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辰時三刻，甘羅立在殿外，等候嬴政的召見。

晴空湛藍，如玉般澄澈，萬丈曙光自天宇傾瀉下來，在群山之間澆注成一座恢弘氣派的金色宮殿。

“喧...甘羅進殿！”

甘羅邁步，懷著激動的心情朝大殿走去，一個月來的險象環生，逃脫升天，終于要在此刻化成榮耀，進爵加身。

自穆公始，大秦朝廷廣納賢才，不避他國之人，不以出身論英雄，歷代丞相也多非秦人，如此，奮六世之余烈，才有了而今大秦傲視山東六國的資本。

踏進殿內，群臣分列左右，皆以欣賞的目光看著甘羅，對于這個不世出的少年英才，黨派紛爭已經不能夠阻擋這些臣子對甘羅由衷的贊嘆。

即便，甘羅是呂不韋的人。

甘羅伏地，行君臣之禮：“臣甘羅，拜見大王?！?

嬴政端坐王位之上，面容肅穆：“賜座?！?

宮奴得令，旋即搬來黑席，上鋪緞錦，以稱封賞之儀。

兵卒未動，而得五座城池，眾臣心知此功甚巨，早朝前也私下討論過大王究竟會給他一個怎樣的封賞。

但此刻窺此儀禮，卻也實難想象甘羅以十二歲之齡，今日究竟會扶搖直上到一個怎樣的地位。

甘羅居于王座之左坐定，與嬴政僅五尺之隔，此時眼見朝臣在下，皆以好奇的目光注視自己和嬴政，自不免些許緊張。

呂不韋站了出來，輕撫頷下長須，神情睥睨。

“大秦歷代先王以功勞論賞，不以出身貴賤，不以姓氏宗族，今甘羅使趙，大秦不發一兵一卒而得五城，不知大王欲以何賞？”

嬴政當然知道呂不韋言中之意，他泰然自若，心中已下定決心。

“甘羅之功甚高，但他年僅十二，大秦立國數百載，尚未有先例，寡人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封賞，不知各位有何建議？”

嬴政話畢，殿中一朝臣當先出列，名叫白爻旭，是成蛟黨派的人，擔任諫議大夫之職。

“啟奏大王，甘羅年幼，封以高位恐難勝任。依臣所見，可封甘羅為左議郎，秩六百石，再賜奴仆、大宅、黃金，如此甚妥?！?

“臣附議...”

“臣附議...”

附議的人有五個，無一例外來自成蛟黨羽。

甘羅知道這些人的心思，成蛟黨羽不想讓甘羅坐在一個有實權的位置，因為會助長呂不韋的勢力。而左議郎為諫議大夫屬官，即便甘羅任職后心向呂不韋，這些人也有辦法讓他翻不出任何浪花。

即便如此，甘羅還是覺得那個白爻旭說得很對，甘羅知道自己現在還無法應對權利角逐和朝堂爭斗，過早地踏進權利的漩渦，恐怕會被漩渦底下的那些巨獸吞噬得渣都不剩。

所以啊，甘羅覺得左侍郎這個官職挺好的，俸祿六百石，差不多有九卿俸祿（兩千石）的三分之一了，養四五十個仆人完全不是問題。

甘羅雖然滿意，然而呂不韋那邊陣營當然不依。只短短片刻，便有四人出列啟奏，表達反對的意見。

“臣以為不妥，左侍郎之位未免低看甘羅之才，依臣之見，若以年歲左右甘羅應得之賞，實非我大秦海納百川之氣象。”

“張大人講得再理，甘羅五城之功，應以中大夫之位封之，當不寒大秦萬千才士之心。”

“臣附議...”

“臣附議...”

又是一通附議之聲響起，甘羅坐在上面，能夠清楚地看到兩個黨派的臣子間激烈地交鋒，雖然沒有刀光劍影，但卻似有兩股權欲散發出的黑氣，在大殿之中相互交織，相互撕扯，妄圖占領這大殿中的每一個角落。

中大夫之位，俸千石，可世襲，已與左議郎有質的區別。中大夫三個字不僅代表官職，更是一個爵位！

甘羅知此位之重，卻是沒有剛才那般欣喜，這太快了，甘羅不想成為權利絞殺的棋子，現在的甘羅還沒有足以應對這些惡獸的實力。

成蛟站出來了，作為王弟，他和嬴政有著復雜的糾葛。

三年前，他本應繼承王位，卻千算萬算，沒有算到那個當初被父王遺棄在趙國的嬴政母子，竟然回來了，還在呂不韋的扶持下，搶下了他日思夜想本該屬于他的王位。

當上秦王的欲望，仍然深深盤踞在成蛟的內心，只不過，他需要扳倒呂不韋，然后才會有機會和嬴政一較高下。

而嬴政，需要成蛟，也需要呂不韋，臣強主弱，嬴政繼位這三年來，廢盡無數心思想要盡力平衡這兩方勢力，卻仍無法遏制呂不韋幾近滔天的權勢。

“王兄，”成蛟奏道，“臣弟以為甘羅之才不應以年歲鄙之，相反，我大秦得此少年英才，更該許以重任，才得彰顯我大秦不拘一格任用有識之士的決心?！?

“哦？”呂不韋不待嬴政答話，卻是搶先向成蛟說到，“以長安君只見，大王應許何重任給甘羅？”

成蛟略微一笑，轉身向呂不韋說到：“相國大人輔佐王兄理政，當知庭尉府上仍缺副手，甘羅之才不假，卻少些為官的實際經驗，若以庭尉丞之職、中大夫之位封賞之，當是最善之策?！?

庭尉府？甘羅聞言心中暗喜，庭尉府署理大秦律例，負責制定和研判全國有關士農工商、各行各業的律文，同時具有審查全國牢獄事件的權利，非軍非政，當是避開朝野各派爭奪權利的最好之法。

（PS:士農工商中的‘士’是一種低級官階，如縣老，鄉老，亭長等。庭尉屬于九卿之一，但庭尉府無權審判大夫、九卿、侯、君、王子等高官高爵者，對于農商律令的制定，也必須和大司農、內史共同商定，權利遠不如現代的最高法院或者最高檢察院。）

成蛟很聰明，以如今的情況來看，甘羅定會居于高位，如果不能阻止甘羅獲得權利，那么最好的辦法，便是讓他去庭尉府任職，如此一來，至少可以讓呂不韋的勢力增長達到最低。

呂不韋聽成蛟之言，倒是覺得無關痛癢，他蟄伏多年以奇貨可居之計終得此地位，當然不是心急之人。

呂不韋明白甘羅雖然立下大功，卻絕不可能一蹴而就得到真正靠近權利中心的位置，所以，呂不韋想要的，是先把甘羅送進朝堂，以他的謀劃和甘羅的聰慧，假以時日，再圖實權不遲。

“長安君所言有理，本相附議?！眳尾豁f嘴角輕揚，如是說到。

話音未落，眾臣皆驚，甘羅可以清晰地看到所有朝臣驚訝的表情，在朝臣們看來，呂不韋在大殿里爭權多年，這是呂不韋頭一次答應得如此爽快！

呂不韋竟然甘心讓我僅僅獲得一個無關痛癢的職位？！甘羅萬分詫異，此刻內心竟是一種又疑又喜的復雜心情，實難平靜。

不過，在甘羅身旁五尺之隔的嬴政，卻是另一番表情，甘羅略微轉頭，便能見到嬴政那一副波瀾不興地外表，無論如何也猜不到嬴政內心此刻的想法。

須臾，嬴政開口，又是令朝臣一震。

“甘羅十二為使，令大秦不發一兵一卒得河間五城，其功甚巨，寡人今拜甘羅為上卿，特令中書揭者擬昭，廣告天下！”

“上卿！！！”

一片喧嘩聲響徹大殿，眾臣皆大驚失色，目瞪口呆地不敢置信。

不待眾臣奏議，嬴政也不準備讓他們開口阻止，即便是呂不韋，嬴政也不會讓他有機會阻止他拜甘羅為上卿。

“大王...！”呂不韋欲待開口，嬴政已然從王座上站起身來，面左立定。

甘羅大驚，四肢不禁一陣顫栗。

嬴政，這是要做什么？！上卿之位，這...未免...太...！甘羅已經找不到任何一個詞語來形容此時的心情，片刻之后，所有的情緒都被震撼二字所淹沒。

甘羅驚楞地看著嬴政，此時此刻，竟似有狂濤駭浪席卷全身，又似萬道奔雷于頭頂轟鳴，心如波瀾起伏，難以自抑！

嬴政趨步、平臂、輯首、伏拜......

“寡人拜上卿甘羅，許以國是，望以卿之輔佐，鼎定社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