，那不是步侯爺嗎！”鳳韶緩緩回過神來，她站起身順勢朝下望去，只見步臨風和一妙齡女子相距很近，那女子氣質優雅，舉手投足間流露著端莊大方之態，他們二人在街上有說有笑的。

青桑生氣的扔下手中的點心，氣道：“什么呀！我剛夸完步侯爺，他就和別的女子在一塊兒。”易念嗔了一眼青桑，青桑才意識到說錯了話，二人齊齊的去看鳳韶的神色。

鳳韶看著那女子遞給步臨風一個香囊，她黯然不語，轉身回去坐下。

沈然序也抬頭看了看她的神情，他思量片刻，開口道：“你們先下去。”青桑愣了一愣，不敢作聲，只好跟著易念一同出去。

“興許是個誤會，你別什么都悶在心里，好好跟他說清楚。”

她不禁輕笑出聲，端起茶盞放在鼻下嗅了嗅，而后道：“我有什么跟他說的，怎么易哥哥也來撮合我倆了？”

沈然序神色正肅了幾分，他正經的說道：“這些日子我瞧著了，步臨風那個人雖說是深不可測，可對你算是有幾分真心吧……”

“別人撮合也就罷了，你是最了解我的，還不懂我的心思嗎？”鳳韶打斷道。

沈然序將茶盞放在桌案上，有幾分慍怒道：“你的心思？你的心思就是不顧生死報仇！”他看她神色一沉，語氣便軟了幾分，繼續道：“這六年里你銷聲匿跡，在白樓里摸爬滾打直到今天，為了報仇，你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不惜一切代價，過的都是什么日子。”

“其實我有時候甚至在想…我寧愿你不給鳳叔報仇，我寧愿你遠離這的一切，去過普通人的生活。”

她淡淡的道：“既然已經踏上這條路了，就不能回頭了。”

沈然序心情復雜的看著她，有些出神，許久后，他溫然道：“有時候我在尚飲樓喝茶，我幻想著，我往下看去，會看到你和你心愛的人在一起，像普通人一樣那么幸福。”

鳳韶只是沉吟片刻，便將自己從美好的幻想中撕扯出來，她倏然起身道：“我忽然想吃和韻坊的糕點了，我去去就回。”

她仿佛是在逃避這件事一樣，步履匆匆地離開，到了街對面的和韻坊她尋了個靠窗邊的位置等候，青桑坐在鳳韶的身邊朝下望去，驚呼道：“姑娘你看，是林公子！沒想到這的窗口剛好可以看到您的露臺上呢。”

鳳韶順勢看去正好可以看到沈然序和步臨風在露臺上談話，她倒也沒有多想，繼續飲茶。不遠處的尹昱朝剛好看到在窗口落座的鳳韶，他笑著徑直走到她這里落座，笑著道：“怎么你也喜歡這的茶？”

鳳韶起身行了禮，而后回道：“不是，我是來買糕點的，這的海棠酥趁熱吃很是香甜可口，一會尹大哥也嘗嘗。”

青桑斟好一杯茶，端著遞上卻被尹昱朝推開，他說道：“不不不，我就不喝了，這的茶啊我光是陪步臨風都喝的夠夠的了。”

鳳韶微微挑眉，有意無意的問著：“嗯...步臨風很喜歡喝這兒的茶？”

“是啊，尤其是這和韻坊的茶，他啊每天下了朝就來這，還就是你坐的這個位置，點一壺茶一坐就是一上午啊。我有時候真是不明白，這兒的茶也就一般啊。”

不說每日，但她經常會去華悅樓，而且恰好就是在他下朝之后的時刻。

彼時，她有些恍惚的從窗口看去，步臨風好像已經離開了，唯獨林易仍留在露臺上翻看著卷軸。

她的眼神落在了尹昱朝腰間帶的香囊，若有所思的開口問道：“這個香囊…不是步臨風的嗎？”

尹昱朝下意識的去看腰間的香囊，而后他抬頭爽朗一笑，說道：“這怎么是他的呢，這是羅姑娘給我的。”

“你是不知道，我呀有一個喜歡的女子，可我母親非要我娶什么門當戶對的貴女，一二來去的她知道了我和羅姑娘的事那是大發雷霆啊，現在我和羅姑娘的往來都被限制了，只能靠步臨風在中間幫忙了。”

尹昱朝看著鳳韶笑了，他繼續道：“我說你倆也是，郎有情女有意的，家里人又都看好，你倆還等什么呢。我可告訴你啊，步臨風過兩日可能就要出征了，你倆快抓緊吧。”

鳳韶只覺得此刻百感交集，盡管她不想承認，可她的確覺得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

待鳳韶再回到華悅樓時，沈然序正在室內打理花草，她走上前開口道：“喏我買了櫻桃酥和桂香酪，你趁鮮嘗嘗。”

“剛才步臨風來過。”沈然序直截了當的說道，“你別總避之不談，你實話同我說，你到底對他是什么心意。如若你真的不喜歡他，我也趁早讓你大哥去回絕了他，省著他三天兩頭就往你這里跑。”

沈然序剪去雜草邊漫不經心的講道：“別說他步臨風不懂你了，就是我和你大哥也摸不清你這心思。韶兒，你到底喜不喜歡步臨風？”

聞言，鳳韶也第一次非常認真的在思考這個問題。可在想出答案之前，她腦海中閃現的是步臨風那日在城門口對她訴說真情的畫面。他那樣真摯且堅定的眼神，深深地烙印在她的心上，終究是無法再抹去。

“喜歡的。”

沈然序驚訝她的答復，還不等他再開口，鳳韶又道：“可這世間情事，并非單單喜歡就有用的。我的過去和他的身份，便注定了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兩個人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信任，可我都不能對他坦誠相見，我沒有辦法告知他我的過去、我的身世，就算他知道了，他會理解我且不嫌棄我嗎？更何況，說不定...說不定我們兩個以后還會兵戈相見，既然已是殊途，又怎能同歸？”

沈然序放下手中剪刀，當即反對道：“你沒試過怎么知道他不會理解你？”

鳳韶低頭輕嘆一聲，沉聲道：“我何嘗不想對他說清楚，告訴他我是如何長大的，我的算計和籌謀，我內心的自卑與怯懼，可是...可是我并不具備可以坦然這一切的信心。”

“序哥哥，你最知道我的性子，我的平靜是裝的，我多疑，我焦慮，我暴躁才是真的，眨一眨眼就是冷血無情。我甚至是自卑，因為我沒有安全感，可能甚至他稍稍和哪個女子走得近些我就會多想，這樣敏感的我他難道永遠都不會厭棄嗎......？步臨風人很好，又被皇上予以厚任，他前程萬里，所以更不該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浪費時間。他那樣優秀的人，不該被我拖累......”

“從來都不是拖累。”語罷，步臨風從屏風后慢步走出來，鳳韶驚詫的望向他，待她反應過來后連忙轉身要離開，卻被步臨風更快一步上前遏制住她的手腕，而沈然序也會意的先行離開。

他死死的攥著她的手腕，鳳韶低頭避開他熱忱的目光，一想到她方才的話他全都聽見了，她就恨不得找個布將臉蒙上。

她又驚又羞的模樣仿佛一粒烈藥，讓他熱血翻騰，步臨風不再壓抑情意，扣住她的下巴便吻了上去。

鳳韶完全未料到他此番舉動，她愣著原地，一時間甚至忘記推開他。而步臨風見她沒有動作，便更加肆無忌憚的品嘗她齒間的甜香，直到他發覺自己越發燥熱，才不甘的緩緩松開她。

鳳韶茫然的望著他，身體也覺得有些發軟，步臨風連忙攔腰抱住她防止她摔倒。

方才咫尺間他呼出的熱氣已燙紅了她的臉頰，她臉紅的不知所措，步臨風啞聲開口道：“你說的那句喜歡，你知道我等了多久嗎...”

步臨風見她的眼角下也染上了羞色，紅的越發俏艷，她這幅嬌媚的模樣激得他心神蕩漾。過了良久，步臨風極力壓下身心的躁動，正色道：“這些話若不是今日我設計偷聽，你怕是永遠不會對我說。”

鳳韶不自在的輕渴了一聲，她的眼角不自覺的溢出一滴淚，嘟囔道：“就算我對你說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有意義。”他眉眼堅毅風雋，毫無遮掩，那樣坦蕩又從容。“你會多想，那我就不和旁的女子說話；你若卑怯，那我就努力給你安全感。你對我而言，從來都不是拖累，韶兒，是你響徹了我孤暗的人生。”

“我知道，你要對付的人不止有慕氏一族，還有恒王，甚至是更高位置上的那個人。我與你說，我們從來都不是殊途，以前不是，以后更不會是。”

鳳韶愕然的抬頭，瞪大雙眸看著他，驚呼道：“你...你怎么知道.....”

步臨風含笑道：“你以為步侯爺只是空有虛名嗎，我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若是這都觀察不出來，那可當真愚笨了。”

“答應我，往后你心里怎么想的都如實與我說，好不好？”

鳳韶有些發怔，她從未想過昔日那樣高大冷峻的步侯爺也會如此時一樣，語氣中竟帶有卑微的懇切。

鳳韶抽泣了一下，眸光流轉，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禁發問道：“真是奇怪了，你到底使了什么法子，連序哥哥都倒戈向你這一頭。”

納悶的同時，其實更多的是暖心。鳳韶自己清楚，步臨風能連沈然序都說服成功，可見其下了功夫的。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連你表哥都看出我對你情意深重，你卻一直裝聾作啞。”步臨風說著抬手刮了刮她的鼻子，隨后又吻去她眼角的淚水，直言道：“反正我已知你心意了，你別再想躲我了。我告訴你，我認定你了，你就逃不掉了。”

沉吟片刻，她不由失笑，輕輕道：“好了，我不逃了還不行嗎。”

此時正好夕陽西下，落日余輝的陽光渲染了淡藍色的天空。鳳韶和步臨風相視站著，相顧無言，陽光也正好照在他們的身上。

從她這里高處望去，可以看到都京的繁華，可以看到遠處鄉野人家升起裊裊炊煙。

直到今天聽尹昱朝無意提起，她才發現他已經悄無聲息的一點一點地占據她的生活，融入她的生命；也是才憶起，原來她和他一起經歷了好多好多事，而且在瀕臨生死之際，他不曾拋下她。

她或許可以告別黃昏，掙脫藏身的黑暗，向他的光里墜落。

鳳韶終是舒緩眉頭，輕輕的笑了，叫道：“步臨風。”

他道：“我在。”

...

今天恰好是花燈節，南黎的百姓很喜歡熱鬧，民間便取夏日的六月初六作花燈節，故而沒有宵禁，夜晚時分，本該夜深人靜，大街上卻是熱鬧非凡。街上華燈彩晝，火樹銀花，一條長長的主街道上，盡是炫目的玲瓏燈景。

他們二人在街上逛了逛后，步臨風便帶著她去了品鮮居用晚膳，二人像是經常出來吃飯似的，互有默契的各干各的，鳳韶正斟茶水，步臨風則挑選菜式。

“棲鳳渡魚粉不要放辣，瑤漿蜜酪冰一下再上，那個寒潭香要溫的，就這樣。對了，再加一個紅棗桂圓羹。”

“哎！”鳳韶連忙打斷道：“寒潭香不要溫的，那個酒就是冰的才好喝。還有那個魚粉辣才是他家的招牌，你怎么不要辣啊？”

他淡淡答道：“你體寒，不宜喝涼酒。那個魚粉是給你點的，你不吃辣。”

鳳韶當即被他的細心感動到了，她愣了愣，小廝則笑著應下：“好嘞，公子夫人稍等，菜馬上上來。”

鳳韶微蹙秀眉，一副無奈的眼神看著那小二離去的背影，步臨風倒是一副很滿意欣喜的模樣。

上菜后，鳳韶餓的剛要夾菜，步臨風就將紅豆桂圓羹遞至她面前，說道：“補血養氣。”

鳳韶微微驚訝，沒想到他這么細心。步臨風見她沉默不語，笑道：“要我喂你？”她回過神來，不知怎的竟覺得不好意思，她輕咳了幾聲，端起碗盞一飲而盡。

鳳韶撥弄著盤里的菜，步臨風將一只剝好芙蓉蝦放進她的盤中，她若有所思的看著盤中的蝦仁，回想起初見在宮中宴席上，他剝了一盤蝦給她，還讓宮女傳話，說她剝蝦笨拙。

步臨風頗有興味的瞧著她，邊問道：“想什么呢，笑的這樣開心。”

鳳韶輕笑道：“想你呀。”

她巧笑倩兮的樣子落入他的眼中，更滲透進他的心田。他呼吸陡然急促了幾分，低聲說道：“這是在外面，你...你回去再說，我會克制不住。”

鳳韶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的撥弄著碗中的菜。片刻后她恍然大悟，抬頭對上他犀利深邃的目光時，她倏地紅了臉，輕聲道：“你...你這一天都在想什么啊...”

步臨風忍不住暗笑，他盯著她看，認真的說：“為了少過這樣克制的日子，看來我要快些去唐府提親了。”

鳳韶羞的不再理他，步臨風悶笑出聲，心情甚為愉悅的繼續給她布菜。

鳳韶輕輕點了點頭，而后繼續吃菜。

飯后，步臨風便打算送鳳韶回去，路過樂廟時，青桑提議讓她進去拜一拜，她也就順便走了進去。好像人們都去大街上游玩了，樂廟里竟沒有人。

鳳韶徑自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心中默默祈禱。

步臨風看著她靜默虔誠的樣子，也不知覺的跪在她的旁邊，閉眼祈福。

“易念姐姐，你看姑娘和步侯爺好像在拜堂啊！”青桑在一旁小聲說道，鳳韶卻也聽到了，她睜開雙眸，看步臨風也跪在她旁邊，燭火繾綣，光影下的二人倒真像在拜高堂。

時辰不早，出了樂廟步臨風便送她回府。到了府門前，鳳韶道了一聲謝謝后，卻被步臨風一把拉住手臂，她一時沒反應過來，他卻已經到她咫尺之間。

她今夜穿的是朱紅色的繡蝶錦裳，他從未見過她穿過這樣鮮艷的顏色，皮膚細潤如溫玉如光若膩，暗夜里肆意的鳳眸洋溢生姿態，冷清與溫雅相糅。他伏在她的耳邊，輕聲說道：“今天格外的美。”

說罷，鳳韶紅了臉頰，嘴角卻不知不覺的上揚，她轉身進府。

步臨風看著她的身影漸漸消失，愈發出神。秦隱低聲在他身邊道：“主子，東西既然拿到了，為何還不回去？那邊一直在催了。”

他臉色一沉，秦隱的一句話好像打破美夢一樣，但他不會忘記自己應該做的事。步臨風眸光暗淡，許久后才開口道：“叫他們去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