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還有一個笑著的人。

她甩著一頭爽朗的短發(fā)，燦金色的發(fā)絲隨著“噠噠噠”奔跑著的腳步上下翹動著。

少女披著一件灰色的男式風(fēng)衣，在長街上奔跑著，腳下的白色大理石印著她搖曳不定的影子。她氣勢如虹，以縱貫三軍的姿態(tài)穿市而過。身后的追兵歪歪扭扭地追著，顯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

她皓白的手腕上銀鈴“嚶嚶”，這是她唯一還戴著的首飾。在此之前，誰也不會想到，一向知書達理的公主殿下會斷發(fā)出逃。

“公主！”

“公主殿下！”

后面的侍衛(wèi)推開挑著牛奶桶的商販，小販一個沒站穩(wěn)，倒在街上。眼看那牛奶桶就要傾倒，那小販瞪圓了眼，哀嚎一聲：“我的牛奶！”

只見那逃跑的公主一揮手，不知何處而來的海風(fēng)將木桶順勢卷起，舉重若輕地緩緩從高空降落，輕輕擱在小販的身邊。這一招耍的漂亮，那木桶中的牛奶愣是一滴都沒灑出來。

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喝了一聲“好！”，眾人鼓掌呼和，叫好聲不斷，搞得侍衛(wèi)們慌了手腳，再想去追時，已為時已晚了。

“云緲公主呢！”高個子侍女麗薩擠開人群，一把抓住侍衛(wèi)長的領(lǐng)子，大聲喝著。她的頭發(fā)亂糟糟的，鞋也跑掉了一只，眼前卻也顧不上這些了。

“我們……跟丟了……”侍衛(wèi)撓著頭，哭喪著臉，小心翼翼地觀察侍女的表情。

“那還不快去找！”

侍女大喝一聲，指揮侍衛(wèi)們四散開來，找那不知去向的公主去了。

云緲蹲在屋頂上，看著底下熙熙攘攘的街道，見麗薩焦急地指揮著一群侍衛(wèi)在人群中擠來擠去……她嘿嘿笑著，惡作劇成功了似的。

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的確成功了。云緲剪掉長發(fā)，扔掉繁復(fù)華麗的公主裙，燒掉那束縛少女身軀的鯨骨裙，高跟鞋也一股腦丟進了池塘里……她反抗的激烈，做了很多不曾想過的瘋狂之事，而此時，一通虎跑之后，她也是累了。

仰面躺在紅色的屋頂上，云緲看著湛藍的天空。

雪白的鴿子左手邊那鐘樓上飛騰起來，從她的上方滑翔而過時，嗚啦啦一陣馬蹄似的影子踏風(fēng)而來，踩她一臉不爽。鴿子“咕咕”笑著，飛向她右手邊那個廣場去了。

云緲記得那個廣場，那兒有個小小的噴泉，噴泉中，立著一尊白色的雕塑。

她還記得那個雕塑，雕的是一個微笑著的年輕男子。

小時候，她很喜歡在那里喂鴿子。看面包塊被鴿子們啄食干凈后，她就抱著膝蓋，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著那被水花簇擁著的白色雕像。

“他笑得真好看啊。”她想著，便細細地拉起嘴角，學(xué)著那大理石雕像，傻傻地笑起來。

“我以后要嫁人的話，就要嫁這樣的男人，不過，他要笑得比這雕像還好看才行！”

那時，她七歲，侍女麗薩立在她身后，輕聲說：“一個人，若是只能微笑著的話，那該有多么可憐啊。”

她那時怎么回答的來著？

不記得了。

云緲抬起手，用手指在空中劃拉著什么，像是在寫著什么。云緲攪動著大氣，一些鴿子察覺到了什么，吵吵鬧鬧地藤飛起來，像是打算往回飛了。她把幾多想要溜走的云彩扯過來，揉扁搓圓，撕碎攪裂，碾壓成面粉似的碎云末子。又從護城河里摳了一大團水，將它們攪拌在一起，像和了碗雞蛋面糊，攤在了皇城這個熱鬧的平底鍋上。

云層被打哭了，抽噎著落下淚來。世界，陷入公主制造出來的傾盆大雨之中。一頂?shù){色的雨傘，遮在了她的頭頂。“回去吧。”不知何時，麗薩已經(jīng)舉著傘，站在了云緲的身后。

云緲站在屋頂上，沉默著，看著腳下的商販?zhǔn)帐皵偽唬腥松裆颐Γ『⒆永笕送饺绽锍Ｈサ牟宛^里跑……

“麗薩。”云緲說道：“你說，我的夫君，能笑得和那噴泉里的雕像一樣好看么。”

麗薩低著頭，一板一眼地回答道：“回殿下，奴婢不知。”

云緲笑了，轉(zhuǎn)過身，看著這個照顧自己長大的侍女。

“麗薩，你已經(jīng)，不會笑了呢。”

大云國的公主殿下，一字一頓地說。

遠處，白鴿沖出雨幕，越到無云的高空。它們伸展著翅膀，回到鐘樓那邊的窩里去了。

“你知道這鴿子，在這鐘樓與廣場之間，飛了多少年了嗎？”云緲面無表情地說著“六百年，整整六百年。老的鴿子死去，新的鴿子飛起，每天都在飛啊，飛。卻從沒有一只鴿子離開這都城。它們好像是我大云的囚徒，永遠走不出云所籠罩的世界。

有時候，我就在想，我的一生，難道就要被一頂王冠，釘死在這大云國的都城了么。未來，我成了這大云的王，整個大云的山山水水，萬千百姓，都是我的，可是，我連這小小的都城，都走不出去。

這偌大的世界于我，也只是個笑話罷了。”

云緲笑起來時，左邊嘴角旁，有一個酒窩，增添了些調(diào)皮的感覺，看起來可愛極了。

麗薩不說話，只是垂頭聽著，像一個只聽得懂主子命令的機器。

“傳令下去！我，大運公主云緲，將前往大云與邊境蘇城，迎接我那夫君——大炎國的九王爺，蘇青！”

“是，公主殿下。”麗薩應(yīng)道。

她，終究是這大云的公主，即將登基的女王。她這一輩子，只逃過一次。很多年后她想起這件事，只是覺得自己小時候好傻，那次畢竟談不上什么壯舉。她跑出宮門一千多米，連皇城都沒出，就被排山倒海般的疲倦淹死了。

她忽然覺得，這種“反抗一下命運”的游戲，有些無聊。原以為，母親大人會追來的……

“你又不傻，怎么會想這種事？”她搖搖頭，在心底暗罵一聲，笑了。

云緲覺得自己像個離家出走的小孩子，可是，如果連母親大人都不會追來找她的話……她忽然覺得，回去，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女王，在這埋葬世代帝王的墓地了結(jié)一生，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有一種“同歸于盡”的感覺。

“麗薩，去叫人把那廣場拆了！噴泉也好，雕像也好，什么都別留下！”云緲冷冷地命令道。

這樣的話，那些鴿子會飛走嗎？

全都走吧！讓這凝固的都城，就這樣一起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