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秋娘深愛崔皓，愛他的迂腐，也愛他的高潔。

在她的眼里，崔皓就是不攀權力，不睦富貴的高士介子推。他應該帶著自己這個妻子，歸隱山林。

可是，在戰亂的邊境，一介文士想要歸隱并不容易。

當秋娘看見崔皓終于只能淪落到沿街乞討時。她知道，自己這個不會耕織的閨秀已經變成了他難以承受的負擔。為了養活她，他必然要委曲求全，違背本心，失了氣節。

她這才下了狠心，離他而去，指望著他能斬斷牽絆，自行回鄉，留得性命。

秋娘大概想過一死了之，等到她入了山林，遇見了白猿，求生的本能卻打亂了她的計劃。陰差陽錯之下，她從一個舍生成全的賢妻，變成了不擇手段的惡女。

而山下的崔皓卻沒有像秋娘想的那樣死心，照樣是用情至深，不離不棄，苦苦尋她……

惡女賊婆，閨秀秋娘，無論她曾經、現在叫什么名字。此刻都已不重要了。

在這個血腥滿布，人性泯滅的山谷里，她終于走完了自己二十七歲的短暫人生。

“秋娘?！”崔皓懷抱著她血跡斑斑的尸身，痛哭嚎啕，“我錯了，我錯了，我不該來尋你，不該啊……”

天邊泛起魚肚白，男女相擁的剪影染著清冷的晨光。

山谷里，只有崔皓痛苦的哭聲，摧人肝腸。

“涂逸之，我真是混蛋，總是……多管閑事。”

程青雀僵立長愁，喃喃自語。

狐貍輕嘆：“知道就好?！?

……

三天后，崔皓問青雀借了一點銀錢，埋葬了自己的妻子。他說“一事不煩二主”，自己既然已經欠了青雀人情，就干脆虧欠到底吧。等他回了漢中老家，籌夠了銀錢還要回來償還的。

崔皓給妻子買了一雙新鞋，繡了鴛鴦鳥，鮮亮好看。他親自幫她穿上。又給她換了裙衫，靛青色的麻裙，和她在家時候常穿的一樣素凈。

秋娘的墓就在洛水邊，就和宓妃一樣，依著明山秀水，留下來就再不走了。

等到崔皓從老家回來，一下船就能見到她的墳塋，然后他就打算伴著她，留下來就再不走了。

青雀幫著他發送完了秋娘，也要與左玄、涂逸之一起去孔城了。能奔達將軍盛情難卻，他們也需要在那里修整一番，以備繼續上路，陪上善天師往宜陽赴任。

洛水邊分別時，崔皓感謝再三。

青雀卻不知道還能說些什么，心里堵得慌，頭還疼得很，只能虛言寬慰：“尊夫人那日是故意氣你。我見過她在寨里的生活，雖然艱苦，卻過得十分高貴，不曾……并不曾……”

崔皓雖然迂腐，卻并不是個笨蛋，他能夠明白青雀的心意。

“程先生，感謝您的好意。在如此濁世，還能有你們這樣的清流，天道總算沒有完全昏聵。先生不必寬慰在下，在下明白……”，崔皓的臉上掛著蒼白的笑，“譬如空山草，零落心自知。也再謝天師與三郎。三郎說您有親戚在孔城……”

“不錯。”涂逸之點頭。

崔皓猶豫片刻，看那邊嚴光的手下忙著整頓行李不曾注意這里，他方低聲道:“若有可能，還是勸貴親眷內遷為好，邊城戰事吃緊，畢竟不大太平?！?

涂逸之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拱手笑道:“多謝先生提醒?！?

崔皓還了禮，臨了還不忘對青雀懷里的阿妙招招手:“阿妙，對不起，差點害死你，等我回漢中帶那里的肉干給你吃。”

阿妙像是懂人話，輕輕“喵”了一聲。

青雀見他這番鸞鳳失偶，十分同情，也隱隱覺得歉疚，便撫著貓兒眼波盈盈，垂首無言。

涂逸之見了，對崔皓道：“風清氣朗，崔先生就快些啟程吧。定能一帆風順，回到家鄉。咱們也要去孔城尋親了。”

三人目送崔皓的小船在洛水里漸行漸遠。

青雀想起方才的對話，有些不解:“你要去探親?我怎么不知道您老人家在河洛還有親戚?是那個淑妃嗎？”

“到了就知道了。”涂逸之撇撇嘴道，“話說的夠多了。我肚子都餓了?！?

“那日的猴腦味道還好嗎？”左玄聽了，趕忙過來討好。

“好個屁。你們還以為我真吃了那種惡心東西？那白大王又不是猿，只是個臭不可聞的凡人。”

“什么？！”青雀、左弦俱都十分驚訝。

“凡人能長那德性?”左玄的細眼睛都瞪圓了，“好家伙，全是毛啊?！?

“大概是胎里帶出來的什么怪病吧。”狐貍不屑地笑笑，“說得好像你們倆蠢貨就多好看似的?！?

“嘁?！鼻嗳笟獾梅?。

左玄尷尬地笑笑:“上仙，您老人家這么說我，我是無所謂的。咱們青雀，好歹要比我……能看一些吧？前日那個嚴副將可是眼珠子一直黏在青雀身上沒下來過。”

青雀雖然知道天師是在胡說，不過這胡說聽起來很舒服，很有面子，不由感激地朝左玄望望。

左遠道，不愧是我的好朋友。

狐貍冷冷打散了妙珠先生的自得:“他黏了嗎？我怎么沒發現。就算是黏了，也只能說明他沒見識。龍生九子，物有百態。依我看，那個白大王跟你倆長得也差不多?？墒欠踩艘娏耍痛篌@小怪了，以為他是什么白猿成精，真真可笑?！?

三人這么說著，也都上了車子，啟程往孔城趕路。

“那個寨子里根本就沒有妖精?”坐在車里，左玄仍沒有忘記宓山的故事，“不是妖精，那是什么?什么人能在那種境況底下存活如此之久？”

“我知道他們……是什么人……”青雀咬牙

涂逸之說的沒有錯。

宓山匪寨里沒有妖怪。

那些匪徒本來也不是山賊，而是逃兵。周齊兩國連年征戰，河洛更是必爭之地。今日周來了，明日齊勝了，歷次戰役里敗亡的、開溜的士兵，在戰爭休止時也不能回歸本部，因為一旦回去，等待他們的只能是最嚴酷的軍法。所以，他們只能逃到山林里，隱姓埋名，像野獸一樣茍活下去。

隱姓埋名，他們的家人才會獲得平安，甚至會因為家里已經有戰死的男丁而免除抽丁。如果被發現，戰死的人茍且逃生，那么全家老小，必將雞犬不寧。

這些兵卒，其實就是被人間除名的“活死人”，他們最后匯聚到了宓山。也不管自己是周人還是齊人了，反正不管最后誰贏誰輸，倒霉的總是老百姓。

他們打家劫舍時候不用像樣武器，也是因為那些軍隊的裝備太過扎眼，很容易招來官兵。

至于白大王，大概真如涂逸之說的那樣。他只是個得了怪病的倒霉蛋兒。險境里的人，心理總是格外脆弱，很容易相信一些怪力亂神?！鞍状笸酢币驗槟由霉之悾炊虻湹酶?，能在這群逃兵里裝神弄鬼，稱王稱霸起來。

事情真相大白了。可是同過去的幾次經歷一樣，青雀的心上并不覺得松快。

“上仙，我們沒有跟錯人，您老人家真是大慈大悲，俠骨柔腸。分明知道沒有猴腦吃，還是費力幫了咱們......”青雀笑呵呵進行著日常馬屁，只覺渾身酸熱，暈暈乎乎。

涂逸之見她面色不對，也不顧男女大防了，抬手去摸她的額頭。

滾燙如炭。

狐貍急道：“蠢貨。你發燒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