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夢似幻
- 回到北宋當駙馬
- 卸甲的書生
- 4267字
- 2017-11-04 18:25:00
賬房工作清閑。
這個時候,沒有發票、單據,不需要做憑證,更無需填寫各類密密麻麻的表格,所謂的四柱結算法,元管、新收、已支、見在……在燕青看來仍是最低級的流水賬。燕青到來之前,四時苑賬房已有三人,有個黃姓老者記賬;姓謝的年輕人看顧銀錢流水支出;至于胡老,他其實是整個四時苑的大總管,賬房對他來說只是一項細務,挺重要的,但也不常見。
初至四時苑,燕青并無具體差遣,胡老拿給他一摞賬冊熟悉,再者便是每日早間協助黃老核算清昨日的流水,這種事簡單,耗時甚短,燕青做完后便坐到院子里發愣,黃老和謝沁大多時間也很清閑,兩人經常坐在柜臺后品茶讀書閑聊,看來悠然愜意。
管著銀錢的謝沁外出辦事機會不少,與各個院子的婢女管事來往挺多,他是這個院子里人面最廣、消息最靈通的家伙。少年郎長得眉清目秀,為人活泛,每次陪其它院子的人出門采辦,回來后總會帶些零嘴吃食,給黃老一些,也會分給燕青,燕青便笑笑致謝。
有一次他出去,黃老笑著對燕青說謝沁是胡老的遠房侄兒,這四時苑雖說是張姥姥的生意,胡老在其中也出力甚多,謝沁花些小錢也無大礙,他錄賬時自不會十分嚴苛。燕青聽了笑著點頭,示意明白。
賬房與張菁的院子相鄰,面積很小,只有一棟低矮的土房和一棵老樟。老樟青翠葳蕤,郁郁蔥蔥的枝葉將整個小院籠罩在陰涼之下,最熱的午后坐在院子里也能享受一方陰涼。
這里是四時苑后園,客人不會過來,而且四時苑的生意集中在晚間,多數時候燕青已經離去,不會被吵鬧打擾,反而白日里有時候能聽見其它院子里練歌排舞的絲竹之音,猶如天籟,悅耳動聽。呵,旁人幾十貫上百兩銀子方能欣賞的歌聲,他倒能時常白聽,算是在這里最大的“福利”了。
把他收留在賬房,張菁自不會再對他多加關注,十多天過去了,只見過張菁一次。有一次回家,遠遠地望見對方自前院回來,兩人迎面而過,張菁眉頭緊蹙,似是在想些難題,根本沒注意到對面燕青過來,燕青自不會湊上去打招呼,對跟著張菁的靈雨笑了笑,錯身離開。
靈雨極歡迎燕青在四時苑做事,她抽得空閑便來找燕青瞎聊,也是通過她的絮絮叨叨,四時苑在燕青心中大致有了個輪廓。
這片宅邸原本就是張菁家族居所,張菁的爹爹張夙,曾在汴梁為官,最高做到過從四品龍圖閣待制,與蘇軾、黃庭堅等人政見一致,反對變法,后被劃為元祐黨人。元佑八年章敦為相后嚴酷打擊元祐黨人,張夙也在此列。
宋朝對文人極其寬宥,錯非謀逆大罪,至多也只會流放,而且禍不及家人。張夙當時也只是去職而已,去職后他帶著家人來杭州定居。
禍事發生在徽宗即位的建中靖國年間,靈雨不清楚張夙又怎樣開罪了流放杭州的蔡京,一年后蔡京得志,報復來的迅猛酷烈,張家舉族被拿入獄,大多竟在罪名未有判立的情況下慘死獄中,張菁也被編入樂籍,淪落風塵。
在青樓期間,張菁其實過得下去,她的爹爹張夙為官之時至交好友眾多,那些人斗不過蔡京,但照顧她一個弱女子還是能做到的。張菁貌美無雙,且自幼琴棋書畫無所不精,在青樓很快脫穎而出,當年甚至有“南張菁、北師師”的說法。身為花魁掙錢容易,幾年之后她攢足了錢財,有故人協助脫掉樂籍,更買回自家老宅創辦了四時苑。
燕青是個好聽眾,在別人講故事的時候從不讓人難堪,想著其它事,他也會在關鍵處應和兩句,讓人以為是在側耳凝聽。小姑娘講完后,瞪大眼睛望燕青,等著燕青發出感慨,燕青不孚所望點了點頭:“呃……好厲害!”
“你!”靈雨陡然站了起來,伸出小手指了他半天,最終氣鼓鼓地走掉了。
燕青的回應與靈雨期盼的相差甚遠。
宋朝對言論的管制松散,民間有許多批判權相蔡京的傳言,東京的小報甚至還煞有介事地登出官家怒斥蔡京,免了蔡京官職的新聞,多次辟謠后仍有風言風語傳出,搞得蔡京不勝其煩。靈雨本想著燕青會同仇敵愾地仇視蔡京,也會為張姥姥的遭遇掬一把同情淚……可燕青的表現過于敷衍,委實令她氣憤。
庭院里,燕青望著轉角不見的身影,輕輕一笑。
這幾年工作忙,他很少有時間讀小說看電視,在他的印象中,年少時看《穆斯林的葬禮》哭過,其它倒沒有印象了。在他來說,聽張菁的遭遇如聽故事一般,他不會為故事中的人物觸動。這個時代對他來說像是隔了一層紗,虛幻縹緲,很多時候他甚至想不起遇到的是同類,而這些人應當都是他的祖先。
有件事很可笑。
昨天他正在院子里坐著,謝沁自門外走來,洋洋自得走到他的面前:“燕兄可曾聽聞《三國演義》?”他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對方點了點頭。謝沁揚起手里的書冊,炫耀道:“在下剛從陳宅經籍鋪買到的,最新版《三國演義》,與小報一樣,寫到了白門樓呂布殞命……燕兄可想一睹為快?”
目光掃過對方手里的書冊,那書冊裝幀的挺好,能看到封面上三國演義四個大字,隨著謝沁的手臂擺動,書頁嘩嘩作響,印刷的紙質亦是極好。燕青愣了愣,隨后點點頭:“那……謝謝謝兄了……”
謝沁一手將書冊拍給燕青,囑咐道:“看的時候留神,勿要弄臟弄爛了。這書很難買的,擠了很久方在陳宅經籍鋪買到。”得到燕青肯定的答復后,謝沁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四時苑賬房真的挺好,環境好,人也簡單。黃老本分,謝沁只是個有點虛榮的良善少年,在這樣的環境里呆著,感覺比在梁山要輕松許多。
至于這本書……呵,謝沁不曉得從哪買來的盜版。
“盜版”這個詞似乎就是此時出現的。
對于《三國演義》,陳起早有開版印書的打算,只是其中流程復雜,他尚未摸到頭緒。
與文人文集不同,《三國演義》開版印書須先經國子監審批。元祐五年七月二十五日詔令:“……內國史、實錄仍不得傳寫,即其它書籍欲雕印者,選官詳定,有益于學者,方許鏤板,候印訖,送秘書省,如詳定不當,取勘施行。諸戲褻之文,不得雕印,違者杖一百。委州縣監司、國子監覺察。”
三國演義雖說是演義,但七實三虛,陳起不愿留下后患,此時正乞托兩浙路轉運司上報秘書省、國子監批準。這樣的事情不難,只在使錢多少而已。陳起曾多次在他面前牢騷說為審批一個雕版耗錢無算,轉運司的官員卻打壓盜版不夠得力,尸位素餐之輩!
印盜版的膽大,這時候竟印出書來在街上發賣。
燕青隨手翻著不住點頭,呃……良心之作,紙質很好,字跡清晰,排版整齊,更主要的是竟然沒有錯別字!雖說陳宅經籍鋪在后世享有盛名,可在燕青看來,陳起印書也不過如此水準。
哈哈,不知陳起在家中該如何跳腳了。
透過窗戶,謝沁望見燕青邊看邊點頭,得意地笑出聲來。
……
果不其然,到得夜間陳起來“家”中閑坐,悶悶不樂。
前幾日從仙林寺搬出來,在睦親坊賃了個小院,陳起也有鑰匙,他一般早間會來,取走燕青前晚寫好的書稿,晚上也常來,喊燕青吃飯,得意時小酌兩杯,每當這個時候都會與燕青斗嘴,說燕青不敢喝酒,算不得男人,竟然還敢用鄙夷的目光望他,燕青也不辯解,懶得跟這種喝著需要過濾的劣酒還一臉享受的人多說什么,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在狹xiao逼仄的酒肆,與陳起胡聊著,聽著周遭食客吵吵嚷嚷,燕青才能感受到一縷活著的煙火氣。
這天陳起郁郁寡歡,坐在燕青身側許久不吭,隨后才說出話來:“燕兄,小弟在思索是否將陳宅小報暫停一段時日。”
“哦。”燕青提筆蘸了蘸墨汁,應道,“合該如此。你盜版汴梁的小報,這么長時間無人過問實屬僥幸,停下時好事。”
“呃……”陳起被噎得無話可說,他本想向燕青訴苦說有人盜版《三國演義》,卻被燕青毫不留情地揭開痛腳,隨后惱羞成怒,恨聲道,“你不問問為何暫停小報?小報若停掉,你哪來的潤筆?”
“你覺得我在乎?”
“……”
兩人斗嘴,大多時候都是陳起告負,有的時候燕青不理他,可臉上不屑的表情足以令他狂怒跳腳。當然陳起也有殺手锏,他走到書臺,拿起他特意放在此處的棋盒,繃著臉道:“來來來,你我手談一局……”
“……”
“琴棋書畫,不會下棋,穿什么儒衫……”
在杭州,陳家算不上豪富,若無三國連載,此時的陳宅經籍鋪在眾多書鋪中聲名不彰。本以為憑著《三國演義》能將陳宅經籍鋪一舉成名,他尚未及雕版,盜版卻已流通,委實令陳起憤恨不已:“盜版之人都該千刀萬剮!”
“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陳兄,你不該生這番閑氣。”
“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兩流走,焉能不氣?”
“你呀……”燕青搖了搖頭,勸道,“錢財再多又能如何?陳兄,送你幾句話。”他拿出一張白紙,提筆在上邊寫下: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寫完遞給陳起,“身外之物夠用便行,賺少一點又有何妨?”
這樣的話陳起根本聽不進去,他隨意在紙上掃了兩眼便放回桌上,指著一旁的油燈道:“燕兄,我不比你,你什么都不在乎,油燈下讀書寫字安之若素。燕兄難道從未想過將油燈換為蠟燭?近日你在四時苑可見過油燈?那里婢女房內點的也是蠟燭,憑什么別人用得起而我們用不起?前幾日本想為你備些蠟燭在此,但一日兩日可行,長此以往,呵呵……”
“呵呵?呵,我不想要蠟燭,想要臺燈。”燕青低低地咕噥一句,在陳起疑惑的目光中想了想,覺得這胖子值得伸手拉一把,在杭州這段時日,陳起待他可稱至誠,“陳兄,盜版屢禁不止,不過,想最大限度避免損失倒也簡單。”
“簡單?”陳起壓根不信,話語中微微帶著嘲意,“令國子監頭痛不已的痼疾,在燕兄這里也叫簡單?有何錦囊妙計,小弟洗耳恭聽。今日小弟又往轉運司扔進一千兩紋銀,那邊說十日之內必見分曉,可到得那時,盜版早已傳遍,尚余幾人愿買新書……”
“這段時日,你在我這里已經拿走了四十回書稿,刊錄上小報的不過十幾回,那些盜版書亦是如此……”燕青大度地不與對方計較,敲了敲桌臺,解說道,“明日你開始在小報上登錄廣告……”
“廣告?”
“……別打岔,就像官府的公告。寫下《三國演義》上冊,嗯,前四十回接受預定,一俟書籍付印,按交錢順序在陳宅經籍鋪領取書籍,中冊……中間的四十回,有上冊者方有資格優先購買……”
陳起足夠聰明,燕青的話他稍稍思索已是了然,昏暗的燈光下笑得見牙不見眼:“嘿,嘿嘿……那盜版自沒有最新章節,如此一來,又有幾人愿買盜版?人少了,他們自不會賠錢再上雕版……嘿嘿,燕兄大才!”
“好了。”燕青揮手趕客,“今日無甚胃口不愿吃飯,你回去提前準備雕版吧。”
“好!”
陳起也是無心逗留,拱手告辭。燕青將他送至門口,正欲關門,他倒是回身探頭進來,賊頭賊腦問道:“以燕兄之才隱身四時苑,可是為了哪位大家,或是張菁張姥姥?”
“滾!”
“聽小弟聲勸,四時苑春夏秋冬四苑的主人無礙,那張菁張姥姥卻是錢相禁臠,燕兄定要仔細行事!”
“錢相?”
“錢忱錢相公。”
“哦,滾!”
無心聽陳起八卦,啪塔一聲關了院門,插上門閂后燕青在院子里枯立許久,漆黑的夜空星光閃爍,亙古未變,像一只只眼睛嘲諷地望著他。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突然跪倒在地,悶聲嘶吼:“預售,捆綁,饑餓營銷,爛大街的把戲也被人稱為大才……老天爺,這到底是夢幻還是現實!”
淚水如開了閘的水壩傾瀉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