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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夏夢

松安,孤云山側。

身穿墨色長袍的男子在一棵樹陰下勒停了馬,靜靜地看著山腳下那個正在鋤草的白色身影。

不一會兒,一個侍從打扮的男子從山的另一側驅馬而來。只見他在距那男子三丈遠的地方勒停了馬,翻身跪倒在地。

“主人!”

前面墨色長袍的男子微側過身,點點頭,道:“起來吧,打聽得如何?”

正值盛夏,天氣悶熱異常。

豆大的汗水從那侍從額頭滾落,但他卻仿若無知無覺般答道:“適才那女子正是秦煜的庶女,她在侍弄的那些谷物據說是她自己在山里找到的一株野麥和當地的粟麥雜交而成的。”

“秦煜的庶女?兩年了,她還在這里?”

“周家莊的人是這么說得。”

“這秦煜的庶女對農耕之事倒是十分天才,梨霧白不錯,如今她侍弄的這些谷物也不錯,若是……”

墨色長袍的男子說著又往山下看去,離得那么遠,依然可以看到山下那個白色身影的后背幾乎已經被汗水濕透,但是她依然彎著腰在那里拔草,仿佛這是一件不得不為之事。

仙客來三成的盈利難道還不能滿足她?

這么拼命為了什么呢?

他的眉頭不由微微蹙起。

半晌,這才目光沉沉地道:“北亭,你派個機靈點的盯著點,如今戰火漸起,這些谷物若是能成氣候,就算不能為我所用,也不能落到別人手中。”

“是,主人!”

原來這兩人正是周權和曾北亭。

曾北亭聽著自家主人語氣中對秦陌頗有贊賞之意,早已心下駭然,他跟著周權已有十二年,很少能聽到他夸誰,并且還連著夸了她兩次。

不過也不怪他們剛才沒有認出她來,都說女大十八變,原來說得竟是真的,兩年不見,她的變化又豈止是十八變,簡直就是改頭換面。

正是因為當初在月泰當鋪見到的那個小胖妞給人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此時的秦陌讓跟著自家主人見遍各種美人的曾北亭瞬間覺得簡直有了驚艷之感。

特別是在這樣的窮鄉僻壤,這美人仿佛像是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美,就這么面朝黃土背朝天地暴曬在烈日之下。卻還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卻是無心最動人。

秦陌拔完草,眼看已近正午,這才將田埂上丟著得那些拔出來的雜草收拾了一下,又在一旁的溪流中沖干凈了腳。

洗腳的時候,她看到小腿上不知道什么趴著一只螞蝗,她尖叫一聲,趕緊摘了一片葉子包著那軟體吸血鬼哆嗦著將其扒拉下來,然后使出吃奶的勁一下子丟得老遠。

秦陌看著那片葉子順著溪流越飄越遠,并沒有覺得如釋重負,而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彎腰低頭將浸在水中的小腿和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見真得沒有第二條螞蝗了,這才慌慌張張撩起裙擺擦了擦腳,穿上下田前脫掉的鞋子,扛著鋤頭一溜煙地往回跑去,像是背后有鬼在追趕她。

在曾北亭看不到的地方,周權看著山下那個慌慌張張的身影,忽然咧開嘴笑了起來。他笑得那么開心,整個肩膀都在抖動。

秦陌直到跑進了自己的院子,摘下帷帽,丟掉鋤頭,踢掉了腳上的鞋,心頭的那股戰栗才稍稍松弛了下來。

要知道,從前世開始,她最怕的東西就是螞蝗,她親眼見過幾條螞蝗趴在一條蚯蚓上,把那只蚯蚓活活吸干。從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能直視這種蟲子。

她不明白,到了這個世界,原本很多常見的小蟲子小動物都看不到了,為什么竟然還有螞蝗!

“流觴!快給我倒杯茶來!”秦陌沖著正在廚房忙碌的流觴大喊。

流觴正忙著做飯,聽見秦陌叫她,連忙倒了滿滿一大杯涼茶交給在灶下添柴的曲水送了出來。

秦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就這么赤著腳躺倒在了石榴樹下的藤椅之上。

她看著頭頂熱到近乎炙白色的天空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順手撈起椅邊的一把蒲扇慢慢地搖了起來。

流觴端著做好的菜出來,見到秦陌不由嚇得花容失色,連忙放下手中的菜,扯開秦陌的裙擺就將她的雙足遮住。

“小姐!您怎么光天化日之下赤著個腳,這要叫人瞧見您的名聲就全完了!”流觴說著幾乎要哭出來了。

秦陌連忙安慰她,可是她越安慰,流觴就越自責越覺得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她,到最后秦陌幾乎指天誓日保證以后再也不這樣了,流觴這才罷休。

末了流觴還是不放心地問道:“真的沒有人看到您光著腳吧?”

秦陌再次發誓。

流觴這才扭身進了廚房。

秦陌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她怎么忘了,這個世界禮教森嚴,女子赤腳和光著身子也差不離了,以后可得注意了。

吃過午飯,秦陌洗了個澡,這才覺得身上清爽了不少。她抓著歐陽桓之前帶給她的那本《蘭溪游記》坐在石榴樹下的藤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

這本書早已被她翻得書脊處都起了一層白白的毛邊。

看著看著忽然覺得眼皮子很重,她就將書扣在臉上,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又回到了那些感覺相似的夢里。

她仿佛知道自己是在做夢,意識無端剝離出來,幾乎冷眼旁觀著眼前那個拼命拍門的小女孩。

她知道那是小時候的秦陌,不過三四歲,梳著兩個小圓髻,軟軟的齊劉海,穿著一身紅色的棉襖,像是年畫上的福娃,可愛得不得了。

她在黑暗中拼命地拍著門,小臉濕漉漉的,分不清是鼻涕還是眼淚,哭喊得嗓子都變了音。

黑漆漆的大門,被人從外面鎖住了。任憑她怎么呼喊拍打,外面卻無聲無息,只有北風呼號著刮過樹梢,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聲響。

她根本不敢回頭,廳中停滿了棺材。

那個胡子花白,總是對她十分嚴厲的老爺爺,不知道為什么,今天不但給了她糖人,還說要帶她出去捉小兔子。

秦陌心里其實一直很怕他。他經常來府里,帶來各種各樣好玩的小東西,會跳的木頭青蛙,會飛的竹蜻蜓,每個哥哥姐姐都有,只是不給她。

所以今天他給自己糖人的時候,秦陌幾乎受寵若驚。更不要提他說要帶自己出門去捉小兔子了。

她特別想要一只小兔子,三姐姐過年的時候就養過一只,有一天不小心跑到她腳邊,她剛摸了一下就被三姐姐身邊的紅霧抱走了,紅霧還狠狠地呵斥了她一頓。后來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只小兔子。她很想念它,它的眼睛那么明亮,像天上的星星一樣。

她出門前讓小平子給她找了一個竹編的小籠子,又怕小兔子冷,還把自己唯一一件披風墊在了籠子底下,興沖沖地跟著老爺爺出了門。

她一路從軟轎換到了馬車,小小年紀,又坐不穩,顛得在馬車里滾來滾去。她心里想著小兔子,又想著老爺爺難得給自己好臉色,一路連一聲也不敢吭。

終于他們來到了一間陰森森的屋子前。

老爺爺說,小兔子就在里面,讓她進去找,他就在外面等她。秦陌心里害怕,可是她什么也不敢問,乖乖地走了進去。

外面陽光燦爛,里面陰暗潮濕,秦陌剛一進去,什么都沒看清,門就被人從外面帶上,“咔嚓”一聲落了鎖。

秦陌警覺地去拍門,可是外面的腳步聲漸漸遠了。

她壯著膽子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這里又破又爛,廳中擺滿了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東西,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像是大木箱子,她忽然想到三姑婆去世的時候,她去磕頭,三姑婆就是筆挺挺地躺在這樣一個大箱子里,那是她第一次見到棺材,回來還做了一夜的噩夢。

秦陌幾乎是哭叫著往門口跑去,手里還死死地捏著那個粗糙的竹編小籠子。

秦陌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呆了多久,窗外透進來的光越來越弱,屋里越來越黑,像是打掃院子的孫婆婆閑暇無事跟他們講過的十八層地獄。

她最后是被一只老鼠嚇昏過去的。那只老鼠悄無聲息地爬到了她的腳背上,直勾勾地看著她,像是在冷笑。

她大病一場,像是驚弓之鳥,什么都怕,不愿意下床,不愿意跟人說話。在自己的房里躲了整整半年。

外面都說七小姐得了怪病,把腦子都病壞了。

病愈后的秦陌是有些癡傻起來,從一個機靈可愛的小姑娘變得一天到晚只知道吃。

在秦陌病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那個胡子花白的老爺爺和大太太來看過她一次。

大太太有些猶豫地問道:“父親,現在就動手是不是為時過早?”

老爺爺沉吟了一下:“不是老夫心狠,只是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啊。你看她這相貌,不是我不偏袒自家人,只是將來柔兒以及下面兩個小的恐怕難及萬一。當年秦煜那混賬東西就為了那個賤人要死要活,將來難保不偏袒。楓兒,爹年紀也大了,能為你謀劃一時是一時,就算不能永絕后患,也不能讓她將來威脅到你們,想想那個賤人的死……”

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

秦陌是被流觴搖醒的,《蘭溪游記》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掉到了地上,她茫然地看著一臉擔憂的流觴和不知所措的曲水,一摸臉上,濕漉漉的,都是淚水。

夏日午后還是十分的炎熱,可是秦陌卻覺得心中像是冬日里喝下了一碗冰水,連呼出來的氣都是涼颼颼的。

秦陌在秦府裝傻充愣,小小年紀不惜自毀來求得周全,原來一切都是從這里開始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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