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舊襪子和玫瑰參茶
書名: 相愛七天作者名: 西嶺8377本章字數: 3328字更新時間: 2017-10-23 07:48:41
外婆活著的時候,時常感慨自己是個勞碌命,一閑下來就頭疼腦熱,渾身不得勁。我的情形也是如此。在紐約出差的那段時間,白天累得半死,晚上頭一挨枕頭就能睡著。一宿無夢,酣睡至天明,早晨醒來整個人神清氣爽。
回來沒幾天,失眠就找上門來。夜里睡睡醒醒中,夢境層巒疊嶂,我就在這些舊事、家事、情事、無名事中兜兜轉轉,怎么也出不去。早晨的時候,陽光透過窗簾,細碎的光影灑滿房間,驅散了陰沉的夢境。
夢境只是夢境,總會醒過來不是!我起床給自己煮了一壺咖啡。一杯加了糖的咖啡足可以驅散身體的寒意。
我坐在臥室的地板上發呆,咖啡喝了一半,放在腳邊,拿起旁邊一本書,隨手翻了翻。難怪東吳看了會吃驚,這間臥室除了靠墻放著的一張床和一盞古舊的落地燈之外,什么家具也沒有。我喜歡這種空闊的感覺,心里很舒服。
陽光很好,可惜已經失去了夏天的熱度。這個時間光腳走在地板上,已經有些不合適。我有一雙長過膝蓋的羊毛襪,每年的這個時候拿出來洗洗曬曬,感覺冷了就穿上。將近十年了吧!因為洗了太多水,煙灰色已經泛白;穿在腳上是那種既柔軟又有些扎皮膚的觸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在小腿肚那一截,經緯線之間出現了空隙。我拿來畫紙和鉛筆,將這個影像淺淺勾勒出來。
心緒漸漸平穩,至少出現在紙上的圖像不是來自夢境。畫好之后,一雙長長的毛茸茸的舊襪子松松的堆在紙上。
我將畫舉在眼前,讓陽光透過薄薄的紙頁。忽然憶起,在我小時候很流行一種白色的公主裙。那個時候看著別人穿,滿眼的羨慕。于是在襪子的下方,畫下一條美麗的裙子。
左右端詳幾遍,終于心滿意足。在客廳的墻上有一幅裝在鏡框里的舊時山水畫,仿的八大山人。是好友為我喬遷新居送的禮物。我早就看它不順眼了,此時終于惡向膽邊生,將它拆出來換上我的新作。掛在臥室床頭的位置。
下午的時候,城姐約我喝下午茶,在距離我家步行需半個小時的一家茶室。這里清靜幽雅,不在繁華的街區。每次來的時候,我都只看到寥寥幾個人坐著。老板是一個長相極為明媚的女孩子,名字叫許靈君。我不是話多的人,而她的話更少。
我斷斷續續來這里已有兩三年時間,有時候是和城姐一起,有時候是自己來。兩個人的話,會比較熱鬧。自己來就是喝茶、發呆、看書而已。托城姐的福,我每次一個人來都是她親自出來招待,從選茶、洗茶開始,一直到我喝下第一杯茶。這個時候我通常會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她笑笑離開,留我一個人繼續喝茶。
有時候,店里也有蔬菜沙拉賣,但無論是種類、口味還是時間完全沒有規律,全憑她一時興致。我猜,大概是她做給自己吃的,結果做多了,為了不浪費,便拿出來賣了。
原本我是個牛飲咖啡的俗人,完全不懂茶。在喝過幾次她泡的茶之后,我對茶葉的高低也能品上一品了。對于你用來招待我的茶好與不好,嘴里雖然說不出來,心里已經有數了(懂了吧)。
今天我特意早到一個小時,帶了一本書來看。在少年時候,不知是出于虛榮還是精神上的饑渴,我喜歡一本接一本的讀書。很少重讀舊書,也不會在意作家是誰。近幾年,我發現自己經常在重讀固定幾位作家的書。這樣折騰了一段時間之后,我的藏書也漸漸按照我與作家們的親疏遠近被重新歸攏了一遍。
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在出門的時候,我忽然決定帶上《麥田里的守望者》。本來放進包里的是另外一本,現在已經記不起名字了。
坐下之后,靈君問我要不要吃沙拉,我自然說好。她見我邊吃邊看,樣子不成體統,便問我能不能先給借她看看。我自然也說好。早飯和午飯都沒吃,此時一碗沙拉下肚,頓時勾起了腹中饑火。
我為難的看著她,問:“有沒有面包。”
她說:“有。”走進去拿了半盤切好的法棍和一碟橄欖油給我。
就這樣,我慢慢的吃著,和她聊起來。靈君的長相很容易讓人以為她是個活潑愛熱鬧的女孩子,實際上,她卻是個沉默喜歡安靜的人。
有個比喻我覺得很有道理,是關于一個人如何才能獲得平靜的力量。原文不記得了,大概是這個意思:如果心是一個小水坑,垃圾掉進去之后,會污染整個水坑;如果心是小溪,那么垃圾旁邊的溪水會受到污染;如果心是大江大海,那這點垃圾根本污染不了你的心。
認識靈君之后,我對這句話的準確性產生了很大的疑問。靈君的心與大江大海相去甚遠,勉強算是池塘、溪流之類,卻是清澈見底,不見污染,沒有垃圾。這得益于她身上具有的一種天生的拒人千里的氣質。她可以輕易拒絕他人的要求,卻不會使人感到不快。
我將心中所思告訴她,感慨道:“原來得到平靜力量的方法就是拒絕別人吶!說什么將心變成大海,如果變不成,豈不是沒招對付垃圾啦!”
城姐不這么認為。她推門進來,大踏步走向我們,扔下手中的購物袋,落座,動作迅速,一氣呵成。問清楚我們在聊什么之后,撇撇嘴說:“長的好看,懶,不愛管閑事。”
我哈哈大笑。靈君沒有絲毫生氣的樣子,把書還給我,洗手泡茶。
城姐今天換了新發型,口紅的顏色也換了。因為喝茶的原因,特意沒有用香水。浸潤在她身上的往日那些香水分子,此時紛紛飄散出來。她雖然坐在這里,我卻感覺她占滿了整個茶室。
“怎么樣,好看嗎?”她用手撥一撥輕盈的短發,左右轉了一下頭。
“挺好看的。這樣顯臉小,脖子長。”我仔細看了看,又回想一遍原來發型的樣子,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我以前就是這樣的發型,工作以后才留的長頭發,方便做造型嘛!現在這樣,連我媽都說好看,顯年輕。可是我不覺得我老啊!”
“好看嗎?”她轉頭,又問了一遍靈君。
“好看。長頭發的時候,只是普通的漂亮。現在這樣,五官更顯立體,表情生動,很有魅力。整個人看起來年輕了十歲呢!”
雖然城姐還在糾結年齡的問題,但是聽了靈君的贊賞,終于滿意了。
她看著我慘淡的眉眼,有些心疼的問:“沒睡好?不要喝那么多咖啡。說你也不聽。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有你受的!”
又對靈君說:“給她喝點安神滋養的花茶吧!”
靈君點點頭,說:“給她單獨做的玫瑰參茶。”
南方的初冬季節,中午的時光最美。我們三個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陽光透窗而過,落在茶盤上。靈君已經泡好了茶。我端起瓷杯,放在口鼻處輕聞,人參的苦味和玫瑰的香味沒有融合,反而在對方的襯托下,更加顯現出自己的獨特。兩種濃墨重彩的香氣相互纏繞升騰,橫沖直撞。我的口鼻和肺腑立時被這種霸道的氣味占領了。
“這個味道,如果做成香水,應該有人喜歡。”我說。
“是嗎?我聞聞。”城姐拿起茶杯使勁聞了一下。“太沖了!”說完便放下杯子,對靈君說:“你說奇不奇怪,她偏喜歡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不管別人接不接受。”
“我喜歡的東西管別人接不接受干嘛?我礙著他們啦?”我有些不服氣。
“就是喜歡你這點,特立獨行!什么都是真真兒的。”靈君難得的夸了我一句。
“你可別再慫恿她了。哪天吃了大虧都沒地方哭!”
“來這里哭。”靈君很認真的對我說。
城姐身上集合了很多相反的特征,比如她市儈庸俗,沒有錢購置當季時裝的時候,寧可穿一身假名牌,也不接受普通品牌的衣服。同時又熱心公益,救助孤兒毫不吝嗇。她奉行利己主義,根據每個人的價值將人分成三六九等,每份資源都被她都用到極致。可是在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總能仗義相互。她每日呼朋喚友,春風得意,轉過身來卻是滿臉的掙扎和脆弱。她時時提醒我要合群,卻又看不起那些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人。
如果這些矛盾的特質出現在別人身上,那這個人的性格八成會有些別扭。可她卻是一個既通透又圓融的人。
就我個人來說,我很喜歡她。她是我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無論在哪方面都給了我極大的關照。如果沒有她,我的生活會孤單、壓抑許多。我們來往并不密切,性格有很大差異,相處卻是極為融洽。她身上有種俗世煙火氣,讓我覺得溫暖、熨帖。
她在2008年之前有好幾個玩具工廠,后來因為與銀行的貸款糾紛,一氣之下把工廠賣了。住的地方從漂亮的別墅搬回父母留下的老舊公寓樓,名牌包停留在2008年之前的款式。說起以前的事,她能一口氣痛哭四個鐘頭,然后擦擦眼淚,招呼我們吃飯。
“有錢給我兒子讀書就行了。”這是她的口頭禪。她從沒對人說起過兒子的父親是誰。即使在最忙的時候,她也接送兒子上下學,看他踢足球,在家招待兒子的朋友們。做這些的時候,從不假手于人,而且,耐心十足。
這點讓我很是羨慕,不是羨慕她,是羨慕她兒子。我把這話也同她講了,她聽完哈哈大笑。此后,一有時間就約我出門喝茶、按摩、逛街,女孩子們經常一起做的事情。
“不要總是一個人躲在山洞里!”如果我找托辭拒絕,她就這樣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