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過了一夜,半月樓前豎起的水牌子已經少了一大半。能過了頭一天斗蝎場面的玩家只剩下了不到二百人,照著以往的規矩,在秋蟲會的第二天,所有參加秋蟲會斗蝎子的玩家就得選出前十六名,留著等第三天捉對廝殺!
而在半月樓前的書案倒是多了不少,新請來的文筆先生和幫閑的小伙計收拾得渾身利落,就等著迎候那些在收注結束前押大注的玩家寫押票。
雖說今年的秋蟲會上改了押注的規矩,可在少許的爭執之后,絕大多數肯朝著賭局里下注的玩家也都認同了這新改的規矩——左右不過是將本求利,反正奔的就是有賭不為輸!
在半月樓內鑼聲再次響起之前,又有倆身子孱弱的文筆先生累得趴到了書案上。新替上來的文筆先生屁股都還沒在椅子上坐穩,一只只抓著大子兒或銀元的巴掌就已經伸到了眼前.......
冷眼看著一個個斗輸了蝎子的玩家或是垂頭喪氣、或是跳腳大罵地離開了斗蝎桌子,但卻又擠到其他的斗蝎桌子邊看熱鬧,齊三爺把玩著手里頭的兩枚古玉核桃,瞇縫著眼睛踱到了那公子哥兒占據著的斗蝎桌子前。
與昨天一樣,那公子哥兒手里頭用上了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無往不利。才不過一壺茶的功夫,已經有十來個積年伺候斗蝎的玩家在他手里吃了癟,懊惱地嘆息著離開了斗蝎桌子。但不過眨眼的功夫,卻又都轉悠到那公子哥兒的身側,死死盯著那只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像是盼望著下一個上場的對手能贏了這公子哥兒,但又像是希望這野蝎子真能驗證了傳說中的故事——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蝎子,戰無不勝!
再者說了,隔著兩張斗蝎桌子,納九爺手頭的那只七殺蝎也是大殺四方!真到了節骨眼上,這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強悍,還是千年難得一見、蠆盆里養出來的七殺蝎犀利,總得見個分曉不是?
瞅見齊三爺踱過來,圍在那公子哥兒身后的斗蝎玩家都識趣地為齊三爺讓出了個最能看清斗蝎場面的位置。有幾個想要借機巴結齊三爺的玩家更是壓著嗓門招呼著:“三老爺吉祥!您這兒來,這兒看得明白......”
“三老爺手頭那倆寶貝,只怕跟這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有得一拼了?”
“這不是廢話么?真有本事的才不著急呢!沒見三老爺都還沒親自上斗蝎桌子玩不是?”
矜持地朝著那些讓出了最佳觀戰位置的斗蝎玩家點了點頭,齊三爺打眼朝著斗蝎盆子里一看,頓時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經歷了十來場斗蝎下來,那公子哥兒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雖說悍猛,但總是架不住經過了仔細調教的斗蝎輪番上陣。左邊的鉗子已然是傷了,垂垂搭搭的壓根派不上用場。右邊的兩條肢足也帶了傷,爬行起來有些不那么給勁,尤其是在跳躍時更是顯得拖泥帶水。
更為叫人驚異的便是那只野蝎子尾部的蟄針,也不知道是經過了多少斗蝎的攻擊,那只野蝎子尾部的蟄針都已經完全斷裂開來,隱隱地流淌著暗黑色的漿水。、
一般的斗蝎叫打成了這樣,尋常的斗蝎玩家要不就是趁早認輸,要不就是干脆換一只斗蝎上場,怎么都不會讓這種完全打殘了的斗蝎在斗蝎場子上出現,也免得被人說沒家底子、耍二皮臉!
可看著那公子哥兒倒是全然不顧忌斗蝎場子上約定俗成的那些個規矩,只是在臉上掛著冷笑,看著自己那只已經斗殘了的野蝎子拼盡全力地將對手的那只斗蝎頂在了斗蝎盆子的邊緣,用已經完全斷裂了的蟄針一下又一下地將那只斗蝎慢慢刺得失去了抵抗能力。
嘬著牙花子,站在那公子哥兒對面的斗蝎玩家禁不住帶著些許不服的口氣吆喝起來:“感情真是那句老話——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這不要命的就怕又不要命又不要臉的!這位小爺,您這玩法......也太沒規矩了?!”
嗤笑一聲,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兒很是不屑地朝著站在自己對面的玩家笑道:“玩還講究那么多規矩,那您還不如上清華大學念書去?!小爺這輩子就不喜歡講規矩,玩得起的小爺陪著,玩不起的,您玩......蛋去!”
被這話一激,那已經斗輸了兩頭斗蝎的玩家登時瞪大了眼睛:“嘿!還真碰上個不講究的!我說小子,眼瞅著你手里頭這只野蝎子也差不離玩完了,我倒是睜大了眼睛瞅著,看你這不講規矩的能贏到啥時候?!”
嘴角掛著一絲顯而易見的不屑笑容,那公子哥兒順手從斗蝎桌子旁提起了一只精致的斗蝎籃子,從里面抓出了一只用兔毛仔細包裹著的斗蝎鉗,伸手將斗蝎盆子那只用點金石伺候出來的野蝎子夾了出來。
眾目睽睽之下,那公子哥兒抬手將那野蝎子扔到了腳邊,一腳將那已經斗殘了的野蝎子踩了個稀爛。
在一連串倒抽冷氣的聲音里,那公子哥兒翻手從斗蝎籃子里摸出了一只先讓是新竹絲編制而成的斗蝎罐子,大大咧咧地將那斗蝎罐子揭開了蓋:“叫你看看小爺手里這只蝎子,你就明白小爺能贏到了啥時候?!”
只打眼一看那只猛地躍出了斗蝎罐子的斗蝎,齊三爺捻著下頜短須的手猛地一抖,生生地拽斷了兩三根胡須!
全身青紫,且靈動異常,但在躍入斗蝎盆子里霸場子之后,卻是立刻貼著斗蝎盆子邊緣蟄伏下來,甚至兩本該高高豎起的尾部都緊貼著身子,活脫脫就是個蓄勢待發的刺客模樣......
就這樣的斗蝎,顯然是經過了積年斗蝎玩家的精心調教,非兩三年水磨功夫不成的上等玩意!能伺候出這種斗蝎的玩家都暫且不論,能讓這樣的玩家把自己精心伺候出來的斗蝎,賣給一個對斗蝎這行啥都不懂的公子哥兒去糟蹋著玩......
這公子哥兒到底是有多大的來頭?
這公子哥兒又得有多少錢去糟蹋?!
耳中聽著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匯聚而成的聲浪,那公子哥兒乜斜著眼睛朝著納九爺與相有豹占據著的那張斗蝎桌子瞥去:“不就是七殺蝎么?一群窮棒子走道撿了狗屎金、趕著熱乎勁兒就朝著自己臉上糊!小爺今兒就把這話放這兒了——小爺這只七殺蝎是用了九九八十一只三年蝎堆蠆盆里養出來、再用點金石伺候成的!今年秋蟲會,我老張家......”
話音將落未落之時,半月樓下猛地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吵鬧聲。伴隨著那嘈雜的吵鬧聲,一個看守在半月樓門前的打行刀手疾步沖上了三樓,站在樓梯口亮開嗓門吆喝道:“有關外來的張家少爺沒有?您家里頭有人在樓下,說是您家府上有急事!”
詫異地擰起了眉頭,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兒頓時懊喪地嘟囔起來:“這老東西還真是屬狗的,都能找到這兒來了......”
也不搭理自己對面已經重新換過了一名斗蝎玩家,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兒揚聲朝著那站在樓梯口的打行刀手叫道:“是我們府里的下人,讓他上來說話!”
眼睛朝著站在人群中的齊三爺看過,在得到了齊三爺點頭認可之后,那打行刀手飛快地沖下了樓梯。不過片刻功夫,一個身穿著南綢馬褂、頭頂帽子上綴著一塊翡翠帽正,連手指頭上都帶著倆碩大珍珠戒指的半老漢子,急三火四地沖上了半月樓的三樓。
也顧不上細細打量周遭人群中對自己投來關注目光的諸人,那半老漢子習慣性地將左手握拳,豎起了大拇指朝著自己右臂的肘部擱去。但在將這動作做出了一半之后,卻又硬生生的將那明顯帶著關外禮儀習慣的動作換成了抱拳作揖。
連著作了兩個羅圈揖,那半老漢子長出了一口氣,徑直擠過了人群,站到了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身邊:“我的個小......少爺,我可算是找著您了!老爺都著急上火了,說今兒晚上掌燈時分、回關外的火車開之前要是再找不見您,全家上下伺候您的下人,就得等著老爺行軍法了!”
抿了抿薄薄的嘴唇,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兒倒是絲毫不為所動,反倒是抽出了一根金黃的薺草撩撥著自己剛剛放進斗蝎盆子里的那只斗蝎:“那就行軍法唄!當年他不就是靠著手狠心黑才站住了腳?一個頭磕在地下的拜把子兄弟都敢下黑手,殺幾個下人算什么?能嚇得住誰呢?!”
抓耳撓腮帶跺腳,那半老漢子差不離要給那公子哥兒跪下了:“我的個小......少爺,您就可憐可憐我們這些個下人吧!不說伺候著您有功勞,您就念在我們這幫子下人......”
不等那半老漢子絮叨完,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兒已經眉毛倒豎地厲聲叱喝道:“你們還敢跟我提功勞?一個轉眼沒留神盯著你們,你們都能把我屋里的法國香水拿出去賣給窯姐!這些年要不是懶得搭理你們這些個家賊,別說老頭子要朝著你們行軍法,我都能讓大哥崩了你們!”
似乎是話說得急了些,那生得白白凈凈的公子哥話音里沒了刻意憋出來的沙啞,反倒是露出了少許的女聲!有耳朵尖的玩家仔細一聽,頓時嗤笑出聲:“嘿......今年這秋蟲會可真是邪門到家了——母蝎子也爬出來了嘿!”
“我說呢,生得這么白白凈凈的好皮囊,哪家少爺能養得這么精致?鬧半天是一雌兒.......”
“這可好!四九城里打從有秋蟲會起就沒見過堂客進過門,難不成也得跟戲班子一樣,坤角兒也出女戲子玩?”
面對著四起的哄笑聲,那喬裝改扮而成的公子哥兒頓時赤紅了臉頰,尖利著嗓門叫嚷起來:“女的怎么了?憑什么就許你們老爺們賭錢聽戲逛窯子,就不許女人玩個蝎子?!”
冷笑一聲,站在斗蝎桌子另一頭的玩家撥動著薺草,將已經放進了斗蝎盆子的斗蝎收回了斗蝎罐子里:“您這位小姑奶奶說的是——愛玩什么,那由得您自己!只不過......四九城里,我估摸著還沒人肯再拿著蝎子陪小姑奶奶您玩下去!說個實在話——贏了沒臉、輸了更丟人!”
眼瞅著那喬裝成公子哥兒的姑娘柳眉倒豎,一雙眼睛瞪得溜圓,那半老漢子著急得連連朝著周遭哄笑著的斗蝎玩家打躬作揖:“各位爺包涵!各位爺抬抬手!各位爺......”
幾乎將身子彎到了極點,那朝著諸人不斷作揖的半老漢子在周遭的哄笑聲少許消停些之后,扭頭朝著那喬裝成公子哥兒的姑娘哀求道:“小......小姐,您就可憐可憐您的奶娘吧!真要是老爺行了軍法,那她也得搭進去啊!這眼瞅著就到了火車開車的時候了,您就......”
狠狠地一跺腳,那氣得滿臉通紅的姑娘咬著細碎潔白的牙齒,憤憤地朝著那半老漢子冷喝道:“每回都拿著奶娘來說話,趕明兒我給她一筆錢,讓她回奉天鄉下養老去,倒看誰還護著你們這幫子家賊!”
瞪著不斷點頭哈腰的半老漢子,那氣得滿臉通紅的姑娘順手抓起了斗蝎鉗子,重重地砸到了那半老漢子的身上:“還杵在這兒干嘛?還嫌棄不夠丟人的?!”
看著不管不顧轉身而去的姑娘,那半老漢子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手腳飛快地收拾起了那姑娘扔在斗蝎桌子上的一應雜物。在看到那只始終靜靜蟄伏在斗蝎盆子里的七殺蝎時,半老漢子情不自禁地重重嘆了口氣,輕聲咕噥著將那只七殺蝎毛手毛腳地收進了斗蝎罐子:“唉......上萬大洋買一只蝎子,左不過玩半拉月就得膩味了,天知道能扔哪個犄角旮旯去?這敗家敗得也太......”
眉尖輕輕一跳,齊三爺不露聲色地朝著始終侍立在自己身側不遠的管家盯了一眼,再朝著那已經收拾了一應雜物、正朝著樓梯口走去的半老漢子看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