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滅
- 冉冉物華休
- 花似人同
- 3841字
- 2017-11-22 16:15:30
十年后。
已是天亮之時,幾縷寡淡的陽光從澄墨慘翳的冬云中投出玄溟之色,肅殺冬風呼響屋檐下的鐵馬銅鈴,一匹驄色烈馬疾馳在蕭索的市井,馬蹄撞擊有聲,速度極快,馬背上的人只留下一道飄影,十萬火急的架勢。
寒氣栗冽,砭人肌骨。
百里府。
“將軍,屬下已將他們護送出南邕。”身穿鐵色鎧甲的騎兵雙手抱拳跪拜在地,褐紅色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黧黑的地面,接連幾日的跋涉,他的手掌已被勒馬的韁繩磨破,凍瘡一片一片,卻是絲毫未察覺的樣子,一雙漆黑的瞳仁沉淀著與十六歲少年極度不適的歷練。
“少冉。”百里饒緩緩放下手中的茶器,神色仿若杯底的茶般,歷經火烹水煮,終究塵埃落定,波瀾不驚。
說話之人抬頭望了望窗外的天,幾縷寡淡的光照見他發髻中刺眼的銀絲和深藏眼底的滄桑,他正值雄姿英發之際,卻一夜間白了發,那深眸中剎那間閃過一絲欣慰,茫茫煙淼中他似乎看到那兩個孩子遠去的背影,離開了陵霄城,平安一生,平凡一世。
兩個孩子,百里長辛,百里上原。
“取我戰服來。”百里饒沉沉道,一字一句并著心里的決然一同融入黎明之中。
“將軍!”叫少冉的孩子猛地抬起頭,兩道濃眉緊蹙,口吻便如一道急雷突然劈開了天空的寂靜。
“君王會殺您!將軍萬萬不能前往。少冉護送您和夫人出去,一切罪過少冉來頂!”孩子滿眼急切,頭重重磕在地上,幾乎是乞求的樣子。
該來的總會來的……
百里饒行步至孩子身旁,將手意味深長的搭在孩子的肩頭,英眉緊蹙,毋庸置疑的口氣命令道:
“無論發生何事,今日不許踏進青云殿!”雖是命令,卻滿溢著深意的保護。
半晌,少冉的頭依舊伏在地上,堅實的肩膀透過繁重的盔甲明顯顫抖,竟在一瞬之間變得單薄,他知道再多的懇求也是徒勞,只好艱難的點了點頭,強忍的嗚咽聲從喉嚨發出。
“少冉,你去投靠柯大人,謹記,國無常情,子民不可無忠義。”百里饒踏出門檻,只留下這么一句。
“師父…保重。”孩子再也忍不住內心的糾葛,眼淚滑過鋒芒的臉龐,最終氤氳了血色,凝結成寒冰。
南邕二十三年臘月初七,黑云壓城,天欲降大雪。
青云宮殿的檐角上鑲嵌著十個祥獸,浮光耀金,只是看一眼就讓人魂魄震動。
宮殿內佇立著二十八根瀝金琉璃柱,上面雕刻著威風凜凜的龍象,整個大殿以金磚墁地,富麗堂皇,彰顯著皇室至高無上的地位。
文武百官皆躬身立于殿內兩旁,每張低垂的臉上皆是無法言喻的表情,面面相覷,然后搖搖頭示意對方切莫言語,氣氛竟是肅殺的味道,一切的瑰麗陡然變得陰沉無光,只覺冷冽徹骨。
百里饒與夫人跪于大殿中央,雙手抱拳于胸前,面容淡若。
南邕王站在十級玉階之上,細長鋒芒的眼睛俯視整個大殿,諱莫如深,他從宮女手中接過擦拭手的上等白錦,隨之一步一步緩緩走下臺階,眼神直視跪著的二人,臉上竟掛著微笑,殊不知那笑里藏著千萬把尖利的劍,須臾致命。
“寡人近日聽聞一件趣事。”南邕王繞至二人背后,聲音回蕩在大殿之間,饒有幾分講故事的興趣,步伐緩慢,手中的白錦始終拭著手心手背。
群臣百官噤若寒蟬,額頭上冒出層層虛汗,青筋不安的跳動,握著竹簡的手止不住顫抖。
南邕王驀地變了行徑,慢步到一個剛剛上任的新官面前,傾傾俯身一笑,深意道:
“寡人竟忘了,不如你來講給百里將軍聽。”
那新官臉色頓時慘白至極,腿一軟癱在地上,又立即慌慌張張的調整成下跪的姿勢,將頭深深伏在地上,登時口中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君。君。君王圣明!”高呼一聲后,這新官顯然嚇破了膽子,豆大的汗珠斷了線般低落在地上,當即用袖子擦拭,生怕臟了金殿,南邕王沉重的呼吸盤旋在他的上方,那微垂的白錦竟讓新官通身一顫,額頭磕出血跡,思來想去才恍然記起大臣之間流傳的聞言,但流言極為荒唐驚人,如若惹得龍顏大怒,哪里還保得住性命。
“講!”南邕王半瞇眼沉聲令道,托著不耐煩的怒意,大臣們皆倒吸了口涼氣,背脊似裸露在冰天雪地之中,砭骨的寒意。
厲厲威逼之下,新官咬緊了牙,眉目緊鎖,隨即指著下跪人的方向,竟喊破了嗓子:
“這這這…護國將軍百里饒膽大包天撫養亡國西煌公主,理應誅九族,以示南邕與天同齊,日月同輝!”
亡國西煌公主,將軍之女百里上原。
登時一陣清厲的狠笑轟然傳入每個人耳中,竟像一根帶刺長鞭,抽得人血肉模糊,南邕王張著雙臂,仰著頭放聲大笑,寬大的朱色袖袂幾乎垂地。
“荒唐至極,可笑至極!”笑聲又驀地戛然而止,南邕王怒怒斂起袖子,舉步走在百里饒與夫人的面前,細長銳利的眼睛半瞇,厲芒激蕩,冷言道:
“寡人竟不知那孩子叫什么,竟不知是何容貌。”
他的目光漠漠移至百里夫人臉上,那鷹隼般的凌眸壓制著滔天的怒火,歷歷分明:
“長的可有幾分像她?”
“小兒不過一介早芥,前塵往事與她毫無瓜葛,小兒無辜至極!百里一族忠心為國,無愧于天地青白,望君王明察,放小兒一條生路!”百里夫人雖是女流之輩,卻因長期生活在軍營,身上竟有一股器宇不凡的男兒氣概,她一襲白色盔甲,長發高盤于腦后,依舊一副朗朗面容,卻在提及自己的孩子時,面露苦色,竟有幾絲哀求的意味。
南邕王忽然俯身,眼眶血色蔓延,緊捏著百里夫人的下顎,強迫對方看著自己,一字一字從齒中吐出,龐若浸著毒液。
“長得可有幾分像她?”這句話絲毫不掩濃濃的恨意,亦夾著幾分可憐和期盼。
她,百里夫人的故交,元清,西煌王后。
南邕王終究還是忘不掉她,也終究還是恨透了她,恨她如此摯愛西昭,眼里沒有一絲他的影子。
你既然愛他,我便覆了他的國,永生永世立于他的亡魂之上。可每日夢到的還是三國宴會上,她代替西煌國舞弄的曼妙身姿,一襲紅衣,灼灼芳華。
“臣愿為南邕鞠躬盡瘁,肝腦涂地!只求君王大開慈悲,放過臣的女兒。”百里饒膝行幾步,側身擋在妻子面前,沉重說道,清秀的面孔轉瞬落拓凝重。
南邕君王戲謔冷笑,嗤鼻道一句:“好一個你的女兒。”他轉身背對群臣,面色陰翳,死寂的空氣劍拔弩張。
“啟稟君王!百里府已空無一人,卑職已經派侍衛在全城搜羅罪女的下落。”一名全副武裝的侍衛風塵仆仆的出現打破了死灰般的寂靜。
群臣百官的身形愈加卑微起來,恨不得挖地三尺藏起來方能躲過接下來的腥風血雨。
大殿外颶風呼嘯,一線曦光由慘白變成灰暗,整個南邕城如墜混沌之際。
“那夜,寡人策馬跟在西煌王后百步之遠,看見渾身是血的她懷里抱著一個嬰兒站在寡人的南邕之界,她拉響了銅鐘,卻始終未曾踏入一步。”南邕王神情冷肅,細長的眼眸氤氳層層毒霧,話鋒一轉,意欲置人于死地的話語宛若巨石沉重的砸在他們胸口:“你可知寡人為何在那孩子滿月之際,建百里府于你們,僅憑你們百里一族打了數場勝仗?”
口吻中蕩漾戲謔如一道驚雷穿透耳膜,百里饒登時愕然不敢置信的聽著這一切,額頭青筋直跳,嘴唇泛著異樣的蒼白,這一切竟都在南邕王的掌控之中,整整十年!
此刻百里夫人明亮的瞳孔頓失焦點,呼吸為之一滯,像石化了般僵在原地,她驚恐自己的孩子永遠逃不出居心叵測的南邕王的手心。
南邕王轉身將手中的白錦狠狠一丟,怒指著天際一方,仿佛是那個孩子的方向,白錦從空中緩緩落至他們身前,乍時如漫天驚濤般的聲音破口而出,足以將白錦撕個粉碎。
“寡人要讓那孩子整整十年都活在西煌百萬子民的亡魂之中,從你們接過那孩子起,便是忤逆了南邕!寡人要讓你們百里一族永生永世背負逆臣的罪名,被萬民唾棄!那孩子!無論是姓西還是姓百里!”南邕王戛然壓低了高聲:“寡人都要親手殺了她!將她葬于寡人的國之下!血祭南邕!”戾恣充斥著青云大殿。
南邕王猛然抽出侍衛腰間的劍,劍光刺目,在空中劃出一道清冽的弧度,一霎那,百里夫人潔白如玉的脖頸被劃上深深的血痕,她眼眸不斷放大,黛眉緊蹙,紅色的腥液從唇跡滴落,攪亂了口中“我的孩子”四個字,血染了銀白的盔甲。她吃力看著身旁將軍驚愕失措的表情,勉力牽出一抹淺笑,撫摸他臉龐的手停在半空,隨之身子重重倒在地上。
百里饒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吞沒了天地,還未來得及起身,便被身后的幾名侍衛狠狠反手壓在地上。
“啊!放開我!”
百里饒面色猙獰,黑發散落凌亂,眼眶血色戾人,仿若發瘋的野獸,要將獵物撕個粉碎,聲音鏗鏘,擲地有聲:
“南齊!我要將你碎尸萬段!”
青云殿外……
“君王開恩!開恩吶!百里將軍征戰沙場,為南邕立下數不盡的汗馬功勞!老身懇請君王念此,饒過將軍性命。”
柯大人十萬火急從殿外長呼道,托著年邁虛弱的身體跪在南邕王腳邊,沉重呼道懇切為百里饒求情。
南邕王恍若未聞,冽眸鋒芒激蕩,胸口因憤怒劇烈起伏,狠狠一腳踢倒猝不及防的柯大人,咄咄逼人道:
“寡人要讓你知道,西昭的孩子最喜歡什么誘餌!”
鵝毛大雪如百萬雪獅敝空而下,颶風憤怒的鞭打,嗚咽嘯鳴于天地之間,此時的南邕城仿佛鬼城般存在。
百里長辛與百里上原揚鞭駕著一匹黑色的駿馬疾馳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身影一大一小,他們沿著印象中的方向返回南邕的凌霄城,兩個孩子冥冥之中察覺到不安,這種不安從父親倏然派人將他們送往別處便開始滋生。
“馭!”馬嘶聲響徹云霄,人立而起,駿馬的前蹄騰在半空中,當即停在了一片晦暗的松林里。
馬背上的兩個孩子利落跳下馬,長辛拉過上原冰涼的小手朝著百步之外的凌霄后城門奔去,兩抹細微的哈氣在松林中若隱若現,腳下的松枝與積雪糅雜,發出吱吱的踩聲。
“咚!”上原突然被腳上的石頭絆倒,狠狠摔在地上,身上褐色的斗篷登時出現一條長長的破洞,斗篷帽子里藏著一張鼻尖凍得通紅的小臉,孩子白皙的額頭微蹙,急忙爬起身,動作卻在不經意望見遠處時戛然而止,纖瘦的身板剎那間被寒夜撕破。
“原兒,有沒有受傷!”長辛焦急詢問著,卻得不到一絲回應,只見地上的孩子黑夜般漆黑的瞳仁緊緊盯著遠處,小臉煞白無色,仿若被狠狠抽離了七魂六魄。
半空舞雪,冬云慘翳,南邕后城門上赫然吊著兩具尸體,一男一女,血跡與雪水擰攪成一團,凄慘至極。
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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