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多年過去了,回憶起那個下午,廖宏宇的身體還是會因為絕望和悲傷而抑制不住的顫抖。
那年盛夏,父母帶他開車去草原玩兒,作為對他高考成功的慶祝。
那一周美得仿佛絢爛的晚霞。
道路很空,路旁無盡的牧草在風中像海浪一樣翻滾,一直延續到世界盡頭,目視范圍內偶爾出現的一兩群牛羊,給這絢爛的畫布又更添幾分生機與風情。每天的日暮時分都能看到漫天橙紅色的霞光,然后一顆顆星星就在那美得讓人窒息的巨大畫布上隱隱出現,慢慢綴滿天幕。在他的家鄉他從來不曾看到過那么多那么明亮的星星。那星空從此綴在他最美的夢里,成為他過往幸福的象征。
宏宇每天對著這美得仿佛不真實的風景,和父母一起談天說地。平日里一向嚴肅的父親也變得和藹可親,溫婉的母親更是眉眼里溢滿著對兒子的驕傲與深情。
回程那天快到家時,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廖宏宇的父親打算把車開到最近的休息區,然而就在距離那個休息區不足300米的地方向外切換車道時,一輛大卡車突然違規從外向內加速換道。也許是視覺盲區,也許是雨幕導致視野太差,大卡車直接從側面撞在他們的車前廂。父母坐的那個車廂幾乎全被壓扁……而廖宏宇由于坐在后座上,又系著安全帶,勉強在死神面前撿回一條命,但也頭部受傷,由于嚴重的腦震蕩,昏迷不醒。
他三天后在太平間里看到了父母的尸身。那時候他整個人都是蒙的,一方面由于腦震蕩還沒有痊愈,但更重要的是上一眼還活生生的跟他聊天,暢想未來的父母,轉眼間就成了這甚至都不完整的蒼白尸體。他的父母,他的一切就這么被上天全部奪走。那最后一周的旅程就仿佛一場臨別前的盛會,只能留作回憶,伴著這悲慘的結局一同刻在他腦海深處。
廖宏宇由于腦震蕩和其他一些外傷,在醫院住了一個月。期間他經常做夢,夢里父親如之前一樣慈祥溫和,母親始終溫柔如水,笑靨如花。有時候他們的形象會變成太平間里殘缺不全的樣子,但卻依然是活著的,他在夢里用詭異的邏輯說服自己軀體不完整,并不會致命,同時極力想辦法去尋找他們缺失的那部分,卻怎么都找不到。他絕望地從夢里哭醒,發現枕巾早就被淚水濕透。父親從小就教育他,男孩子要堅強,不要像小姑娘一樣哭哭啼啼,然而堅強又如何,父母都已經不在了,他縱是堅強到一滴淚也不會流出,他們還會回來拍拍他的肩膀,告訴他真是個男子漢嗎?
住院期間,他高中班上的學習委員胡婷婷,一個文靜靦腆的女生過來看過他一次。一進門他便發現胡婷婷的眼睛紅紅的,顯然剛哭過不久。她把一袋香蕉放在廖宏宇病床前的床頭柜上,站在床邊,盯著他裹著繃帶的腦袋,剛開口就又哭出聲來:“宏宇,我,我知道你現在肯定特別難過,我都聽我姑姑說了,她是這個醫院腦外科的護士長……不過你放心,沒經過你同意,我還沒有告訴咱們班其他同學。”
她頓了頓,咬會兒嘴唇,似是鼓了鼓勇氣,繼續說道:“宏宇,我知道現在說不合適,但我真的很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很喜歡你。我知道這次的事故對你來說特別嚴重,我也知道叔叔阿姨的離開,你肯定特別傷心,但我相信你能挺過去的,我會一直支持你……你要是有什么困難就跟我說,只要能盡一點兒心意,我也能感覺好受一點……”
他躺在床上,怔怔地看著她,為她的支持感到很感激。然后他視線的余光看到一位時常過來查房的護士就站在門外旁邊,露著半個身子,大概是胡婷婷的姑姑吧。
“謝謝你的好意。”他回答。
胡婷婷突然俯下身,在廖宏宇額前的繃帶上親了一下,一滴淚水滴在他的臉上。她慌忙轉身跑開,背影里都透出少女的羞赧。
然而,之后胡婷婷就再也沒來過,反而是她姑姑后來又拿來過幾箱牛奶。大概她姑姑把這個情況轉述給了她的父母,他們看廖宏宇父母雙亡,雖是可憐,但定然不會放心把女兒的一生交給他這樣的人,就及時把她感情的萌芽掐斷了。可憐天下父母心,任哪個父母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吧。他一個孤家寡人,連家都沒了,還指望什么呢?
直到大三,時間才終于沖淡了他的悲傷,他漸漸開始跟周圍的同學有了正常的交往,但大多時候卻依然形單影只。但他成績很好,長年占據著系里第一名的位子,算是個傳奇人物,有時候走在路上,他甚至曾看到系里的女生,偷偷地指著他小聲議論什么。但他始終對女生很冷淡,甚至于話都極少。
但最近,沈雨辰的形象越發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暑假,廖宏宇無家可歸,所以一向都繼續待在學生宿舍。雨辰又跟著山隊去爬山了,已經近一個月,沒有她的任何消息。
他每天除了鍛煉身體便是看書畫圖,有時候畫累了他會抽根煙來提提神——他雖沒有煙癮,但煙草中的尼古丁對振奮神經真的很有效,通常一根煙下來就會滿血復活??蛇@幾天廖宏宇總是透過淡淡的煙圈,看到雨辰亮晶晶的眼睛,還有她微笑時白瓷般整齊的牙齒,忍不住感慨,明眸皓齒這個詞用來形容美女是多么的精妙貼切。
他一向不知寂寞的真正含義,當初突然遭遇父母雙亡時,他雖然常被悲傷吞沒,但現在這種心底暗潮涌動的空虛感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