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外五里,一處漆黑的小路上。兩個醉漢正勾肩搭背往鄴城走去。
“六子,你他媽不是領錯路了吧,這兒我怎么從來沒走過。你瞧這地方陰森森的,連個鬼都沒有。人死了往這一丟,找都找不著。呸,老子一會兒別再腳下一滑,摔溝里去。”
那被喊作“六子”的醉漢甩了甩頭,抬起頭來瞇著眼認了認路,道:“王哥,錯不了。你還信不過兄弟我?這是條近道兒,一般人找不著,我也是偶然發現的。”
兩人跌跌撞撞的往前走,忽然看見前面有輛馬車安靜地停在小路中間。
“六子,你丫剛剛不是說這兒沒人知道么,這下打臉了不?老子就知道你是吹的。”
六子伸手一指:“不對呀,這馬車咋沒人駕著自己停這了?不是見鬼了吧。”
王哥抬腿就是一腳:“放屁,我看你是平時壞事做多了。走,過去看看去。”
兩人掀開馬車簾子往里一看,一個身著大紅喜服的年輕人靜靜躺在里面,旁邊還放著長長的頭發和一只“妖異”的手環。仔細一看那公子的面容,他眼角竟還突然滴下一顆淚來。
黑夜里的這一幕實在詭異嚇人,就算是平時不信鬼神的漢子恐怕也要驚呼出來。
“鬼啊...”六子還沒來得及喊完就被王哥一把將嘴捂住。“別出聲!快跑!”兩人嚇得屁滾尿流跑出去老遠,邊跑邊回頭看:“六子,你他媽瘋了?看那派頭明顯不是一般的小鬼,保不準是個尸王。”王哥煞有介事道:“剛剛你要是驚動了他,恐怕咱倆早被他收去當小鬼了。”六子也是一陣后怕:“王哥,咱不會真是壞事做多了神仙怪罪吧?”
“有可能,以后還是多做點好事吧...”
“聽說咱鄴城有個叫韓七的人物,統領義軍為民做主。要不咱投了義軍去吧,軍營里陽氣重、殺氣重,鬼來了也得怕三分。仔細想想,在英雄手下當小兵,可比在尸王手下當小鬼要好的多了。”
“有理有理,咱們回家收拾收拾,這兩天就投軍去吧...”
眼看兩個醉漢念念叨叨的順著小路走遠,陳倉莫名其妙的回到馬車跟前:“奇怪,這條路應該沒什么人知道才對。不過出去探個風的功夫,竟無端遇見兩個瘋子,真個晦氣!”登上馬車,見里面東西一樣沒少,陳倉也放下心來。看了看的韓七,晃了晃手中的瓷瓶又等了一會兒,皺眉道:“該醒了啊。”
韓七緊抿著嘴唇一聲不吭,半晌,忽然道:“是該醒了。當她要我十日之后娶她回鄴城的時候,我就該醒了。”
“大哥?”
“嗯。”韓七道:“我醒了有一會兒了。陳倉,你果然沒讓我失望。”
韓七在身上找了找,道:“軍印和佩劍不見了。”
“軍印,佩劍...”陳倉反復念叨了幾句,道:“難道,冰公主的目的是為了調動義軍?”
韓七想了想,道:“衛深大軍將至鄴城,衛央只帶儀仗及少數護衛軍在后方督戰。衛冰此時調動義軍,只能是為了繞過正面的衛深軍去后面截殺衛央。”又道:“如今衛深的注意力全在我鄴城,她便可出其不意一舉成功。”
陳倉嘴里有些發苦:“或許冰公主真能殺了衛央。但衛深百萬大軍不日便到,若冰公主真將鄴城主力帶走,我們如何抵擋得了...”
韓七道:“我不是沒想過主動去截殺衛央。此舉從戰術上來說是一個很好的選擇,但從戰略上來看卻沒什么作用。第一,不要說僅靠鄴城這三萬守軍,就算所有義軍全部集中在鄴城,也無法抗衡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衛深軍。第二,就算殺了衛央,對整個大局也沒有任何好處。衛深仍可手握大軍把持朝政,天下還是他衛央家的天下。無論如何,我們和未央,必有一場決定天下歸屬的會戰。此戰不可避免,只是早晚的問題。然而眼下,卻還不是我義軍的戰機。”韓七說著嘆了口氣,道:“衛冰這么做,或許是為了報仇吧。”
兩人說話間,只聽外面一陣馬蹄聲傳來。韓七沖陳倉使了個眼色,陳倉點頭出了馬車,不一會兒便又返回車內,稟告道:“大哥,你所言果然不錯,冰公主此刻已經帶著城中所有戰力出城,向西北方向疾行了。軍印佩劍當前,諸將雖疑卻也莫敢不從。只在暗地里留下一隊人馬四處尋你。”
陳倉諫道:“大哥,鄴城守軍多為步兵,她們應該還未走出多遠。我們現在立刻返回城中換上快馬追趕,想必還來得及。”
在這緊要關頭,韓七卻忽然沉默下來。
他反復摸了摸身上那裝著寶圖的錦盒,看著旁邊的黑玉手環和整齊束好的長發,久久不語。
“阿冰,既然你還是要做冰公主,我也只好做回義軍首領了啊...”
韓七下了馬車,道:“陳倉聽令。我要你帶著冰公主截殺未央的消息,去衛深軍營假意投靠。”
陳倉心中一驚,沒有立即接令。
韓七道:“怎么,你有疑問?”
陳倉道:“末將不敢,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果消息泄露,鄴城固然得以保全,但是冰公主帶走的那些人,恐怕也將損慘重。”
“我知道。但我仍要你這么做。”韓七看著陳倉道:“我已經掌握了一件極為重要的東西,現在欠缺的只是時間。相信對整個義軍來說,這一定是最好的選擇。”
陳倉只得接令,道:“好吧。”
韓七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好兄弟,在衛深軍里好好保重,爭取混他個一官半職。等到義軍反攻的那一天,便是你我兄弟重逢,建功立業的時候。”
陳倉道:“末將領命。”
陳倉一走,韓七又回到馬車里靜靜的坐著。
只見他由繩結處捧起那束長發看了一會兒,又拿著手環發了發呆。過了一會兒,還是將兩者貼身收起。最后,從車上解下一匹馬來騎了上去。
夜色如墨,只有急促的馬蹄聲回蕩在那漆黑小道上。不知何時,從中悄悄傳出一聲低語:“或許,我還是沒有徹底清醒過來吧...”
......
暗夜,陽川城。
一人一馬如利箭般劃破寂靜,向著無憂樓疾射而去。
韓七來到清水園門口,正要進入之時,被一道黑影攔下。二人拳掌相交過了幾招,彼此都感覺對方實力強勁。
兩人不約而同收手站定,那黑影道:“閣下何人?為何夜闖清水園。”
“我名韓七。急尋無憂樓主,請閣下代為通傳。”
這黑影自然便是清水園的管家程風。程風略一思忖,道:“如此,閣下便在此稍候吧。”
不久,程風回來說道:“閣下請隨我來。”
“多謝。”韓七一抱拳,跟著程風快步來到無憂樓。
程風向著頂層一指,道:“樓主在上面等你。”
韓七來到頂樓。
只見無憂憑欄負手,望著那墨池一般的紫蔚湖道:“韓七。你不在鄴城與你的新嫁娘好合,跑來找我做什么。”
韓七走上前去與無憂并排,道:“我來找你,是為了讓你幫我救一個人。”
“救誰。”
“衛冰。”
無憂轉過頭來看著他。
韓七道:“衛冰給我下了迷藥,把我秘密送出了城。以我的佩劍和軍印,號令鄴城守軍截殺衛央去了。”
“竟有此事?”無憂一時訝然。只見他想了想,又道:“如果是這樣,你不趕去阻止她,反而來陽川找我,卻是為何?”
韓七沉默了一會兒,道:“因為我已令我的副將帶著這個消息去投靠衛深。衛深查實消息之后,定會轉頭回救,衛冰必敗。衛冰一旦落在他們手里,自然會被逼問寶圖的下落。更糟糕的是衛冰已經把寶圖給了我。若是他們用盡手段也無法問出結果,就很可能會殺了她。所以你一定要去救她。”
無憂聽罷,卻搖頭道:“不救。”
“你!...為什么?”韓七急道。
“不為什么,就因為我不想救。”無憂淡淡道:“我就是喜歡看你這種自以為能掌握一切的人難受,你要我救,我就偏偏不救。”
韓七眼眶一紅,低下頭道:“算我求你。”
無憂冷笑一聲,道:“衛冰取你軍印,調動義軍。你就利用她和這三萬守軍做餌,吸引衛深回救。她帶著戰敗的罵名一死,你在義軍當中的名聲和威望就得以保全;她被逼問折磨,正可為你贏得尋寶的時間。她已經把寶圖給了你,你卻連她的性命都要利用的干干凈凈,當真是好手段!你既然打得一手好算盤,又何必惺惺作態求我再去救她?”
韓七梗著喉嚨道:“我只知道她不能死。”
無憂內息流轉,無風自動的流云袍顯示出他此刻的不悅,只聽他淡淡說道:“那不如,你替她死,可好?”
韓七瞳孔一縮:“你...”
韓七不肯死,無憂不肯救。兩人陷入僵持。
然而,每過一刻,衛冰的生機便要少上一分!
“好!我替她死!動手吧!“韓七終于沉不住氣,向無憂出劍。
據兩人上次交手一年有余,韓七從未想過會再與無憂相戰。他很清楚自己不是無憂樓主的對手。但此刻,為了她,也為了他自己,唯有拼命一戰。
只見韓七劍快招猛,凌厲萬分。
無憂則是眉頭微皺,只守不攻。
韓七顧不得多想,面對這個劍術極高的家伙,他只能全力以赴。
無憂卻有些心不在焉:要是韓七真的死在他手上,這諾大的潁國恐怕就真的完蛋了。總不能讓他無憂去幫衛冰復國吧?要讓他這種怕麻煩的人去幫衛冰復國,無憂覺得自己還不如干脆躺進棺材里安逸些。
韓七見無憂似乎并不真想殺他,便喊道:“無憂,你先幫我救她,這條命,我日后親自還她如何!“
無憂停手,看了他一眼,道:“怎么說?”
韓七道:”我即刻寫一封信,你幫我帶給她。她看過之后會知道是我負了她。待潁國平定,我便認她處置。倘若那時她還恨我,自可一劍殺了我。然后以此信為證揭露今天的事,取我而代之。如何?”
無憂沉吟片刻,道:“好。我就幫你走一趟。今日這筆債我暫且記下。屆時她若要你死,我自會替她取你的命。倘若她對你還有那么半分情意不肯殺你,我自然也不會再去多事。”
“情意?”韓七像是聽到什么可笑之事一般。旋即隔著衣服摸了下衛冰留給他的東西,暗暗想道:“她這么做,應該只是當時覺得對我有愧吧...”他點了點頭,道:”好,我等著。”
至此,兩人算是有了共識。韓七于是收起蒼龍,很快離開了。
天邊已是微微露白。
無憂看了眼葉瑤那間院子,閃身沒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