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兒，我一直弄不明白，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東門有人，累累茫然，喪家之狗，君問何求……”青雀長嘆一聲，“禮義廉恥難留存，茍全性命于亂世。死士完成了任務(wù)，本應(yīng)該去死，可是我竟然還活著。真是幸運。我所求的，已經(jīng)得了。皇恩浩蕩……”

李娥姿聽不明白，狐疑地望著她。

“小姨，你知道嗎？”青雀也凝視著她，“你知道的……陛下也曾寵幸過我，寵了多年。這一回，竟然沒有殺我，可見，此后大概會有一段時間，陛下念著我的尺寸之功，也多少會留存一點憐惜。這對你，對我，對赟兒，都有好處。不過……不久以后，那點思念也就消散了，小姨，到時候，你就要想其他的方法留住圣寵了。別怕，我知道，陛下他，最喜歡的就我們這樣的喪家之犬。”

程青雀有些得意地笑，仿佛這里的事都已經(jīng)是與她無關(guān)的笑話。

她把那只裝了鹿胎的錦盒放到案上:“這個東西據(jù)說很補，可惜我膽子小，不敢吃，用不上也可惜了，還是將它留在此地。希望后宮和睦，開枝散葉，貶謫之人在江湖為您與陛下誠心祈福。”

程青雀起身叩拜李夫人。

一陣清風(fēng)吹過，零落一樹寒梅，唯有暗香浮動，無聲無息。

“長安郊外已是一片香雪海。若再不去，就要誤了花期。”她笑得明媚，眼里還帶了一點驕傲，“草民就此告辭。”

青雀走了，離開這滿園落英，一樹清香。

她看不到，隔著一道畫屏，內(nèi)室也有個人在默默聽著她臨別的贈言。

“陛下為何不去同她說清楚?您本就不知道太后的那個計謀，如今流放，也是為了保全她的性命。那夜您為了趕來救她，甚至臥病不起……她只知道，自從出了事，您就避而不見。若是今日就這樣讓她離去，她豈不是要……”

“恨透了我……”天子輕輕打斷了李夫人的規(guī)勸，他將目光從那早已消失的人影身上收回，扭過頭望著李氏，臉上漾著怪異的笑，“小姨，這樣才對，不是嗎？”

李氏語塞，臉色蒼白。

“父皇?原來您在這里?”園里玩耍的宇文赟看見了父親，歡喜地奔了過來，投入他的懷抱。

天子牽起小魯公，步入庭院，共賞白梅。他很想抱起他，可是大病初愈的手，并沒有多少氣力，竟連一個娃娃都抱不得，更莫說像過去那樣張弓射虎了。

萬一一個失手使他跌落……

現(xiàn)在的他，除了空有一身天子的穿戴，又與一個廢物有什么兩樣？

難道尚未一鳴驚人，就要在三年不飛中折翼了？

如果不幸折翼，只希望湖山遠處，他的青雀鳥仍能帶著他的故夢，逍遙翱翔。

宇文赟有些發(fā)愣，因為他看見，從來英明神武，爽朗熱情的父親，竟然也會和他一樣流了眼淚?

“父皇?”

他抬頭驚訝地看著父親。

天子笑了，揉揉眼角：“赟兒，你看，今日這風(fēng)還真是大。”

……

初春時節(jié)，春草如星，點布驛路。悠悠一輛馬車，載著四個失意的生靈離開了長安。

經(jīng)過一年的不懈努力，倡優(yōu)、天師、侍讀，三個倒霉蛋終于一起在長安城丟了差事，如今只能帶著一只虎斑貓卷鋪蓋滾出帝都。

“那邊坡上好像有人。”

左遠道扒在車窗邊自顧?quán)止玖艘痪洹?

并沒有人理睬，車廂里還是死一般的寂靜。

青雀靠在角落，想起什么，微微發(fā)笑。

“你笑什么？”涂逸之有點搞不懂這個笨蛋的思路，“真的傻了嗎？”

他已經(jīng)回復(fù)了人形，卻實在不大好在帝都的那些熟客眼前詐尸嚇人。

左遠道猜測道:“大概是劫后余生，嚇傻了。”

青雀搖搖頭道:“上仙，我到此刻，才終于聽懂了你的話。”

“什么?”涂逸之有些詫異。

“像這樣男男女女，騙來騙去有什么意思。”

“我說過……這個話嗎？”

“說過的。鴻臚寺，第一次搭伙吃妖的那天晚上。”

涂逸之不言語。

“說起吃妖。上仙，”左遠道小心翼翼打破沉默，“接下來，您老準(zhǔn)備去哪里清修?”

“我么，還沒想好，先睡一覺，看看是要換一張皮，還是把現(xiàn)在這一張小改一下，換個地方繼續(xù)再用。”

“上仙，換個地方，那就……”左遠道一臉獻媚，擠在近前道，“換到河洛好不好？青雀也已經(jīng)答應(yīng)同去了。小道服侍，上仙可以大飽口福，一路吃過去。”

涂逸之蹙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一邊的程青雀：“你答應(yīng)了?”

“反正我也沒地方去。跟著他撈錢也不錯。您老人家教導(dǎo)的，賺錢不有趣，那什么才有趣?”

“是啊，是啊。”左遠道趕忙來敲邊鼓。

“吃東西是不錯，不過跟著你們一路充軍……有點累啊。而且我們這伙人在一起，算是什么名頭呢？一個神棍、一個遷客，再加我這個已經(jīng)死掉的倡優(yōu)……”

程青雀忖了忖，像是想到了什么，她忽然支起了身子，瞪著一雙杏眼直愣愣望著老妖怪。

“你……做什么？！”涂逸之和左玄都被她嚇了一跳。

“上仙，你老人家收不收徒弟?”

“什么?”狐貍有點聽不懂。

“上仙若是收我們?yōu)橥剑涂擅皂槑覀円黄鹑ズ勇遄鲑I賣啦。”

“你要修仙？”見她點頭，狐貍更不明白了，“為了什么？長生不老？”

她搖頭，他繼續(xù)問:“那是想飛升得道?”

青雀又搖了搖頭，道:“我是想變成妖怪，遠遠離開這群遭瘟的凡人。”

“收你為徒，變成妖怪……”狐貍呵呵笑道，“我不是你，不會當(dāng)師父教東西。你也不看看，有你這蠢模樣的妖怪嗎？何況‘桃花三郎’勾起了我演戲的癮頭。我還是想繼續(xù)當(dāng)倡優(yōu)呢，或者變個什么‘梨花二郎’之類的，繼續(xù)搭訕，修煉也方便些。”

“梨花二郎……”青雀聽見他那越來越惡心的名號，終于把自己的悲傷忘掉了一些，小聲嘀咕道，“要么‘菜花五娘’好了。”

涂逸之聽見了，撇撇嘴，道:“這個名號好，給你吧？你現(xiàn)在這黃綠的臉色到是很像菜花。徒弟我不要，就你二人這種本事，也就打雜還差不多。”

青雀沒有生氣，反而笑了：“上仙說得很對。”

“你怎么……轉(zhuǎn)性了？”

“做妖怪就是爽快。遇見惡心的也不用裝，還能鄙夷得這樣直白。這讓我覺得很是羨慕，更加想追隨上仙了。”

狐貍笑了:“你有病吧？”

“上仙不收我們也不打緊。我不當(dāng)官，也不教書了。這輩子都不想再教。反正咱們在你眼里都和螻蟻一樣可笑，可是螻蟻也能有點用處。比如，您老實在喜歡演戲，我能給您寫戲本子。”

“得了吧。就你那些打打殺殺的一本正經(jīng)，照你的本子演，我這倡優(yōu)肯定紅不了。”

左遠道趕忙討好：“憑您老人家的本事還能不紅?我們只是跟著打雜，撈口飯吃嘛。”

狐貍考慮了許久，覺得當(dāng)下也沒有更好的幫手了，便松口道:“搭伙可是搭伙，咱們這第一步先去哪里呢？”

二人一臉獻媚。

“那要看上仙老人家的意思啦。”

狐貍想了想，道：“對了，你不是一直問我，清河郡主死到哪里去了嗎？據(jù)說這陣子她那里的菜色很好，咱們就去她那里吃一回。”

二人趕忙拱手，異口同聲：“謹(jǐn)遵上仙之命。”

就連一直在邊上舔爪子的阿妙也擠過來抖著尾巴湊熱鬧。

狐貍哭笑不得

……

坡上遠望的人并不知道此刻車?yán)锏倪@場鬧騰。

“陛下，回去吧。齊王那邊已經(jīng)打過招呼，從這里到河洛，一路之上都會有打點照應(yīng)。只是……若不除賊，難有接回娘子的那一天。”

侍從小心提醒。

禰羅突望著哪點已經(jīng)細(xì)碎在山道上的馬車，似乎失了魂魄。

讓她走，活著離開，總好過被刺死在明槍暗箭之上。哪怕她活蹦亂跳地痛恨著他，于他而言，也是一種希望。

他得留著這個希望，也許，老天垂憐，讓他能熬到終于可以乾綱獨斷的那一天……

放不下的人走了。

走不了的人，要仍留在這一片蕭瑟處，披堅執(zhí)銳，繼續(xù)爭斗。

終于，他下了決心，調(diào)轉(zhuǎn)馬頭，向著長安城的蜂窩蟻穴。

“回去，今日是老賊壽誕。咱們得給他祝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