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我而言,張清遠離,有種什么東西被剝落的切膚之痛,很久我才緩過來。鄭朗并不能理解,他說我們以前讀書不也是離那么遠,就算在同一小城上班,彼此距離乘車也不過半個鐘頭,可我們一年也就見個兩三次,電話都沒見怎么打過。
這倒是,可感覺上不一樣。這次張清走得太決然。離婚前她辭職去上海之前和我聚了聚,從上海再到加拿大,她只是在到了加拿大,安定下來之后才給我和覃麗婭打了電話,我和覃麗婭慌亂地互相求證,才真正相信這個人已經和我們隔著千山萬水了。從十幾歲到快三十歲,我們的生活里總是有著彼此,我想過這些人是可以和我一直走下去的,可突然間,我只有空落落的茫然。
覃麗婭也從生活中剝離了,這個倒是隔得近,去一趟也不過四五個小時,可她不在身邊,甚至于她的父母,她的弟弟,她的家都從這個城市拔根離開了,一次在路上,我碰見了覃麗婭的姨媽,竟有種莫名的親熱,至少,留在這兒的她,讓我找到了覃麗婭的氣息。
過了一些時候,我有些好笑于當時的痛苦,甚至覺得自己矯揉造作。我們好像和以前沒什么變化,網(wǎng)絡還是我們聯(lián)系的最主要的方式,不管是以前近在咫尺還是如今遠隔天涯。原來古詩文中的離別已經不可能在現(xiàn)實中重演了。那我們又何必憂傷。
流年恐怕也給鄭朗留下了很多他抓不住的背影。方鳴海將母親接到武漢,也算是定居了。他沒結婚,鄭朗說他一定會結婚的,他就算放不開張清他也會結婚,方鳴海是一個很在意別人看法的人,他不會太異樣,他只是在感情上過于執(zhí)著,比我們都執(zhí)著。
李希兩個月前也走了,去了BJ。她沒有完成她簽訂的五年合同,至于怎樣解決的糾紛我也不清楚。李希在外出學習時結識了BJ的一翻譯,辭職離開了。鄭朗和李希同在一個學校呆了快四年,可我知道這兩人都避免著單獨見面,后來曾聽秘書說他們甚至相逢都不點頭,這是邱美心度蜜月時請我們吃飯,秘書在席上說的,只是那時秘書不知道這個愛情故事里男主的老婆就坐在她身邊。
是啊,他們倆的愛情故事,我算不算橫插進來的那一個?我很感激鄭朗,也很感激李希,李希的驕傲讓我小心卻也能安心的享受我的生活。
李希走之前和鄭朗單獨見過,鄭朗沒說,那天晚上我先睡下,鄭朗說他玩會兒電腦,可他久久地坐在電腦前,偶爾點動鼠標,我想他其實什么都沒做。是李希告訴我他們單獨見面的,李希說她想要真正的告別,李希之前曾邀我和鄭朗同去,我沒答應。哪怕那兩個小時里我坐立難安,鄭小福的撒嬌俏皮也只能牽動我的嘴角,可我們沒去,我沒告訴鄭朗李希給我打過電話,我不知道為什么我那么大方地給他們單獨相處的時間,我只是覺得如果,如果我要和曾經最親密的人分開,我也不想我并不喜歡的人坐在一邊看著。
有些話,心里想著,可我絕不將它說出口。
鄭朗曾經說過,分手還做朋友是一種錯誤,所以鄭朗曾經威脅過我別跟他分手,否則決不會再有任何聯(lián)系,我想反駁來著,他和李希分手后不是還曾經有過聯(lián)系嗎,可我沒反駁,這么些年了,我從未從口中說出過李希這兩個字。絕不說。
覃麗婭常常拿離婚來開周浩原的玩笑,我讓她別開這樣的玩笑,我總是相信一語成讖。我怕有些話說出來就成了真的。
“你怎么搞的,小福不過去一個星期,這才走了三個小時,你就這么魂不守舍?”鄭朗把他盤里的一塊牛腩夾到我碗里,“好像不是以前吃的那個味了,估計換了大師傅。”
我有些吃驚地抬頭,鄭朗將我手中的刀叉拿過,切下一塊牛排放在嘴里咀嚼著:“真換了師傅,這個味都不對了。”
年初和覃麗婭聚過,覃麗婭說我們都有了變化,不過是幾年功夫,的確都變了,鄭朗瑣碎了些,似乎更像是住家男人。婚后我到很少去他學校,沒什么機會見著他做事的樣子,他很少把事帶回家來做,偶爾有,也是和鄭小福的嬉笑中完成,我到有些懷念曾經見到的他戴著眼鏡繪圖的樣子。
我更多領教的是他對我和鄭小福的絮叨,比如上街別把女兒弄丟了,走路小心些,自己崴了腳不要緊,別把閨女摔了,往往后面再接上一句,算了還是我抱著鄭小福吧。這幾年他只是微微胖了些,不像我,生完鄭小福體重怎么也減不下來,鄭朗總是嫌我胖,說我的肚子肉肉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有了小福的弟妹。可等到我下了決心要節(jié)食,每天晚上鄭朗會端著自己下的面或是燒烤的幾節(jié)香腸在我面前晃悠,最后總是我抵擋不了誘惑大快朵頤邊吃邊埋怨他,他則坐在一旁笑“能吃是福,減什么?”
“吃啦,又怕胖?”鄭朗將水果擺放在我面前,我沒回答,他便又笑:“已經夠胖了,不在乎多這一點,味道不錯。”
“你怎么話那么多?不是說男人結婚后就沒什么話了嗎?”我忍不住問。
“那是因為人家娶了聰明老婆,沒必要說那么多話。”鄭朗笑著看著我,放下刀叉,繼續(xù)他的煲仔飯。
我有些氣憤地看著他,忍不住又想著,若是他和李希結了婚會怎樣。
“傻了吧唧的,快吃吧。”
我和鄭朗回家,居然停電了,一時還真是無事可干,家里蠟燭不知放到哪兒了,在床頭柜里翻出手電筒,四處尋覓。書房里鄭朗笑著喊我過去,我他將電筒對著我腳下,幫我劃出一道亮光,我過去,鄭朗拿著我那夾滿了花瓣的筆記本。
結婚時我螞蟻搬家一般將自己的零碎搬了過來,著筆記本便藏在書柜的抽屜中,鄭朗并不愛翻看東西,他自己的東西又放的很有數(shù),不用翻找也知道在哪兒,著筆記本他居然一直沒看到過,前幾天鄭小福自己抽開了抽屜,將我多年心血鋪了一地,興奮異常地喊著:“鄭朗、鄭朗,你的照片。還有個阿姨。”鄭朗過去一看便大笑,說這是阿姨嗎,再看看是誰。鄭小福認真細看,還是說是個阿姨,不認識。我讓她拿著照片和我自己比較,鄭小福肯定地說:“萬好你比阿姨胖,比她白一些,她是誰?”
鄭朗笑著親了鄭小福的臉:“鄭小福真棒,這也看得出來!”
二十歲的短發(fā)的我定格在泡桐花影里傻笑,三十歲的我看著樂滋滋的鄭朗,不太明白的鄭小福不知該笑還是該氣。
我不服氣:“她都能認出你來,我就變化這么大?”
鄭朗安慰我:“鄭小福不是說你變白了嗎,總是好的吧?”
然后很認真地告訴鄭小福:“照片里是萬好,是你媽媽!”
放下筆記本,我們倆坐在陽臺上發(fā)呆。筆記本里的干花瓣我收拾了在鄭小福的游戲之后還大致完整的,重新夾好,照片也重放在里面,三張,鄭朗的鴨血粉絲煲,還有我們的第一張合影,后來我又洗了,放在一起。鄭朗關了電筒,笑著問我:“那個時候就喜歡我嗎,我給你洗的那照片一直留著?”
我不理他,這個話題在我生氣或者想要找茬時他總會拿出來打擊我的氣焰,然后得意地看著我不知如何應對,告訴我這是暗戀的代價。我岔開話題:“我還是得減肥,以后別拿吃的誘惑我,鄭小福居然認不出以前的我。”
鄭朗躺著我身上:“減什么,現(xiàn)在很好,肚子肉肉的,這樣枕著不知多舒服,以前碰著都覺得硌人。再說你變白不是因為胖了些皮膚撐的嗎,瘦了就又會變黑。”說完他便將胳膊攔在面前,等著準備擋住我的進攻,我伸手在他腰間狠狠擰住扭了一下,他笑著叫,卻也賴著躺著不動。
陽臺上傳來桂花的清香。蘭草和茶梅都還在,只是花開的不興旺,一年比一年開得花少,鄭朗說我能把花種成這樣,保證幾年沒死,已經很不容易了。鄭朗一年搬兩盆花回來,家里有茉莉,梔子,君子蘭,朱頂紅,還有好些,他不在乎花是否名貴,只是問人家好不好養(yǎng)活,好養(yǎng)活便買回來。
我說他怎么這樣,感覺沒品位,他只是笑,后來忍不住得意的告訴我,選花和選老婆差不多,品味不品味不重要,重要的是好養(yǎng)活。我氣結。
“為什么一年就兩盆花?”我問他。
“算我送你的,總得給你找點兒什么愛好吧。你想想,等你老了,退休了,這陽臺上早就上上下下擺滿了花,你不就老有所為了?”鄭朗聲音里都帶著笑。
“切!”我不知該不該相信他的話。我推開他,站起身,撥弄著米粒大小的桂花,湊得近了,甜香膩人。
“你傻啊,總是你過生日和中秋節(jié)買回來的,你就沒想過當成是生日和節(jié)日禮物?”鄭朗還是笑著。
可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生日夜晚十二點,那句生日快樂,花好月圓。我忍不住摸著脖子上的五瓣花,我只將它取下來過一次,也準備只取下那一次,鄭朗笑說弄得別人以為你就這一條項鏈,可是管它呢。
是啊,管它呢,也許我們兩人不相遇,生活還是一樣,鄭朗或許依然沉醉在李希的笑容里,我也會愛著誰和誰一起好好的過日子,可是現(xiàn)在我們在一起,我們擁有的是一起生活的每一個日子,這是沒有人能夠抹殺和取代的,這就夠了。
鄭朗突然從背后摟住我,我笑著偏了頭,感受著他的呼吸。
“像不像我們第一次來這個家里的情景?”鄭朗輕輕地問。
我想起那個夜晚,一笑,點點頭,只是那時這還僅僅是一個房子,而現(xiàn)在,是家。
鄭朗在我耳邊重復著當時他說的話,我笑著拍了他一下,他更笑:“當時是小女孩害羞,你現(xiàn)在都當媽了,還不好意思?”鄭朗想要把我橫抱起了,卻在抱住之后踉蹌了:“受不了了,你真要減肥了。”
我用力捶他,結果兩人一起摔倒,黑暗中我們大笑,黑暗便也濃稠起來。
鄭朗口中仍有薄荷的清芬,我閉了眼,鄭朗卻又感慨著:“好容易有了二人世界,倒不習慣了。”話沒說玩,手機響了,鄭朗接聽,我便聽見遠遠的鄭小福的哭泣聲:“媽媽,我要和你睡。媽媽,我要爸爸。”
鄭朗忙站起身,柔柔的安慰著鄭小福,聲音還是那么好聽,我突然涌起了淚意,也站起身,環(huán)住鄭朗的腰,和他一起,哄著我們還在火車上的女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