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三斧就是程咬金。

因為他平生只有三斧頭的絕活，所以外號“程三斧”。

千萬別小看了這三斧頭，據說是睡夢中神仙傳授。

他一輩子就使這三招。

就好比一個大人物簽名一輩子，不懂書法名字卻寫得很好看。

畢生心血所聚，熟能生巧。

他的三板斧威似雷霆，快似閃電，能喪敵膽，能銷敵魂。

這三斧頭連起來使用，就成了“大唐官府”的絕招“橫掃千軍”。

程咬金不象秦瓊那么低調。

他愛慕虛榮，特講排場，一心要把自己的威名擴大擴大再擴大，要把自己的武功推廣推廣再推廣。

多年前就開始設館收徒，弟子三千還不知足，巴不得天下人全是程門高足。

武館命名為“大唐官府”，言下之意代表朝庭。

似乎有點大言不慚，因為朝中還有秦瓊敬德。

那三板斧絕招，明明是連砍帶削，單打獨斗用的，與“掃”無半毛線關系，他偏要叫作“橫掃千軍”增其威風。

還有一招“破釜沉舟”，是將這三板斧顛倒過來使用，他自認為是必殺之技，其實是魚死網破的瘋子技能，殺敵八百自損一千，徒弟們學了沒一人愿意使用。

入程府學藝的，兵器只能使用板斧，重九九八十一斤，鐫有編號、人名。

程記板斧是程咬金開宗立派的財源支撐之一。

來程府習武的，不喜歡斧頭，非要拿刀使劍也可以，但老程不會教刀劍，最多讓你把刀劍當斧頭使。

因為他只會斧頭。

所以外人都暗中稱“大唐官府”是“斧頭幫”。

大唐官府門規森嚴，稍有不慎干了點錯事，譬如說遲到早退，隨地吐痰，暗地里直呼師父的名字，晨練喊口號時打哈欠等等，或者你小心翼翼什么錯都沒犯，只是老程心情不好看你不順眼，都會罰款記過。

記過三次掛名出師。

所謂掛名出師，就是花銀子買個大唐官府嫡系弟子的名分，雖然你什么都沒學到，但是你還是得處處張揚自己得了老程的親傳，為師門揚名四海出一份力。

掛名出師前也有個考核，必須每天去集市喊大唐官府口號一百遍，以作宣傳。

每天來程府拜師的人多得排隊，掛名出師的也多得排隊。

新舊交替，門庭若市，更顯繁榮。

出師后，無論將來你在江湖上有無作為，都會給老程“桃李滿天下”的美名添枝加葉。

老程樂此不疲。

鐘馗祠的肖玲，就是因為每個月初一、十五要請兩天假去打鬼，老程就毫不客氣地將她掃地出門了，可憐她連程派武功的皮毛都沒學到，鞭法是老爹教的。

剛才提到晨練喊口號，口號是四句話：

“大唐官府，威振四方，橫掃千軍，天下第一。”

每早上要練操喊上百遍。

有弟子提議說這詞不太押韻，應該改一改。

他立刻掛名出師了。

程咬金還訂了個很嚴的門規就是不許殺生，殺生者掛名出師。

有一陣，晨練的時候，有好幾百人踩死了螞蟻，被掛名出師了。

背地議論，懷疑那些螞蟻是恩師故意放養在場地上的，這幾十個人也立即掛名出師了。

那一陣招徒超標，人滿為患，程府大院站不下那么多人，租借了別人的地面容身，所以莫名其妙掛名出師的特別多。

人們眼里的程咬金，慳吝貪財，愛慕虛榮。

另外，他為人粗獷，頭腦簡單，樂觀過頭，這些也不知該是優點還是缺點。

差點漏了一樣他最出眾的特性。

也是他致命的弱點。

就是怕老婆。

不是一般的怕。

他老婆程夫人，天生的奇丑無比。

人們很不理解，想不通她是用什么手段讓混世魔王服服帖帖的。

介紹這么多，英女俠卻沒有去程府。

她轉過兩條街就把秦夫人的話忘得一干二凈，想學武功的念頭也成了死灰一堆。

原來女孩與男孩不同，她們喜歡平淡的生活，害怕打打殺殺，害怕大起大落。

黃昏的時候，她又來到了煙花巷。

她雖然很討厭這個地方，但這里人多，在這樣的街頭露宿人會安心許多，猶其是女孩子。

她找了塊比較干靜的墻角坐下，解開秦夫人送的包裹，一雙厚底布鞋躍入眼簾。英女俠穿上這雙鞋，翹起腳來左看右看，臉上浮起心滿意足的笑容。

她再抖開包裹里的衣服。

幾兩紋銀滾落在地。

她愣愣神，拾起時，下意識地左右望了望。

于是她看到了一雙賊溜溜的眼晴。

那是一個身材偏瘦的小乞丐，一身黑衣破不溜丟，手上臉上全糊滿了煤渣焦炭，那樣子包青天也自嘆不如。

他坐在暗處，又渾身漆黑，很難讓人留意到。英女俠發現他，是由于他那雙賊亮的眼珠像月夜里的狼。

英女俠慌忙系緊包裹。

可是那個家伙象嗅到獵物的狼狗，已經起身大踏步向她走來。

英女俠眼角的余光能察覺到他身手矯捷。

“你好。”

小乞丐向英女俠搭訕。

“干什么？”

英女俠戒備心故意夸張到讓其明白，慌忙地摟緊包裹側開身子，神情明顯是防賊。

小乞丐見她這個樣子，忍不住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這個給你。”

他伸出手來，掌心里是一坨臟兮兮的煤渣。

“這是什么？”

英女俠驚詫，疑心碰上了瘋子。

小乞丐煞有介事地說：

“這是鍋灰和煤渣。”

“我要鍋灰和煤渣作什么？我不要，你走開！”

“有了它，你就能變得象我一樣了。”

“我為什么要變得像你一樣？”

英女俠已確定這是一個瘋子無疑，慌忙開撤。

“姑娘留步！”小乞丐追上來，急切地說道，“你不愿化裝也行，女孩子愛干凈愛漂亮能夠理解。但你走的這個方向，前面沒有客棧，是一條死胡同。可否容我帶你去旅店投宿。”

英女俠鄙夷不屑冷哼一聲道：

“你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加快腳步，懶得理睬。

小乞丐急了，一個箭步攔在她身前。

“你想干什么！”

英女俠發怒了，柳眉倒豎杏眼圓睜。

她明白，表現得越是懦弱，就越是會被壞人欺負。

小乞丐又是露牙咧嘴一笑，說：

“這真的是一條死胡同！你不相信也可以，包裹能不能交給我替你保管？”

“你替我保管？哈哈，有這樣搶劫的嗎？你再糾纏，我就要喊叫了！”

小乞丐攤手聳肩，表示無語。

突然指著前面說道：

“你瞧瞧那邊。”

英女俠一面用力摟緊包裹，一面順著他的手指看了一眼。

街道冷清，闃無人跡。便問道：

“你讓我看什么？”

“縮頭躲了！”小乞丐說道，“那個壞蛋我在賭場見過。他在打你的主意。”

“哪個壞蛋在打我的主意？”

“那個。躲在那邊呢。”

“是你在打我的主意吧！”

“你不相信我？”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我是好人。”

“我看不出來你是好人。真是好人你就離我遠點。我真的要喊了。”

小乞丐愣了愣，終于聽話地走開了。

英女俠擔心他還會跟來，慌忙加快腳步。

“救命吶——”

呼救聲從巷子深處傳來，小乞丐象一只黑貍貓，向前一竄，就到了深巷盡頭。

只見英女俠畏縮在強角，象一只受傷的蝸牛。

大一點正怪笑著，扔下剛搶奪來的包裹，將搶得的銀兩放入懷著。

人心不足蛇吞象，他還想劫個色。

小乞丐在他身后干咳了一聲。

“是你！”

大一點回過頭來，毫不吃驚反而樂了，

“來得好。見者有份吧小兄弟。”

他們在賭場見過面，所以認識。

小乞丐沉默了片刻，說：

“就在這里？不太好吧！”

大一點也覺得不便，打更的更夫會從這兒經過，還有巡夜的官兵，偶爾心血來潮也會出來走走。

“那就旅店？”

小乞丐搖頭說道：

“都沒有城外安全。城外月黑風高，干什么都不留痕跡。”

“好主意！”

大一點欣然贊成，來抓英女俠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暈死過去了。

一半是嚇的，一半是餓的。

小乞丐去掐英女俠的人中穴，知無大礙，扛到肩上。

“小兄弟，辛苦你了。要幫忙嗎？”

小乞丐道：

“不必，再來一個也扛得動。”

大一點笑道：

“佩服佩服，胃口還挺大的。”

小乞丐抬起手掌，將掌中的煤渣往英女俠臉上胡亂一抹。

一個大美人頓時變得跟他一模一樣了。

大一點呆了一呆，呲牙笑道：

“小兄弟，真專業。”

。。。

英女俠被一陣烤野兔的肉香味熏醒，坐起身來的時候還很迷糊。

一只臟兮兮的手遞上來一串兔肉。

兔子肉烤得焦黃，剛移開碳火滋滋冒著油泡。

那香味，比英女俠最愛吃的烤魚美好十分。

從此刻起，她只饞烤兔子肉，烤魚烤蝦將打入饞譜的冷宮。

不用考慮什么，餓極了吃就是天。

她接住了就大啃大嚼，吃了幾串再伸手拿時，聽到小乞丐的聲音說道：

“等等，還沒熟呢。”

這才回過神來，一蹦而起。

看見小乞丐坐在火堆前傻笑。

他笑得那么爽朗，與逍遙生靦腆的笑大有不同。

但同樣像一縷春風讓人跟著愉快。

小乞丐說道：

“你剛才不相信我，遇到了危險。”

英女俠揉揉腦殼道：

“是的，我記起來了。”

小乞丐道：

“我叫劍俠客。外號叫此時此刻窮鬼。你怎么稱呼？”

英女俠坐到篝火前，借著火光仔細看了看劍俠客的面貌。

一臉煤渣，一團漆黑。

只有那潔白整齊的牙齒，黑的映襯下特別惹眼。

英女俠說道：

“我叫英女俠，外號英女俠。你的名字好奇怪。外號更奇怪。”

劍俠客將烤好的肉串又遞上來，英女俠也不客氣，一律全收。接過之后，才發現對方一口都沒嘗。

“你怎么不吃？是拿我來試毒還是不喜歡吃？”

劍俠客望著她只顧笑。

英女俠這才意識到，是自己沒給他嘗一口的機會，忍不住也訕笑起來，邊笑邊借花獻佛遞去一根。

問道：

“這什么肉啊這么香？”

劍俠客答道：

“兔子肉。”

英女俠道：

“太殘忍了。”

劍俠客道：

“很多人吃兔子。”

英女俠道：

“很多人都是欺善怕惡。兔子那么乖順，竟成盤中餐。為什么不去吃虎肉吃狼肉呢？”

劍俠客道：

“你不忍心吃兔子肉嗎？那就都給我吧。”

英女俠笑道：

“我還沒飽呢。你記著，兔子雖然是我吃了，罪過可是你的，逮兔子的人是你，烤兔子的人也是你。”

劍俠客聞言，抬起手中的肉串，虔誠懺悔道：

“兔兄千古，黃泉路上一路走好。所有罪愆我劍俠客甘愿背鍋，你要復仇，不妨投生作一個英女俠一般的美人，來陽間誘惑我害死我，小弟無怨無悔。佛祖說，劍俠客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英女俠聽了，風鈴似的笑起來，一口兔肉差點嗆著喉嚨。

英女俠問道：

“那個壞蛋呢？你是不是殺了他？”

劍俠客回道：

“我只讓他受了點皮外傷，可能會令他性別大變。”

英女俠聽成了性格大變，說道：

“你連兔子都殺，怎么對壞人這么仁慈。”

劍俠客說道：

“那種人渣，殺了，倒不是怕臟了我的手，而是擔心他去禍害陰曹地府。聽鐘馗祠的人說，陰間的鬼們日子很不好過。這種歹人再去攪七拌八，陰間可就更不安寧了。”

英女俠一驚，問道：

“逍遙生？你也認識逍遙生？”

劍俠客也感意外說道：

“這么說你也認識逍遙生了。倒真是緣分。我和他算是發小吧，他被老爹管得緊，與我相伴的時間并不多。不過陰間的事情并不是他告訴給我。是他妹妹肖玲，一個說起話來嘰嘰喳喳個不停的小丫頭，說給我聽的。她還千叮嚀萬囑咐，說這是他們的隱私，不可以告訴外人。”

英女俠聽得又是愣住。

明明肖玲靦腆話不多，怎么說是嘰嘰喳喳呢？

不便細究，感嘆道：

“他們哪來那么多隱私。那點家世也沒什么奇特，人連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管陰間那么多干什么。”

劍俠客連忙奉承道：

“有理。”

英女俠問道：

“你剛才說綽號叫什么鬼來著？”

劍俠客道：

“此時此刻窮鬼。這個綽號有來頭，那天我化妝成現在這模樣，在野外辦事，被鐘馗祠一家人當作孤魂野鬼，一頓狠揍，原來他們在抓子時二刻窮鬼，后來肖玲就給我取了這個綽號。”

劍俠客說著，從腰畔解下一個水囊，扔給英女俠。

“有趣。”

英女俠若有所思，昂頭喝水。

吃飽喝足，英女俠揉著脹鼓鼓的肚皮說：

“經常餓得死去活來，我常想，人要是不用吃飯不用睡覺該多好。”

劍俠客道：

“很有同感。只有神仙才做得到吧。”

沉思著又說道：

“也許天地生人，故意要讓人有生老病死，七情六欲，從而激發人的潛力，磨練人的意志，考驗人的德操，將人分成三六九等，優勝劣汰，好人升天，歹人入地。”

英女俠贊道：

“能說出這番話來，你很不簡單。”

“我也覺得自己很不簡單。”

忽然黑暗里沖來一騎，駿馬上一位精悍漢子揚聲喊叫：

“劍俠客，可找到你了。快回，夫人要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