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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 名韁利鎖
  • 卜九九
  • 5311字
  • 2019-02-04 17:39:58

打斷木森和永恒的那場至關重要的談話的那個電話是萊芒打來的。萊芒在電話里用非常沉痛的語氣說古稀病危,讓木森火速趕往醫院。而這便是木森急匆匆離開的主要原因。古稀在醫院進行了一番急救措施后,那位仁善的智者從死神的手里暫且溜走了。但醫生明確告知,他雖然躲過了一劫,但還是無法逃脫那最后的宿命。“他活不了幾天了,你們要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這是醫生留給那幾位憂心忡忡、面色凝重的男士的最后一句話。

自從這位醫生遵從父命從醫后,而且掌握著人脆弱的生命的最后一個閥門的時候,他總是像臺沒有感情、盡職盡責的復讀機一樣,不厭其煩地對很多家屬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就像是他的口頭禪。一句人世間最殘酷的口頭禪。可他卻由于司空見慣、習以為常,在說的時候無動于衷、麻木不仁。

醫生的職責雖是救死扶傷,而醫生的心卻比這天底下任何人的心都要冷酷無情。這是因為他們聽夠了哭聲,看慣了死亡,對生命的殞滅懷著一種不自覺的隨意態度。“誰都會死,只不過是死的方式和時間的早晚不同罷了。有人是被不治之癥奪去了生命,有人是車禍身亡,有人是溺水死亡,有人是酗酒而死,有人是吸毒而死,有人是被別人殺死的,有人是自殺的,有人是沒出生便死在了母親的腹中,有人是老死的,有人是凍死的,有人是餓死的,有人是吃死的,還有人是嘚瑟死的,也有人是高興死的,等等。死的方式應有盡有,年齡大小不一。這就是死亡的千奇百怪的模式。”看著一具軀體幾分鐘前還有溫度、幾分鐘后就冰涼了,醫生在心里這樣想。

不管是一個多么情感豐富,多愁善感的人,當他經常面對死亡的時候,不知不覺也會變得麻木不仁。在他的眼里,人的尸體和豬的尸體根本沒什么區別。因此,從事殯葬服務的人也會賣著良心、心不驚肉不跳地賺死人的錢。某些家屬不諳‘世故人情’,不懂給遺體火化師悄悄塞點兒錢,他很有可能就不給死者好好火化;盜墓者三更半夜潛入別人家墳地的墓穴,踩著齜牙咧嘴的枯骨,把死者的隨身陪葬品全部卷包走,也從不怕厲鬼纏身。凡此種種都是這么個道理。

人啊,活著的時候其實比死去更可怕。活人一旦犯其渾來是真的可怕,他會殺人越貨、無惡不作,而死人充其量只是故弄玄虛,用個別人幻象出來的幽影嚇唬嚇唬人罷了。所以,究竟是人間可怕,還是陰間可怕,這就很難說得清楚了。

三位男士見古稀暫時無恙,便一起回到了木森的家里。因為在醫院他們已經從木森的口中得知,永恒的命運的機輪自行偏轉了方向,他的人生有了新的轉機。得知這一消息,幾位男士無不歡欣鼓舞,但壞消息又接踵而至,永恒雙重身份的問題不知道該如何斬斷,也就是讓永恒讓位于目舜。這幾位知道真相的男士正是因為這一問題而聚首在木森的家里,且商量了很長時間后,依然沒有得出定論,即究竟該以一種什么樣的方式把永恒的身世之謎告訴他,在不傷害他感情的前提下,讓他知道真相。如果可以的話,讓他盡可能記起一切,開始完滿而豐富的一生,而不是像現在一樣過著支離破碎的人生片段。

“我原本打算直接告訴他的,”木森說,“其實我正在這么做,如果不是萊芒的電話打斷了談話的話。”

“這絕對是下下策。”單仁接話道。“鬧不好會適得其反。我想最好是把他送到國外,看看國外先進的醫療條件有沒有可能讓他的記憶以健全的方式復蘇。”

“目前恐怕行不通,”萊芒反駁道,“斯泰恩讓他立刻去美國,說明他們迫切地想見到永恒。就目前來說他是不能把美國方面先擱置在一邊,自顧自地去看病的。時間不允許,他的責任和義務也不允許。”

永恒回到家時,這三個男人依然爭論不休,沒有統一意見。但是,正因為他回來了,所以他們的爭論可以告一段落了。并且不是暫時告一段落了,而是永久地告一段落了。因為這個青年已經為自己選好了方案,且不久后事實就會證明,他不背初心、自己抉擇的方案的確是最佳方案。

永恒決定參演《病體》這部電影。這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在這一時期,已經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了。只要是他下定決心要做的事,誰也無法說服他改變執念。那三個男人是了解這一點的。所以當永恒表了決心后,他們都緘口不言。他們都是理性的人,知道如果命運的軸輪決定從某一個方向運轉,誰也無法制止。想當初,阿波羅那么熱切地想搭救赫克托耳,但當他得知宙斯不容置辯的意旨后,還是果斷地拋棄了他。這就是命運的意志。如今,這三個男人從這個青年的身上也深刻地體會到了命運的意志。所以他們不再阻撓,而是靜觀其變。

當晚永恒給斯泰恩寫了一封誠摯懇切的回信,他告訴對方說他由于特殊原因不能立刻前往美國了。但他絕對不會放棄對真理的追求,他依然會把自己的一生奉獻給偉大的真理的事業。第二天一早,永恒就前往了安之琛下榻的酒店。當時是早晨八點。安之琛還沒有起床。昨晚他又一夜未眠,天亮時才打了個盹兒。因此,敲門聲響起時,他依然精神疲憊地躺在床上。敲門聲響了三下后,安之琛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晃晃悠悠、萎靡不振地走到門口,打開了門。

永恒的出現與其說是令安之琛喜出望外,倒不如說是目瞪口呆。老人和青年隔著一門寬的距離對望著,永恒用平靜如水的神態看著安之琛,安之琛則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永恒。有好長一段時間,安之琛反應不過來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安之琛半響才反應過來這個青年的突然到訪究竟意味著什么。當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驚喜交加,激動的心情無以言表。

“永恒,你怎么來了?快進來。”安之琛讓到一邊。永恒走進了房間,手里拿著電影劇本。

“我是不是打擾到您睡覺了?”永恒抱歉地說。

“沒有,絕對沒有,請放心。我正要起呢,實際上早醒了,只不過賴在床上不想起。”安之琛微笑著說,“你想喝點什么?我叫服務生送來。”

“不,我什么也不想喝,請不要麻煩了。”永恒回答,“我來只想告訴您我決定參演這部電影。”

安之琛頓時露出驚詫的神色。他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為他聽錯了。

“你說什么?”

“我要參演這部電影。”永恒清清楚楚、一字一頓地回答。

“你要參演這部電影?”安之琛像個聾子一樣重復道。

“是的。”永恒肯定地說。

“為什么?”

在這位導演的職業生涯中,他為他的電影曾選過無數次角色。但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即當他選定一個演員,而對方也一口答應時,他會反問對方為什么要答應飾演這個角色。這不僅是史無前例的,也是自相矛盾的。但此時此刻,這位導演在大腦異常清醒的時候,卻正在做著這樣一件史無前例、自相矛盾的事。他提問時沒有做過太多的思考,問過后也沒覺得自己的問題有什么不妥。而更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雖然提問之人顯得異常奇怪,而被問之人看起來也不正常,因為他當即就直言不諱地回答了導演的這個問題。

“為了曇花,也就是為了我的一世,”青年眼帶笑意,語調含著深情,慢條斯理地說,“您能否告訴我,她現在在哪里?在拍攝期間我能見到她嗎?”

“你能不能見到她我不知道。我曾誠懇地邀請過她,但她不愿來劇組,不愿干涉我的電影構想。至于她現在在哪里,我只能說,她也許在希臘。我只能說也許,因為她行蹤不定。”

“您能告訴我她的聯系方式嗎?”永恒迫切地問。

“當然,我有她的電話,我可以告訴你。”安之琛回答,“你吃過早飯了嗎?”

永恒搖了搖頭。

“那好,我們一起吃早餐,”安之琛說,“你先去餐廳等我,我洗漱后去找你。關于這部電影我們還有好多問題要談。”

永恒拿著劇本離開房間向餐廳走去。永恒離開后,安之琛并沒有立刻洗漱,而是立馬拿起電話,撥給了尼克。

“尼克,”他說,“你即刻帶著攝制組的人員來中國,我們的電影將首先在這里取景。”

掛斷電話后,安之琛如釋重負。幾個月來,他第一次感覺身心是如此放松和安寧。他始終繃得緊緊的神經在慢慢舒展,他那顆負重累累的心在心房里安然地休憩了。他自認為他的人生將開啟新的華章,他能否安享晚年,能否順利地解甲歸田,現在都有了明確的可喜的答案。他,這個一生榮光的男人的人生一定會以喜劇收場,他對此萬分肯定。

就在安之琛打電話,自我滿足和洗漱的間隙,永恒坐在餐廳的餐桌旁,心無旁騖、聚精會神地開始接著昨天中斷的部分繼續看劇本。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攫取了永恒的情感,一種莫可名狀的力量灌注了他的全身。他清楚地感覺到劇本上的每一個黑字都在用一種特別的方式向他揭開一個沉重的、從不曾被他感知的謎底;覆蓋在他命運之境上的一塊黑沉沉的幕布,似乎正在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悄悄地掀起來。他隱隱約約地看到了幕布下的景象,卻又似乎若隱若現、似真似假。永恒的心又被另一團迷霧籠罩了。

“這是一個多么奇怪的故事呀!”永恒抬起頭,目光越過落地窗,看著外面如畫的風景,不禁思緒萬千,“這個故事引起了我生理上的某種奇特的反應,一種蠢蠢欲動的力量在我的體內翻涌。我為什么如此不安?為什么讀劇本的時候我隱約有一種頭痛欲裂的感覺?是的,這只是一種感覺,不是真的頭痛。可是,為什么這種幻覺似的頭痛比真的頭痛還要折磨我,讓我痛苦難忍?在我記憶的深潭里,似乎有一股可怕的兇猛的激流在醞釀,那究竟是什么呢?是什么在呼喚我?是什么在向我涌來?是的,我能感覺到某種力量以不可阻擋之勢想要沖破某種障礙向我涌來。可是那種障礙到底是什么呢?以前每當我想觸及記憶之海的某一領域,我就感覺眼前一團漆黑,我覺得前面有一個神秘莫測的黑洞在等著我,我想知道那個黑洞里究竟藏著什么樣的秘密,但我卻不敢靠近,因為有一股來自我身體內部的阻力在阻礙我的行動。一旦我有這種打算,我的心念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就中斷了。在這個抽象的意識世界,我無所適從。現在,我似乎看到從那個神秘的黑洞里閃耀出了一絲微光,那絲微光像有魔力一般吸引著我,不是我的眼睛看見了那絲微光,而是我的意念,我的潛意識感覺到了那絲微光。”

永恒正這樣忘我地思考著,突然聽到了有節奏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轉過臉,只見安之琛面帶微笑、神采奕奕、精神抖擻地邁著矯健的步伐,款款地向他走來。永恒扭過頭看到安之琛的一剎那,他的臉上露出了驚異的表情,他難以置信,僅僅這么一會兒功夫,這位導演為什么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他看起來那么從容優雅,神情自若。半個小時前,他還一副昏昏欲睡、疲憊不堪的樣子。此刻原本蒼老的容顏卻煥然一新,就像被什么樣的神奇的易容術修整過似的。他看起來更年輕,更瀟灑,更風度翩翩了。

“你有沒有點餐?”安之琛一坐下,便興高采烈地問。

永恒搖了搖頭。

安之琛隨即招手叫來服務生,彬彬有禮地點了倆人份的早餐。服務生走遠后,他用奇怪的眼神若有所思地打量著永恒。其實,在走進餐廳之前,他在門口已經目不轉睛地看了他幾分鐘了。從餐廳入口的方向看,永恒的坐姿剛好把完美的那一邊呈現在了安之琛的眼里。安之琛看他的時候,他正側過臉看著外面的一座美麗的小花園,顯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個英俊的青年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吸引人的憂郁氣質,深沉的憂郁如果體現得恰如其分的話,可謂是一種最高貴的氣質。而永恒的憂郁就體現得再恰如其分不過了。因此,他高貴的氣質連安之琛都欣賞不已。

“他天生就應該當個演員,”當時,安之琛看著永恒不禁這樣想,“他有完美的外形,優雅的氣質,深沉的憂郁和真摯的稟賦。這個勢必會引起非議的美男子卻又掌握了真理這把鑰匙,未來他究竟該何去何從呢?他如果當個科學家,他的那半邊臉就無大礙,他如果當個演員就需要整容了。”

這位導演已經開始了最現實的考慮。這當兒,出于一種人道原則,另一層考慮又爬上了他的心頭。

“永恒,請恕我直言,你為了愛情也許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安之琛用非常客觀的語調說,“盧梭曾為了自由放棄了一筆豐厚的年金;卡夫卡為了寫作放棄了結婚。當然,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我雖然談不上了解你的一世,但我多多少少了解一點兒曇花。她是個非常有理性的姑娘。依我之見,只要和真理掛鉤的事,她絕對不會允許情感讓位于理智。你的選擇也許并不能換取她的芳心。”

“您認為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她嗎?”永恒放下劇本,目不斜視地看著導演,平靜地解釋道,“我當然不否認我一部分是為了她,但還有一部分是為了我自己。我在這個世界上無依無靠,沒有親眷,也沒有朋友。不知道為什么,別人擁有的社會關系我一無所有。我就像是來這個世界做客的外鄉人一樣。而有關于這種不同,我也是坐牢后才慢慢體會到的。您也許覺得奇怪,先前我為什么竟然對自己的這種特殊的處境毫無感知。的確,那時我是那么呆滯麻木,簡直就像個傻瓜。實不相瞞,來北方之前我一直過著流浪的生活,怎么和您說呢,就是現實生活的一種難以描摹的壓迫感讓我害怕在密閉空間里呆著,我寧愿睡在公園,也不愿睡在房子里。遇到她之前,我從沒覺得那有什么異樣,也沒發現自己和其他人比較起來其實不是一個正常人;遇到她之后,一切都變了。但就是這樣的我,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根的我,曾受到她的眷顧。她在我投案自首后,四處為我奔波,您要知道,她根本沒有義務和責任要這么做,盡管她也許愛我,這也是我出獄后才知道的。而且在那時明顯我無以為報,因為我一文不名。但她辭掉工作,一門心思撲在我的案件上,就為了讓我不坐牢或少坐幾年牢。從嚴格意義上來說,是她無私的、不動聲色的關懷和扶持改變了我。在這種前提下,我為她做任何事都是不為過的。況且我已說過,選擇和您坐在一起,我并不單純是為了她,更是為了我的感恩之心和殷切之意,以及為了深埋在我靈魂深處的愛的花火。我希望它不再只是深埋在我的靈魂深處,而是像嬌艷欲滴、芳香四溢的玫瑰一樣,盛放在我們坎坷的命運之路的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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