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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舊事涼水,誰慰寒日疏影

冬天是個惱人的季節。

對于生病的人來說就更是如此。

在陽川的第二場雪到來之前,葉瑤發了一場寒癥。這種寒癥自她小的時候便已染上,發作起來,仿佛連血液里都流淌著細碎的冰凌子,那種由內而外的刺痛,常人根本就無法忍受。強烈的寒意深入骨髓,把人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也給吞噬殆盡。

這天夜里,無憂正在房里看書,不料衛冰忽然找了過來。

“阿瑤病了。”

無憂來到隔壁院子,只見葉瑤躺在床上。額間一縷青絲繞過她蒼白的臉,夾在她緊抿的雙唇之間,顯示著她此刻承受的痛苦。

無憂心里一緊。拉起她冰涼的手一探,臉色即凝重下來。無憂讓人準備了熱水,又把葉瑤扶起來靠著自己,輕輕喚了幾聲。

葉瑤微微睜開眼看著他,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聲音。

無憂沖她笑笑道:“沒事的,阿瑤,我在這。”伸手握住她發冷的手指又道:“你再忍耐一下,熱水很快就燒好了。”

葉瑤點了下頭。

待水燒好,侍女幫忙把葉瑤放進浴桶里,時不時又往里添上一些熱水。良久,她那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沉沉睡了過去。

無憂接過葉瑤,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伸手摸了摸額頭,拉起一只手又探了探,終于舒了口氣,把那只毫無血色的手塞了回去。

“好些了么?”衛冰拿出一顆朱紅色的藥丸道:“這是她自己調的藥,你來之前我已經給她喂過了,不過作用好像不怎么大。”

三個月來,衛冰在葉瑤的照料下的精神已經好了很多。只是那股冰冷,似乎比以前還要更甚。對所有事物都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一切都與她無關似的。只有葉瑤例外。

無憂接過藥丸看了看,道:“沒想到今年她病得這么早,往年到了三九天才會這樣的。”

衛冰往床上看了一眼,轉過來道:“你好像對她的病情也不是很了解。”

無憂點了點頭,道:“阿瑤生來體質就弱,這寒癥,從我認識她的時候便有。只是以前卻沒有這么嚴重。我也問過,她只說是小時候凍壞了身子,那大抵是她十歲之前的事情了。”

衛冰淡淡道:“你真該多關心下她。一直以來,她都病得很重。”

無憂再次點頭,道:“我在不遠處的山場找人建了一座溫泉,天亮我便帶她過去。冰姑娘...可否同去?”

衛冰道:“如今的我,去哪都無所謂了。”

無憂笑了笑,道:“多謝。”

翌日上午。

葉瑤在一陣車馬顛簸中清醒過來。睜眼便見到一張帶著笑意的臉孔。

無憂道:“你醒了。”

葉瑤感覺自己有了些力氣,撐著坐起身子,看了看兩人,道:“你們這是帶我去哪?”

無憂沖她眨了眨眼,道:“帶你去泡溫泉。”

葉瑤眼睛一轉,想了想又躺下道:“不錯不錯,冬天泡溫泉絕對是一大享受。”轉而對著無憂夸道:“你還是蠻有品味的。”

無憂陰森一笑:“呵,這個冬天,我就讓你在這兒泡個夠。”

到了山莊,無憂引著兩人來到房中,稍微收拾了一下,道:“你們就住這兒了。”隨后走過去把后門一推,一條朱紅的走廊正入三人眼簾。

那廊上的朱紅因是新漆,在冬日千篇一律的蕭瑟里,更顯了幾分鮮艷動人。走廊并不長,順著便可望見那冒著白氣的溫泉。

葉瑤虛弱的坐在床邊。望見此景,也覺驚喜。

無憂見狀,湊過去玩笑道:“客官可還滿意?”

葉瑤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道:“很到位,我很滿意。”轉過來看了無憂一眼,又道:“你住哪?”

無憂兩手一攤道:“我有說過我會留在這里嗎?”

“喂,你不會打算把兩個姑娘留在這荒山野嶺,自己跑路回清水園吧?”

“不然呢?”

葉瑤板著臉道:“哦。”

“合著我不光請你泡溫泉,連人也得給你賠在這兒啊?”

“嗯。”

“......”

無憂于是就這么住在了外圍那唯一一個建好的房間里。

到了晚上。幾人吃過晚飯,葉瑤迫不及待的跟著衛冰回了房。兩人換過睡衣,沿著那微微彎曲的走廊來到池邊,把衣服沿邊放好,慢慢踩進那熱氣騰騰的泉水里去。葉瑤把全身沒進水里,只露出一個腦袋。衛冰則輕靠在池邊,露出一截香肩在水面上。蒸氣如云般繚繞,幽微的燈火掩映其中,道出一半神秘,一半香艷。

“這里的溫泉水果然很熱呢...”葉瑤輕輕劃動了一下水面,有些出神道:“聽說這種溫泉山莊是把泉水引出來修建的,越靠近泉眼的地方水就越熱。倘若住在外圍的房間,怕是便沒有這么好的效果了。”

衛冰忽然出聲道:“住在外圍房間的人沒有寒癥,要這么好的效果作甚。”

葉瑤一愣,回過神來,俏臉不由得有些發熱,辯解道:“那人雖無寒癥,卻有許多舊傷在身呢。”

“哦。”衛冰又道:“怪不得你要留他住下,我還以為你真的害怕住在山上。咦,你的臉怎么紅了。”

“我...熱的...”

兩人又泡了一會兒,衛冰忽然問起葉瑤和無憂的往事來。

葉瑤笑了笑,稍稍直起身子,靠著石壁講了起來。

“我認識他的時候正值初春。當時他正一動不動的趴在地上。衣服上有好幾處破口,身上還洇著血。我見那血跡已經泛黑,還以為是一具尸體。畢竟那時候冬天剛剛過去,正是青黃不接之際,天氣又冷,路上有幾個死人也是很平常的事。我走到他前面,正想看看這個死人身上還有沒有能用的東西,誰知腳踝忽然被一只臟手抓住,嚇得我差點坐在地上。我正驚疑的時候,這人竟從身上摸出幾塊沾血的碎銀子來,伸手往前一放,嘶啞著說出半句‘救我’便徹底昏了過去。”

“我見他不動了,拔腿就跑。”說到這里,葉瑤忽然失笑:“當時我明明怕的要死,地上那些碎銀子卻一塊也沒忘了撿。我跑了一會兒,突然想起那人好像還沒死。于是把銀子收好又拐回去看了看,看來看去也不知道他到底還有沒有氣,最后干脆雇人找了個破板車拉著他回去了。我見他傷的這么重,給的銀子又多,便上街找了最好的大夫來給他治傷。正骨、裹傷再加上開藥,滿共也只用了一塊銀子,其它幾塊都被我偷偷藏起來當了報酬。”

衛冰也不禁莞爾:“想不到你以前這么貪財。”

“是啊。大抵是因為一個人討生活不容易,我從小就知道錢的重要。”葉瑤接著道:“那大夫臨走的時候說他傷得太重,能不能活下來還要看老天爺的意思。我聽了之后,不由得一陣心疼。”

衛冰聽她這么說,便也同情的點了點頭。

葉瑤又道:“我心想,他要是一死,那治病用的銀子就算是白花了,而且還得再花些錢給他買上一口棺材。這一來一回夠我幾個月好吃好喝了。一想到這里,我便實在有些舍不得他死。”

“......”衛冰無語:“原來你心疼的是銀子。”

葉瑤點點頭,接著講道:“一般來講,大夫說要看天意的病人基本也都跟著天去了。害我擔心了整整一個晚上,誰知第二天他便醒了過來。我一大早去給他喂水,見他躺在那里仍是一動不動,眼睛卻睜著。那眼里沒有任何神采,甚至連生機都無,好像一具不肯瞑目的尸體,看起來有些滲人。我正要上前瞧個仔細,他卻忽然眼珠一動,一眨不眨的盯著我,嚇了我一大跳。他在我這里一躺就是月余時間。剛開始的時候,問他什么也不說,只知道沖我笑。要不是聽他說過半句‘救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

“這人奇怪得很,你若不去理他,他便睜著眼,吭也不吭一聲,像個亡魂一樣。你一旦靠近他,他便一眨不眨的盯著你,像只戒備的野獸。但你若一和他說話,他卻又和顏悅色的沖你笑。”

“我看得明白,覺得這人處處防備、心機深沉,對他自然也沒有什么好臉色。直到有一次,我給他吃飯的時候,他又露出一副討好的模樣。我一生氣,對他說‘你不必天天作出這幅低賤相,我既收了你的錢,自會給你吃喝,把你治好。’他聽完,臉色立刻就冷冽下來。我見他惡狠狠地望著我,一氣之下把飯碗一放,與他對峙起來。最后還是他先低頭服軟,我罵了他一頓,又把飯給他喂著吃了。”

“從那以后,他便再沒有那樣笑過,卻開始肯和我說話了。他說他叫‘羽’。我讓他寫封信回家里,找人來接他。他說他沒有家人。我問他住哪,他又說沒地方住。我說那你有什么?他說他只有幾塊碎銀子。”葉瑤笑道:“我一想,這人什么都沒有,也怪可憐的,就剩那么幾塊銀子還讓我給搶去了。當時也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卻不肯示弱,就對他說:有錢也行,以后我管你吃住看病。他說好。”

衛冰望著水面,道:“看他現在的樣子,真想不到竟有著那樣的過往...”

“嗯。他傷好了以后,就整天不見人影,只是不定時的拿些銀子給我。也不知道他哪來的錢,我見他每次回來都是鼻青臉腫的,還有幾次傷的不輕。我生起氣來,就說他小小年紀不學好。結果他還振振有詞道:這么貴的房錢,哪里住得起!我說住不起也不要緊,只要你以后喊我大哥就行了。”

衛冰撲哧一笑:“大哥?”

葉瑤有些尷尬:“那時候討生活嘛,女孩子家沒人愿意雇,我不扮成男的怎么辦?”

衛冰感興趣道:“那他喊了么?”

“沒有。其實他早就知道我是女的了。”葉瑤有些忿忿:“當時他什么也沒說,只撇著嘴看了我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就漲了房租。”

“......”

“這家伙倔得很,漲了房租他也照交不誤。我看他錢掙得不少,就問他以前的錢都到哪里去了。他說喝酒花光了,結果又吃了我一頓痛罵。”

這次衛冰卻沒笑。她不知道一個十四歲的少年要喝掉多少酒才花得了這么多錢。借著如水的燈光抬頭一看,葉瑤臉上的笑意好似也帶了些許心疼。

“后來我用那些銀子開了間醫館,又雇了個老郎中,一邊開館一邊學。反正我也不怕賠本,就這么半是行醫半是行騙的開著。時間長了,治傷治病也都不在話下,竟然成了半個醫仙。每次他帶傷回來,都是我幫他治。不知怎么的,他的傷越來越難治。所幸受傷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從他十六歲那年起,我就沒再見他受過傷了。”

衛冰柔聲嘆道:“或許是因為傷他的人越來越厲害。又或許,是因為舊傷太多吧...”

葉瑤點了點頭,又道:“之后又過了約莫半年光景,這家伙忽然給自己起了一個‘無憂’的名號。我對他這個名號很是嗤之以鼻,他卻只是望著我輕輕的笑。從那一刻起,我才終于注意起他的變化。臉龐比以前更有棱角,個子也變得高高,就連氣質也已經大不相同。”

“再往后,他便游歷四方去了。雖說時常寫信給我,但偶爾才會回來那么一兩次。”葉瑤輕輕一笑,道:“這家伙雖然沒了蹤影,房租卻從來沒斷交過。直到我來陽川之前,還在送錢給我。”

衛冰也笑了笑,道:“這人果然很可靠。”忖了忖,又道:“無憂樓里那首‘西江月·夢揚州’便是你在他游歷江南之時所作吧?”

“嗯。我身體不好,守著醫館還能時常用藥調理,若是想要隨他游歷四方便力不從心了。”葉瑤垂了眼,暗光里分不出是遺憾還是憧憬:“我自是愿與他共醉湖光,只是那些景色,我卻不曾真的見過...”

衛冰神色一暗,也不知如何安慰。

葉瑤嘆了口氣,笑容變得有些凄苦:“這些年來,我試了許多祛寒的方子,也都無用。以前發病的時候,我自己喝些藥還能熬得過。這兩年就...”

落木蕭蕭,燈火闌珊。隱隱之間,似傳出一聲弱不可聞的低語。

“我恐怕,很難再熬過幾個冬天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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