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能進(jìn)去！您不能進(jìn)去??！”

夜色迷朦，燈籠在風(fēng)中飛晃，數(shù)名戴著墨紗帽的烏衣人拼命阻攔著她的去路。

“讓開！”她低喝，清稚的嗓音中帶著一絲快要壓制不住的惶急，纖細(xì)的手猛力一推，竟將擋在身前的人生生推至了一旁。

混亂的人群，嘈雜的聲音，亂七八糟的場面。

沖過數(shù)人，她一下推開了緊閉的朱漆大門，抬步正欲踏入，卻在下一秒生生頓住，整個人仿若被利刃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一片觸目驚心的鮮紅，直直刺入眼中，眼前所見讓她渾身的血液都沖向了大腦，陣陣暈眩。

“不、不……”腦袋中“哄”地一聲驚雷，她恢復(fù)了對自己身體的掌控，不可置信地?fù)u頭，臉色煞白，“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此時此刻，身后嘈雜的聲響仿佛早已離她遠(yuǎn)去，她的眼里只剩室內(nèi)那鮮紅的床褥，以及，床上之人灰敗的臉。

“笙兒?！?

手足無措之際，驀地，有人喚她的名，聲音既輕且柔。

她木然回頭，周遭的黑夜瞬間化為朗朗白日，溫雅俊美的青年站在花叢間，朝她伸出了一只手。

他卸下了這幾年常著的盔甲，青衫磊落，一如更早的那些時月，她的童年，他讓她坐在他膝上，手把手地教她練字、習(xí)琴、誦詩。

身邊有蝴蝶翩翩飛舞，風(fēng)和日麗，陽光微微攏在他身上，朦朧、寧靜而美好。

“二哥……”

她喃喃，仿佛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飛撲著向青年而去，可是明明近在咫尺，卻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那只修長的手。

“二哥！二哥！”她驚慌失措地大叫。

“笙兒，別哭。”他低頭凝視她，嘴角還是往日熟悉的笑意，帶著一絲獨(dú)有的狡黠，“今日可是你的生辰之喜，花貓臉可就不好看了?！?

“笙兒不要什么生辰之喜，笙兒只想要二哥！”她胡亂搖頭，眼淚止不住地涌出眼眶。

對方?jīng)]有回答，神色復(fù)雜，熟悉的面容漸漸變得模糊。

她頓時更加驚慌了。

“二哥，連你也要拋下笙兒嗎？”

“笙兒，要堅強(qiáng)，”他的嘴型似乎在微微嘆息，用指腹抹去她的淚，“要好好活著?！鼻嗄甑哪橃F化起來，漸漸失了輪廓，最終化為一團(tuán)不斷遠(yuǎn)去的光影。

“二哥別走！”她撕心大喊，追著那團(tuán)光影不斷地跑，不斷地跑，直到重重摔在地上，頭腦一重，黑暗混沌猛然被撕裂，嘈雜頓消，眼前出現(xiàn)的是白色床幔的頂端。

萬籟俱靜。

瞳孔毫無焦距地盯著床?？戳嗽S久，床上之人的思緒才逐漸回籠，枕畔濕濕的，原來已然淚流滿面。

身下的床在微微晃動，耳邊漸漸斷續(xù)傳來細(xì)微的濤聲，她掀開被褥撐起身子，窗外的光景已過了晌午，陽光透過窗欞絲絲縷縷地透入，如此溫暖與夢中的孤冷對比，反倒讓人錯生一種不真實之感。

微微合眼，是了，四年又六個月了，她已經(jīng)走過來了。

-

“阿笙姑娘。”

身邊的丫頭行了一禮，春寒回頭，正見一抹青色黛影扶著艙壁從內(nèi)走出，寬松的青白衣袍穿在身上，讓她看起來更加纖瘦，卻又有一股自然綽約的氣韻。

春寒打招呼道：“阿笙，你可終于起來了?！鳖D了頓，又轉(zhuǎn)頭吩咐身邊的小丫頭，“端碗粥來。”

“有勞了，春寒。”阿笙緩步過來，低聲道謝。

“身子可好些了？”春寒拉過她的手。

“無甚大礙了。”海風(fēng)輕輕吹起略顯寬大的袖子，露出她纖細(xì)的手腕，左手上系著串細(xì)細(xì)的烏金鏈子，上面連著三個含苞的花骨朵兒，花瓣邊緣隱隱泛紅，透著些許神秘與妖異。

春寒端詳阿笙的神色，覺得仍是不好，“你的眼睛怎么紅紅的？身體還是不舒服？”

自從上了船，阿笙就開始暈船，頭幾天暈得最厲害，胃都吐空了，一天里面有大半日都躺在床上，把一船的人都擔(dān)心壞了。

“沒什么，就是剛才做了個噩夢，有些心悸罷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之前乘船出海，就是遇著大風(fēng)浪，也沒暈得如此厲害。幸好，這次上船適應(yīng)了一周后，她就漸漸好轉(zhuǎn)了，只是精神和胃口仍是不好罷了。

“從前下海，都沒見你如此過，爹爹還夸你適應(yīng)能力好，哪成想這回去雒京卻折騰得厲害！”

阿笙望著海面，唇角微微抿著，回雒京卻折騰得厲害么？看來，連身體都在告訴她，自己有多抗拒那個地方。

“你真的沒事？不用大夫再來瞧瞧？”春寒還是有些擔(dān)憂，阿笙卻搖頭，“不用了，這段時間大夫估計也被我請怕了吧？”

“不請就不請吧，反正今天之后你就沒事了?！贝汉袢盏箾]像以往般堅持，語氣一轉(zhuǎn)，興奮起來，神秘兮兮道，“你猜是為什么？”

身側(cè)之人靜了靜，春寒等了一陣聽不到回應(yīng)，疑惑的轉(zhuǎn)頭，卻見阿笙望著水天交接的盡頭怔怔出神，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她輕輕的聲音——

“終于到了么？”

“對！估計今晚就能到東都雒京了，我還是第一次來呢，我娘老拘著我，害得我都沒多少機(jī)會出來。”春寒舒展眉宇，拉著阿笙的手，“我聽阿爹說你從前游歷過不少地方，有去過雒京嗎？”

“嗯，去過?！卑Ⅲ系鼗卮穑汉畡t完全沉醉在自我想象中，繼續(xù)問著，“聽說那兒比番禺更熱鬧，是不是真的呀？”

“泱泱東朝，一國之都，和番禺相比，雒京……”此刻尚未能看到陸地，她眺望遠(yuǎn)方的海平面，嘴里低喃，“是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那我可要好好見識見識了。”春寒展顏笑了。

阿笙仍舊望著水天交接處，沒有言語。

下午，末時三刻剛過，甲板上就已經(jīng)人來人往，船工們紛紛忙碌了起來。

“家主。”

“嗯，升旗吧。”周裕成站在船首，淡淡點(diǎn)頭。

“升——旗——”

嘹亮的吆喝聲在水面上遠(yuǎn)遠(yuǎn)傳開，十多艘商船同時掛起南海周家的旗號，其中周裕成所在的大船升起了更為巨大張揚(yáng)的周家主旗，騰飛的鷗鳥在燙金緞面上栩栩如生，隨著旗幟在風(fēng)中獵獵飛舞。

“爹，還有多久？”傍晚時分，春寒再次走上前問。自下午進(jìn)入河道，爹讓眾人掛上周家旗號后，她就等不及了。

“馬上就到了，喏，那里就是了。”周裕成指著前方一處道，“看到了沒？”

春寒撐著船舷伸長了脖子，果不其然，看到了前頭隱約的昏暗，開始露出點(diǎn)點(diǎn)光暈，“看到了，港口！”她回頭向艙內(nèi)大叫，“阿笙！阿笙！快出來看，就要到港口了！”

等阿笙慢慢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出來時，周家的船隊已經(jīng)快靠岸了，周裕成正與一眾親隨向岸上的人打招呼，岸上聚滿了看熱鬧的都城百姓。

“好多人啊，沒想到我們周家在雒京還是有點(diǎn)臉面的嘛。”春寒看著那熙熙攘攘圍觀的人群說道。

阿笙的視線在岸上掃了一圈，不著痕跡地收回，“周家的生意遍布天下，即使是在雒京，也有不少商號，那么多年下來，自然還是有點(diǎn)兒名氣的?！?

船隊靠岸，周裕成領(lǐng)著管事們下船，碼頭上立刻有幾個穿著體面的人上前，笑著和周裕成寒暄。

“周家主，數(shù)年不見，你還是一如往昔啊。”

“是啊是啊，這么久不見，這次一定帶了不少好貨！”

“這次您打算在雒京待多久呢？”

“……”

周裕成笑著逐一與眾人寒暄，待春寒與阿笙戴上帷帽下得船來，周裕成早已吩咐好了家仆，先行帶她們二人前往周家在雒京的宅第下榻。

“阿笙姑娘、二小姐，請隨老奴來。”

春寒第一次來到雒京，此刻見著入夜的東都，街道上還是車水馬龍、人聲鼎沸，心里的情緒就高漲了起來，一路上東看看，西看看，看到喜歡的玩意兒就走不動路了。

隔壁的阿笙倒是沒怎么說話，一路上都低著頭，心思不知道游到哪里去了。

剛買了一個糖人，春寒側(cè)頭，就見阿笙心不在焉的，問道：“終于到雒京了，你怎么一副仄仄的樣子？”

“估計是有些累了吧。”阿笙笑了笑，卻有些敷衍。

“也是，你還病著呢，是我顧慮不周了。”春寒有些歉意，加快了腳步，開始連連催著帶路的仆從走快點(diǎn)兒。

周家大院在城南延福坊，距離碼頭其實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是早些年周家的上任家主購置的。周家豪富，大院卻并未見得多華麗，灰墻碧瓦，看著倒像是普通大戶人家的居所。

阿笙一入大院，就有仆從來接應(yīng)，春寒看著她削瘦的背影，有些不放心，正想跟上去瞧瞧，就在此時，一道人影從里面撲出，嘴里大聲叫喚著她。

“二小姐！”

“寶兒？”春寒又驚又喜，看著已近來到身前的人兒，抓緊了她的手，“好久不見了！你過得還好嗎？”

“托小姐的福，奴婢一切都好！”寶兒哽咽著說，“自從夫人讓我跟著大小姐陪嫁后，我在這里就常念著小姐，這不，老爺這回來雒京，大小姐要找人過來幫忙以表孝心，奴婢第一個就自告奮勇了！”

“你呀！”待春寒捏了一把寶兒的臉，往身后瞧去時，那抹綽約青影已然去遠(yuǎ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