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首蒼茫崇明殿
- 昀華未逝引歌非晚
- 褚淵
- 2782字
- 2018-03-10 21:37:30
“阿福啊,可還有新上市的香片茶賣?”
“當然有呢,”隔著茶店后面的簾布,傳來一聲爽快清朗應答,接著簾布一拋,出來一個眉清目秀的俊逸少年,“嬸子拿這種吧,物美價廉。”
買茶的婦人聽了便毫不猶豫地拿了半斤,喚作阿福的少年連忙麻利的打包好茶,將她送到了門外,卻突然在望到不遠處一抹月藍色軟銀輕羅百合裙時頓住了腳步。
“姑娘回來啦,來買茶嗎?”婦人在看見她手中抱著的青花小瓷壇時,熟悉的寒暄道。
“嗯,嬸子身體可還好?”“嗐,談啥好不好的,我這把老骨頭已經半只腳踏進棺材了,如今也就盼著兒女能好好的了。”聞言,彎了彎眉眼道:“沒事,回頭我給你開幾味藥,調理身子就好。”“謝謝姑娘了,我就先走了。”“嬸子慢走。”
送走了婦人,方才回頭對一直站在門外等候的少年微笑道:“阿福,別來無恙。”
初夏的陽光投在她的臉上氤氳出一片溫潤的畫意,仿若樹梢縫隙透下的堆積而成的晶瑩。
阿福晃了晃神,綻開了毫無防備的笑顏,向女子懷中撲去,“阿允姐姐!”
昀桑順勢接住他的身子,拍了拍他的背,問道:“最近還好嗎?”
“嗯,挺好的,”阿福從他懷里抬起頭,“就是姐姐很久沒來看我了。”聞言,昀桑揉了揉他的腦袋道:“姐姐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先不談這個,姐姐來問問有沒有新上市的日鑄雪芽賣呢?”“當然有!我每年都會為姐姐留最好的呢!”領著昀桑進了殿中將她壇中裝滿滿滿一壇,才遞給昀桑,“姐姐要經常來看阿福呢。”看著少年晶瑩清澈的雙眼,昀桑恍然間似是回到了當時初見這孩子時的場景,戰爭的侵蝕使得瘟疫悄然漫延在這曾經寧靜安詳的小鎮中,昀桑當時隨師父下山行醫,看見那小小的人兒一個人坐在父母的尸體邊上,因瘟疫而燒紅的雙頰透著無助,似是連恐懼哭泣都失去了力量,但那雙明澈的雙眸卻讓人見之不忘。
昀桑柔軟了眉眼,摸著他的頭道“阿福,要幸福。”像這里永不散去茶香一樣,永遠。
徽縣作為西秦和東晉交界處的小城,在衛國被滅后,仍然遭受了長時間斷斷續續戰亂的蹂躪方才迎來了如今模樣,且其距蒼梧山不遠,溫柔濕潤的氣候讓這里名茶倍出,似是花朝節裊裊婷婷的少女們衣衫鬢影間的款款溫柔都彌漫著淡雅的馨香。
將烘爐上孟臣罐里煮沸的山泉水沖入玉書碾中,用茶槳舀去茶沫,約莫一分鐘后,方將其倒入若琛甌中。昀桑正拈起聞香杯時,便聽見身后一聲熟悉的沉韻之聲:“阿允這次點的是廣藿香?”微微轉頭,方察覺到爹爹來了,昀桑一邊以袖掩面聞了聞茶香一邊滿意的答道:“果然什么都瞞不過爹爹,。”
萬俟硯淡淡一笑道:“你娘生前對調香亦研究頗深,為父自是些微了解一些。”說罷,撩袍坐下,拈起一只白玉杯品起了茶。
自從娘親去世,爹爹甚少主動提起娘親,如今這般,怕是回到了離娘親最近的地方,又或是睹物思人,不得不面對罷了。昀桑摸了摸父親放在桌邊的手,如白玉般光滑而微涼,心中不禁激起了哀而不得的漣漪。
看著女兒面上無波,眸中卻盛滿了星星點點的悲,寬慰一笑,拍了拍女兒放在自己手上的柔荑道:“阿允,不必為為父傷心,不過是順應天時罷了,況且”萬俟硯望向軒窗外主頁沙沙的湘妃竹林,那深處埋葬著他這一生唯一的眷侶,“若不是你娘親,為父斷然活不到如今。”即便知道這都是事實,昀桑仍然難以釋懷,“不談這些了,走,我們去看看你娘親吧。”說罷,站起身,昀桑隨之起身,順手拿起竹籃并將桌上僅剩的一杯茶水放入籃中,隨父親走出了屋。
通往竹林深處是一條羊腸小道,曲徑通幽,撥開層層枝丫顯現出來的是一座古樸的墓碑,上以蒼勁的筆力鐫刻著“妻婉純之墓”,昀桑將籃中的茶水潵與墓前,方才將一株木槿放于之上,與父親站了許久,等到日漸西斜方才起步回家。層林掩映下,昀桑回頭望向被夕陽渲染的墓碑,良久,方才轉身,唯余一聲娘親飄散在空中,被風卷著,變成了一句太息。
生死兩茫,未曾相忘。
距徽縣不遠,坐落著九州最為有名望的寺廟崇明寺。前衛的和煦醉美,軟玉溫香滋長了朝堂的腐化,卻無法否認它曾經擁有墨香氤氳的繁華,三分劍氣,七分月光,秀口一吐,半個盛世。那句流傳甚廣的“昀城內垂髫孩童皆會吟詩作對”便是有據可循。崇明寺離昀城極近,幾百年間早已是不可替代的存在。而文人揮毫的筆墨擋不住秦晉聯盟的鐵蹄,就那樣踏碎了它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的美夢。
申時已到,晚禱的鐘聲沉沉的響徹于蒼穹之上,激起一片飛鳥,襯得禪房花木中一片極樂之境,仿佛這皇土之上只剩下這一角空曠,即使滄海桑田也未曾變遷。崇明寺內有一株不知歲數的菩提,盤虬臥龍的根須蒼蒼便是百年,枝葉葳蕤,樹影婆娑,上面系著萬千祈福的紅綢帶,滿樹重疊下,昀桑又添了一條于其中,正凝視著樹上數不清的祈愿時,聽得身后一聲滄桑悠遠的嗓音:“小施主許了何愿?”
昀桑回首,向來人鄭重的行了一禮道:“大師。”此人便是四國之內為數不多地得道高僧慧遠大師,他輕撫了撫須,示意昀桑不必如此多禮。昀桑看了一顏掩映于枝葉之中的紅綢道:“不過是愿世人平安喜樂的平常言語罷了。”宣了聲佛號,慧遠道:“小施主有心,可知這平安喜樂確是最不易,最不平常的愿望了。”昀桑無奈道:“如今也只能如此吧。”
作為占星師和常年浸淫于朝堂之事的敏感,昀桑已經預見了平靜的局面不久便會打破,若是戰火綿延,煎熬的無疑便是黎明百姓,能于危難之中力挽狂瀾的天人,于戰亂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普通人罷了,即使自己天性涼薄,也不忍見蒼生遭此大難。
“小施主不必過于憂心,老衲相信以小施主能力必定能化險為夷。”
昀桑搖了搖頭,卻也道:“多謝大師信任。”慧遠眼中閃爍這睿智的微芒,將一片菩提樹的葉子摘下,放在昀桑的手心中道:“釋迦牟尼佛曾在菩提樹下頓悟成佛,初心也只是為了擺脫人生八苦罷了,靜思六年方才得道,小施主不必擔憂,順其自然,遵從本心便是極好的。”昀桑正想向慧遠道謝,便瞧見一小沙彌走到慧遠身邊道:“師父,魏公子求見。”“今日天色以晚,告知殿下明日再來吧。”“是,師父。”昀桑聽見“殿下”二字,不便多問,便行禮道:“打擾了大師,昀桑先行告退,今日多謝大師提點,昀桑感激不盡。”“小施主斷不必如此客氣,且不說老衲與你師父的交情,便是小施主如此通達明理,老衲也不會不聞不問。”聽罷,昀桑再次行禮,方才告退。
走出院落的昀桑,并沒有立刻下山,而是再次跨入了天王殿。殿內檀香環繞,誦經之聲輕柔而空明,夾雜著聲聲木魚敲擊的清脆之音,遁入無人之境。抽了三根香,將其點燃,輕輕闔眸,心中卻是一片空寂。那便許幾個愿吧,一愿爹爹福壽安康,二愿蒼生祥和安穩,三愿……自己有始有終吧。許完,方才察覺自己的愿望似是都無法實現,不禁自嘲的笑了笑。
倏然,昀桑敏銳的感受到一道略帶鋒芒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而她下拜三下,方才轉身。映入眼簾的是一抹黛藍云紋,挺拔著身姿,面容有著早已融入骨髓的俊冷鋒芒,劍眉斜飛入鬢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隨風揚起的鴉青發帶在卵黃的夕陽中本是肆意的一抹風情,卻平添出幾多寒意,令人不由心顫。昀桑卻微微一笑,在他冷卻灼灼的眸光中跨出了天王殿,與其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