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已近二月的寒冬，愈發凜冽。

這是這個冬天下的第三場大雪了。

屋外皚皚白雪，屋內也冷若冰霜，站在窗前的女子看著寺中夜景，恍如隔世。

“喝杯酥油茶吧。是他帶給我的?！彪p手端過面前熱氣騰騰的茶水，顧清澄看到收回手的女人表情像極了某人的無波無瀾，靜如止水。

“不要想太多事，既然已經來到了這里?！蹦莻€女人拿了一本心經開始翻開，“如果還是煩躁不安，就跟我一起來看看它們吧。”

這個說話的女人，看起來三十多歲，很有精神氣，實際年齡卻已五十多歲了。

清心寡欲真的比任何化妝品都管用。你不得不接受在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年輕二十歲的人。

顧清澄走到她身邊坐下，她很認真專注，仿佛她眼里的“它們”是喜怒哀貪嗔癡的最終答案，它們可以解決一切。

顧清澄抱著自己，看了身邊帶發修行，法號居空的女人很久，這是自己的婆婆。

哪一家的婆婆會放棄榮華富貴，卻來到深山上的無名寺里清湯寡面，過午不食？！

哪一家的母親會聽說自己的兒子中彈住院卻只是微微凝滯神情后，更加從容？！

“可以，”沒思考就貿然開口，“能跟我講一講，您為什么來到這里嗎？”

她承認自己是俗人，俗念太深，不是看幾遍心經就能超然，她也毫不掩飾自己的俗與無知：“齊家還在，自己的公公也還在，兒子也在，甚至現在兒子生死未明。齊琛應該是想你的，沒有兒子是不想媽媽的，所以他才會在關鍵時候把我放在你的身邊……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您，您怎么舍得離開他？難道決定一輩子都待在這里？您不想出去見他一面嗎？”

好個愛求知的丫頭，居空輕輕回眸，淡淡看著眼前業障纏身的女孩兒，聲音先天性的柔和，卻沒有情緒：“你要我先回答哪一個問題呢？”

顧清澄咬唇道：“對不起，我求知欲太旺盛了……”

居空合上心經，微微一笑，開始回答她的第一個問題：“我為什么來到這里？因為孩子可以有無數個，丈夫只有一個。當丈夫走了，我再留在那里，只會更難過。我不愿意更難過，也不奢望他不在了，還能開心，我求靜，所以，我來到了這兒?！?

顧清澄捧著茶杯，輕輕抿了一口酥油茶，熱量極高，仿佛真的溫暖到了她的心。

這是他送來的——

“孩子可以有無數個，丈夫只有一個，”清澄咀嚼著這句話，頓了頓說，“因為他不在了，待在他曾經存在的地方很難過，所以來到能讓自己安靜下來的寺廟，您信仰愛情與佛教，我懂了?！?

顧清澄放下茶杯，一雙黑亮的眼眸望著居空，居空喜歡她這樣的眼神，有一絲可愛的清透，也不太喜歡她這樣的眼神，懂的人是以己度人才懂。

世上從不少癡人，這兒又多了一個。

“第二個問題……”居空低頭，當真是一個一個答的，沒有半點敷衍。

因為這孩子是個癡人，所以她回得更加認真。

也因為這個孩子心躁，她知道，只有這樣，慢慢地說給這孩子想聽的，這孩子才能靜下來。

人只有最靜的時候，才是最真的自己。

居空，想看看齊琛愛人最真實的模樣。

“我為什么能舍得齊?。繘]有任何一個母親舍得離開自己的孩子。排除萬念俱灰的時候?！?

一個人的離開，原來真的可以令另一個人萬念俱灰。

在佛寺外，在山底下，那個快餐時代里，信仰著離開誰都能活的風生水起的人只會嗤之以鼻吧……

顧清澄重新咬起了唇，豎起耳朵繼續聽。

心中驀然有一條河流，不疾不徐，細水長流。

她終于不再焦慮，只是有點難過，難過自己執著地像婆婆。

灑脫一點不好么。為什么她們情愿把自己困在一方天地也不愿意流浪天涯另尋佳人？！

“而且，”居空淡淡補充，“我不能夠在。我的丈夫不在了，我的兒子想有一個像樣的自己的人生，我就必須要離開齊家，就算不萬念俱灰，也要裝作萬念俱灰把自己關起來。否則，齊家的人，會讓我變成他的掣肘?！?

“齊家……是那個神秘的第一家族么？”顧清澄說著，給這位有故事的婆婆添了點茶。

居空點頭。

“我在齊家，就會成為他的不舍，他走不遠，他要的人生，永遠就也得不到。”居空說，“我兒子，不愛束手束腳，偏偏生長在束手束腳的貴族世界里。我要，齊家是齊家，齊琛是齊琛，兩者絕不能因為我而被捆綁，所以，我必須走。”

聽著這番話，顧清澄單手覆上小腹，動作輕柔，身體里的熱血無聲沸騰：孩子，如果用我的離開，打開你人生枷鎖，還你人生，我也會毫不猶豫這樣做。

“一家之主在的時候，我從來都不用想這些的。老公在，我跟隨著老公，老公不在，我自然要為我兒子想。”居空的目光落在那本心經上，釋然笑開，“也很奇妙，我也找到了自己人生的真正軌道?！?

顧清澄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一本心經上。

看來，這位婆婆不會走了。

她也別想能說服婆婆帶著她一起回到齊琛身邊了。

不得不承認，顧清澄一直是焦慮的，被齊琛送到這個與她格格不入的佛寺后，心情更是糟糕。

我的心上人是個蓋世英雄，有一天會駕著七彩祥云來娶我。身為顧清澄，不僅想成為齊琛的心上人，還想做一個英雄和齊琛并肩作戰。

但是齊琛一直把她當作顧夏，根本不讓她展現自己。

所以她妄圖說服這位婆婆和她離開。妄圖給齊琛一個驚喜，她也可以的，都能夠把他母親帶回來，她什么做不到？！

現在呢……只能說：想象美好，現實殘酷。

居空不著痕跡地，一點一點讓這個兒媳婦死了心，齊琛把顧清澄送到這里，不是僅因這是清心寺廟而已。

心不在這里，就算這是天堂，也清不了思緒。

重要是環境的感染，更重要的是環境里的人。

在顧清澄出神的時候，居空已經給屋子里焚了怡神香。

等她坐回到顧清澄身邊，才開始回答第三個問題。

居空是一個一絲不茍的人，你既然問了，她就會回答，就算你不想再聽，她還是會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認認真真地回完，方才罷休。

“我是打算一輩子待在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